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病危时,她还求我去乞求她父母原谅她,我疯了似的去找她的父母,在我声泪俱下的乞求中,只求到了她的一个哥哥,她的哥哥还是瞒着她的父母偷着来看她的。我们骗她说她的父母已经原谅了她,只是暂时不能来看她。她躺在我的怀中,安静地停止了呼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死了。”
说着,大老板竟然哭了起来。那平日看起来皱纹并不明显的脸,此刻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纵横的老泪,一下子让他苍老了许多。他在讲这些事的时候是断断续续的,仿佛语言都表达不了他那时候的心情。爱玲认真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现在爱玲也哭了,眼泪不住地从她那光洁的面颊流下来。
大黄老板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她刚死去的那几年,我瘦得成了皮包骨头,那时,我的三个孩子都还小,要不是为了他们,我肯定跟她一起去了。”
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唉,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平静多了,孩子们都成家了,我又在村中当着领导,生活是平稳了。但是,我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改变,我真的很想她,一遍又一遍回忆我们的过去。”
说着,大老板点着一支烟抽了起来。那袅袅飘浮的烟雾,是他柔柔的思念吗?爱玲呆呆地看着他,显然,老板的事深深地感动了她。
静默地呆了一会儿,大老板又说:“她很温柔,性格很好。当我看到你时”,他用很真诚的眼光盯着爱玲说,“竟然觉得你和她那样的相似,尤其是性格……”
爱玲听到这话后,从他的故事中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说:“哪和哪呀,这和我没有关系……不,不,不,不会的……”
大老板笑了,是那种怪怪的笑,“真的很像”他又强调了一次。
爱玲的心紧张地一阵狂跳。大老板看到爱玲反应这样强烈,便又微笑着说:“我没有吓着你吧?”爱玲说:“没有,没有,听了您的故事,我……我很感动。”
大老板说:“对你的确只能算作是一个故事,对于我却是痛彻心扉的真事。好了,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不过,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十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些话憋在心里,今天说给了你听,反倒是轻松多了。我下午还有一个会议,你把厂房收拾一下。”说着走过来,他轻轻地拍了一下爱玲的肩膀说,“我的事让你流泪了,你真是个好女孩。”说着,又微笑着深情地看了爱玲一眼,走了。
爱玲已经隐隐感到一种不安全、一种危险,她在内心已经为自己设立一种防护,但她同时也知道这种防护是那样的势单力薄。
不过,现在没事了,大老板走了。爱玲现在完全沉浸在给家人写信的激动中。
她铺开信纸,刚写道:敬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泪水就模糊了眼睛。多日以来所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全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多么想躺在父母的怀中好好地哭,像一个被欺负的孩子要得到父母安慰一样。父母才是最亲的人,是她安全的保障、安全的靠山。可是,现在……她没有办法写下去,趴在工作台上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站起来,觉得头晕目眩。她用凉水洗了脸,又来回走动了一会,平静了一下情绪。想到决不能告诉父母自己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那不都是她自愿的吗?罪有应得吗?父母为她已经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不能再让他们难过了。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远路报喜不报忧。“我现在要的是让父母安心、放心,而不是要让他们为我担心,更不能让他们为我受的那些罪而难过。是呀,我也没有资格再让他们为我而难过了。我只能写封安慰他们的信。”
于是,她又重新坐下,撕去刚才落满泪水的信纸,重新写了起来:
敬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首先要告诉你们,我很好,你们千万不要牵挂我。我和我的许多同学在一家工厂打工,很安全,条件也很好。希望你们能够放心。
爸爸妈妈,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们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我也知道我的不辞而别一定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悲痛。但是,请你们别为我担心,别为我难过。我是为实现自身的价值而这样的。我不想每天面对别人讥笑的神情。我没有考上大学,已经很让你们伤心了,但是,我会找另一条路,一条让别人和我自己承认我的价值的路。于是,我选择了这样……
爸爸妈妈,只求你们多多注意身体。我暂时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等我做出点成绩,我就回去看你们。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希望你们别为我担心。
又是一年了,希望你们和咱全家过一个愉快的年。
不孝女儿 爱玲
只能写这么多了。爱玲放下笔,又开始哭了。她的心痛苦地痉挛。
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好,但她不能告诉父母,远在万里之外呀。况且,说不定父母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她又想,信先寄给大姐吧,由大姐转交父母比较好。一想到大姐,她又哭了。在她心中,对大姐一直有一种依恋,那种感觉似乎和对父母的感觉有些相似。大姐是善良而又平易近人的。这些日子,除了父母最痛心的一定是大姐了。爱玲这样想着,就决定给大姐写封信。可以给大姐说说真实的感受和这里真实的情况。大姐会理解她的。人无论是在痛苦还是快乐时,没有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都会是压抑的。于是,她又开始给大姐写信:
亲爱的大姐:
近日可好?工作顺利,家庭和睦,一切都好吧!
