爱玲放下手中的活,急忙跑出去。是的,她看清楚了,是她的信,是大姐的笔迹。爱玲激动地接过信,手不由得颤抖。拿过信,她急忙向厂房跑。
邮差在后面喊住她:“怎么,钱还没给呢。”
爱玲回头问:“收信也要钱吗?”
“是的,我们这里你收一封信要付一毛钱的。”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说着,爱玲从口袋掏出一块钱给他,说,“谢谢你,不用找了。”她太激动了,仿佛这一切都是邮差带给她的。她进到厂房,关好门,用不住颤抖的手打开信,大姐熟悉的笔迹就在眼前了:
三妹:
你好狠心,真的好残忍……你让所有的家人发疯。欲恨不能,欲爱不能。对你不声不响的出走,我们还能说什么?一切的一切只能归一句话:你好自为之,多多珍重,早早回家……
春节将至,这时伤透心的二老更是雪上加霜。你知道,爸妈这几年十分脆弱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们老了许多,也更加让人心疼。爸为你都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泪。那苦涩的老泪,也许最能表达他那颗孤独、苦闷、不被理解的心,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你留下的信中写道:‘爸妈还有我们几个。’可是,你总明白‘一个儿女一条心’吧!比如,每个人都有十个手指头,难道就能随便剁掉一个,然后安慰受伤的人说:‘还有九个指头吗?’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你刚出走时,我们不解,奔波、寻找。哥第三天就到银川找你。万呼千唤哪有你的身影?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何处寻得见!恨你无情无义,恨你故意骗人,恨你跟了魔鬼……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们在无奈中受煎熬、受折磨。嘴上骂你,可谁都在心灵深处呼唤你,祈祷上帝保佑你,愿你能平安,能心想事成,更渴望能见到你的身影。然而,还是天天复天天……终于盼到了你那珍贵的书信,那记录着你一路辛酸的第一封书信。我哭了,在单位就哭了,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我好想放声大哭,真的有一种立即赶到你身边的想法。当天我就把信带给爸妈。妈哭得都快不省人事了,爸整夜未眠,翻来覆去看了一夜你那信,一字千金的信。我们好心疼你,真的好心痛。回想起这近二十年你生活的艰辛,但总还有亲人的关照。虽然苦些,但还不致于‘痛苦’吧?你真的让我们每个关心、爱护你的人难过万分。无论你作何感想,我们大家虽然恨你,但更多是爱你。你这样做事,要说我们不曾恨你,那是假话。可爸妈的心实在是经受不住太多的挫折了……
家中情况尚好,爸妈虽然没有病倒在床,可他们比倒在床上还难受。不过,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他们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会理解你的,这你尽管放心。哥嫂也都很好,我和你姐夫情况也很好,你二姐也都好,就你二姐夫爱赌,小弟也好,侄女、外甥也都乖、都听话。
你此刻的处境我能理解。在亲戚、朋友那里我们都说你跟同学出外找工作,舅舅的女儿还一直后悔当初没有跟你去。我们还开玩笑说:‘等你三姐将来干好了,把你带出去。’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回来。春节是团圆节,不知你作何打算。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寄路费(钱固然是生存的依靠,但它不是全部,不要把钱放在第一位),快点回音。
出门在外,无人照顾,你要多多保重。工作时要注意安全。前一段时间福州一家纺织厂着火,我真为你担心。不管怎样,照顾好自己是最重要的。不要老说要混出个名堂,才有资格回来,难道真是我们逼走了你?你难道真的非要我们对你只能赞赏,而不可以说一句不是的话吗?
另外,妈一直叮嘱我,只要有你的地址能与你联系上,就让我告诉你,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你回来……千言万语难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今天才收到信,我就急不可耐地给你回信了。家中你也不必过多挂念,要照顾好自己、注意身体。钱是身外之物,不要把钱看得太高、太重,人是第一。写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你咋想。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你,对你的处事我还是放心的。你的心是很善良的,不要太伤心了。人这一生很难走,姐也不知道让你如何选择,但我是相信你的,希望你能时常来信,让我们能感受到你就在身边,真的就像读书在外学习一样会回来……
永祝你:身体健康 工作顺利 心情愉快!
姐 艳玲
1月17日
信看完了。在这期间,几次爱玲都差点晕过去。大姐的“好自为之、父亲的老泪,母亲的不省人事,哥哥的寻找……”啊,这些都像一把锤重重击向她。几次她都不得不作片刻的中断,她甚至不敢看下去。泪水不知道何时已经湿了她胸前的衣服。此刻,她把这封信紧紧地抱在胸前,趴在工作台上哭起来。她想立即飞到亲人身边,说:“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残忍。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们都疼爱我……我在这里并不好,我这些天以来吃的那些苦根本没敢给你们提,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哭呀哭,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忽然有人敲门,爱玲这才从巨大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她连忙把信收起来,用毛巾擦了一下脸,平复了一下心情。“会是谁呢?”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发现到了吃饭时间。“大概是大阿姨吧。”
爱玲打开门,看到原来是大老板。外面雨小多了,街上人极少。大老板进来,顺手插上了门。
“哎呀,阿玲,冷呀。”他开始把“小路”改为“阿玲”了。他没有看爱玲,自顾自地说,“我和你那阿姨说了,中午你不回去吃饭,我请你吃面,你们北方人爱吃面,而且,这样的冷天,吃面暖和。”说完,把手中的雨伞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转过身看着爱玲。
爱玲那样悲痛地哭过,哭痕明显地挂在脸上。
大老板迟疑了一下,问:“阿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爱玲没有吭声。此刻,她脆弱得如同刚刚经过狂风冰雹摧残过的小树,需要阳光的抚慰。大老板的声音极其柔和。爱玲听到那关切的问话,感觉到眼前仿佛就是父亲。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阿玲,怎么了?你快说呀,你要急死我呀!出什么事了?有我呢,不怕。”
爱玲本来就模糊不清的意识完全被这关切的话语摧毁了。
她哭着说:“我想家,想我爸爸妈妈。”
大老板走过来,轻轻将她揽在怀中,用手抚摸着她的头说:“阿玲,不怕,有我呢,家里出事了吗?”
爱玲此刻忘了谁在安慰她,脆弱的心真的需要别人的安慰。她呜呜咽咽地说:“没有,我是瞒着父母偷着跑出来的,他们来信了,我把家里人快折磨疯了。”
这时,大老板将爱玲紧紧地搂在怀中。他低下头,在爱玲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又滑过她的脸颊,试图吻到她的唇。爱玲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先是一身冷汗,紧接着就是一身鸡皮疙瘩。她用力挣开大老板的胳膊,说:“啊,不不,你是谁?”
大老板被她这过激的样子吓呆了,急切地说:“我是你的大老板,我只想安慰安慰你。”
爱玲一步冲到门口,打开门,回头说:“我找我弟弟去。”说完转身就跑。
只听大老板在后面喊:“雨伞,小路,带把伞……”
爱玲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疯了似的在雨中朝着去杨飞那里的公交站跑去。
大老板呆呆站在门口,一直到看不见爱玲的身影。
爱玲真的失去了理智了,以致于坐在公交车上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流,直至邻座的一位大叔问:“姑娘,你怎么了?”她才反应过来,急忙回答:“眼睛进东西了。”是的,再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了,再不能受刺激了。亲人就是亲人,只有亲人才会真正地关爱她,别人永远是别人。
下车后,雨又大了起来。她也不管不顾,在雨中匆忙地走到杨飞那儿。这会儿是吃饭时间,加之天又在下雨,大工棚中人很多。除了用拉丝袋隔开一间一间所谓的房子,外面的大空间到处乱七八糟支着做饭的锅。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打扑克牌,有的坐一起吃饭。爱玲直奔杨飞和那位大哥的“屋子”。他俩正在吃饭——米饭,小油菜炒豆芽。
爱玲神色怪异,湿漉漉地站在他俩面前,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
刘大哥说:“怎么不打把伞呢?看衣服全湿了,怎么办呢?噢,对了,还没吃饭吧,来来来,我给你盛。”刘大哥语无伦次了。
倒是杨飞,很冷静地看着爱玲。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她不会这样毫无理智地站在他面前。
杨飞问:“湿得厉害吗?冷吗?“
因为有刘大哥在,爱玲还是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没关系,噢,刘哥,不用给我盛,你们吃吧,我吃过了。”
杨飞看到爱玲用期盼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放下碗对刘大哥说:“我和我姐出去一会儿。”说着顺手拿了一把伞。
“把你的伞用一下。”
刘大哥又从别处借了一把伞递给爱玲。
去哪呢?天上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爱玲打着伞,也不说话,径直地向海边走去。杨飞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默不作声。
当雨天的大海雾蒙蒙地展现在她的眼前,爱玲感觉她也掉进雨雾中。海边很冷,吹着凉凉湿湿的风,他们已经走出工棚很远了。这样的天气,海边没有任何人。
杨飞走过来,把爱玲揽在怀中,爱玲终于忍不住,趴在杨飞的胸前哭了。杨飞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直没有吭声。等爱玲哭累了,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杨飞眼中也满是泪水。
“出什么事了?”杨飞问。
爱玲怯怯地看着杨飞,说:“我给家里写信了……我家里来信了……”
杨飞听了后,一把推开爱玲,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向后倒退了几步,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杨飞这样吓着了本来还不太清醒的爱玲。她急忙解释:“不会的,这么远,他们怎么可能来找我们呢?不会的!”
杨飞因为愤怒而惨惨地笑:“啊,会的,会的!你做事怎么就不动一动脑子呢?”
爱玲不敢说话了,她也开始后悔了。要是真的有人来找,那她不是要害死家人吗?在她的潜意识之中,不会有人来找她的,她的这种感觉一直植根在她的心底——没有人那样在乎着她、爱着她,没有的,包括父母……可她一时又给杨飞说不清楚她的这种感觉。这下,轮到她安慰杨飞了。杨飞合住伞,任雨水淋着。爱玲把伞打在他的头顶,他一把推开她。杨飞此刻也乱了方寸,怎么办呢?他的脑子飞转着“不能让家人来找的,我现在没有一点成绩,有何面目见他们。他们要是真的找到我,我还不如跳进这海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蒙了,忘记了还有个爱玲,他已经看不到她了,他完全沉浸在这件严重的事情中了。
雨急一阵缓一阵,就是不肯停下来。这两个一次又一次被事情冲昏头脑的孩子,此刻隔着两三米的距离静静地静静地呆立着,任雨淋着,像苍茫天地间的一道风景。冰凉的雨呀,即使你能让他们清醒,可是,就眼前的处境,你能告诉他们,怎么活下去吗?
杨飞想:只能离开这里,再到别处去。小城那么小,父亲肯定会找到刘建平然后找到她的家。我的家信肯定也就要到了。这么远,他们不会贸然来找的,肯定要等到下封信,那么我得写信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离开了这里。只是爱玲的家人会来找她吗?她一再说她的家人不会来找她,她有的时候真的像一个弱智。想到这里,杨飞才看到爱玲。她呆站在他面前,双目呆滞而无助地看着他,像一只落在水中的小鸡,那无助的眼神、湿透的衣服,紧贴在头上、脸上的头发,刺痛了杨飞的心。
杨飞轻轻地走过去,把伞撑开撑在爱玲的头顶。她一动不动,像一个木偶。杨飞又轻轻地揽她入怀,说:“冷吗?回去吧。”
杨飞撑开伞递给她,她接住伞,一声不吭地往回走。那神态,像一个被人操纵着的机器人。杨飞本来很生她的气,但是此刻又有些心疼她。毕竟,那种思乡思亲的感受,他也刻骨铭心地感受过、感受着。他又想:“毕竟女人没有男人理智”,他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上看过,说女人更接近于感性,男人理性强一些。可是,无论他怎样想原谅她,但他那犟脾气还是在左右着他。因为她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杨飞还是非常生气,暂时不想理她。
爱玲此刻的感受是奇怪的。她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一只鸟在飞;一会儿感觉到妈妈的脸在对着她笑;一会儿又感觉到杨飞生气不理她了,一个人坐着火车离她而去……她不想说话,也不想流泪,机械式地听凭杨飞的指使,向工棚方向走去。杨飞因为生气一句话也不说。一直走到工棚门口,杨飞才说:“你回你的住处换衣服去吧。”爱玲也不吭声,把雨伞递给他,自己走了。雨还在下着,杨飞又撑开伞递给她。她也就接过来撑着。杨飞把她送到公交车上。谁也没有再吭声。杨飞还在生着气,而爱玲此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车到了站,爱玲还坐着不动。由于是下雨天,车上人很少。售票员对她说:“你该下了。”她这才慢慢走下车,像一个喝醉酒的人,摇摇晃晃走到了住所。
爱玲进门看到大老板和黄老板正坐在黄老板的吃饭桌前说话,他们看到爱玲进来,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黄老板说:“噢,阿玲回来了,湿成啥样子了,快换衣服去。”
爱玲也不搭理,径直走进自己的住处,插好门,换了一身干衣服,然后趴在那个书桌上。
黄老板在外面一边敲门一边问:“换好了吗?你开开门,我有话要跟你说。”
爱玲开了门,又重新趴在桌子上。
黄老板站在门口说:“吃了吗?怎么你的弟弟没有来?你有事吗?如果难过,说给我听听。”
爱玲忽然抬起头,有些愤怒地说:“你出去,我想睡一会。”说着就爬到床上躺下了。
黄老板迟疑了一下,走进来拉开被子给她盖上,又说:“你没事吧?那你睡吧。”说着带上门出去了。
其实,大老板和黄老板正在说关于爱玲的事。生活中几乎所有的人对积极向上的人都抱有一种敬畏之心。这个小姑娘的所作所为,已经在二位老板心中留有好感,他们想帮助她。
大老板正在给黄老板说中午的事。当然,他没有说爱玲冒雨走的真正原因,他只是对黄老板说她的家信刺激了她,同时也说了爱玲是从家中偷偷出来这件事。他叮嘱黄老板说:“她住你家,看来这次对她的打击太大,你好好的、多照顾她一下,包括她的情绪。”然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可以欺负她噢!”
黄老板笑着说:“咱们都是老头子了,哪能欺负人家小姑娘。她要是怕我,我找她阿姨照顾她,她那人也喜欢阿玲。”
大老板走了,他也不撑开手中的伞,在雨中淋着。他在嘲笑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的爱上这个小姑娘了,那种感觉就跟年轻时爱上他的妻子的感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现在的这种感觉是没有回应的。“难道爱情没有年龄界限吗?难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爱情的感觉吗?我不能欺负她的,这么大年纪了。”然而,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十分痛苦。
大老板走后,黄老板上楼对他的爱人说:“你到下面照顾一下阿玲吧,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被雨淋得湿湿的,好像要生病了。”
大阿姨说:“你不是每天都念她好,这不有表现机会了,去好好照顾她吧。”
“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跟个小姑娘还这样计较!你不是也很喜欢她吗?她要是真的病倒在咱家了,不管行吗?下去看看吧。”
大阿姨嘴上说不管,可是已经往楼下走了。是呀,她嘴上不饶人,心地却是善良的。
她到门上敲了敲门,喊:“阿玲。”,没有回应。于是她推开门进去。看到爱玲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她帮她掖了掖被子,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啊,滚烫滚烫的,又叫了几声:“阿玲,阿玲,”爱玲没有反应。
大阿姨走出这间小屋,冲着楼上喊:“啊、啊、啊,快下来,阿玲高烧得好像昏迷了。”
就听到黄老板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一边问:“烧得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