首先请你原谅妹妹的狠心和残忍。我也是被逼无奈,再让我在咱家那样待下去,我会死、会疯的。也许我的心理不正常,但我无法自控,我调整不了它。大姐,你能理解吗?我为什么一败再败,上苍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那天,我默别了故乡,默别了亲人,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在死亡的边沿徘徊了许多次,但是,上苍它又怜悯我,最后还是让我活了下来。我把这一切归于我对家人伤害引来的报应,于是,我的心里也就平和了许多。大姐,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希望你不要再为我难过。
在咱家中,我实在太无能了。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多余。许多次我都想了结生命,但是我又不甘心。我想等自己有了成绩再了结吧。但是要在咱家发展,那么多阻力我根本无法冲破。我只能选择这样。
大姐,我现在的情况在给爸妈的信中都说了,你也别为我担心。如果爸妈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就请你多照顾咱爸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我觉得自己在对待亲人这方面是有罪的。我愿意听凭他们的处罚,只要他们不要为我过于难过。
大姐,家里的一切都还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很想你们。每夜睡前我都要为家人做一次平安祈祷。希望大姐能告诉我家里的情况。
大姐,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就此搁笔吧。代我问家中的其他亲人好。
妹妹 爱玲
写完信,爱玲的心情还没有平复。她连雨伞都来不及打,冒着雨到邮局邮走了信。
回到小厂,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开始后悔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冲动呢?“都怪大老板”,她恨恨地想。不该这样冲动的,应该先问问杨飞,他不让给爱玲家中写信自有他的原因。唉,现在信已经邮走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坐下来看书。一进入书的世界,她就会忘记了现实的烦恼。《简爱》这本书,她买回来已经粗读了一遍了。现在她又在慢慢体味书中的人物、情节,和作者想要反映的问题。女主人公非常独特的形象牵动着她的心。是呀,简爱,身材瘦小,相貌平常,无钱无地位,但她却有着不平凡的气质和丰富的感情世界。她坚守着个人的独立性。她的这种强烈的独立意识,使她坚守着一个信念:追求平等基础上的爱情和婚姻,但她同时又追求道德上的完美。她这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美感力量,深深吸引着、感动着爱玲,还有那高雅脱俗、流畅优美的语言。爱玲被这本书深深地吸引着。是呀,书并不会是胡编乱写的,它源于真实的生活。爱玲也已经体会到了生命的偶然、生活的不易。她看得忘记了时间,直至黄老板来找她吃饭。
大阿姨不在家,饭是黄老板做的。吃完饭,爱玲洗了锅。厂里这几天没事,爱玲就躲在屋中看书。这时黄老板进来了。自从爱玲第一天来,晚上他进来说了那些话以后,他就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现在,他又来了,情绪看上去十分低落。大阿姨今天不知道去了哪里,黄老板又进来干什么?爱玲有点紧张。
黄老板和上次一样拿了个凳子进来坐在离床的不远处。他问爱玲还习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反正是问了很多的问题,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自从上次林阿姨给爱玲说了,黄老板那晚只是在试探她是不是个坏女孩,爱玲就开始对这个直率的粗人没有了排斥。“他应该是一个好人。”爱玲心中这样断定。于是就问他:“您最近工作还好吗?怎么看上去很不愉快?”
“哈哈,小姑娘家家还真能行,能体察别人的心?”黄老板笑着说。
爱玲也笑了。“那是因为你表现得太明显,没事吧?”
“几十岁的人了,还会有啥事,就是心里不舒服罢了。”
爱玲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在等待他下面的话。
黄老板果然说了:“我和你阿姨又吵架了,她回她娘家了。唉,都怪我母亲,让我一辈子都过得不愉快。”
爱玲对黄老板说:“阿姨娘家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前面那个村子。”
“那你去把她找回来吧。”
“等晚上吧,去她娘家她还要耍一阵威风,我都麻烦死了。”
爱玲说:“无论怎么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她的性格你也知道,多理解理解。”
“哈哈……”黄老板大笑着说,“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不少呀。”“你还不要说,你的性格还真像我年轻时爱的那个女孩子,嗯,模样也有些像。”
爱玲也笑了,说:“大老板中午才给我讲了他和他爱人的故事,晚上又听了你的。我今天怎么了?大老板说我有点像他去世的爱人。”
“哈哈,哈哈”黄老板爽朗地笑着,说,“他这么说你了?”
“是的。”
“那你要当心呀!我就这么个直人,有啥说啥,说完就没事了,他可就不一样。”
“那我该怎么办?”爱玲有些紧张地问。
“什么怎么办?”黄老板又笑着说,“小姑娘家家谁会舍得欺负呀!”
爱玲知道,这个有些耿直的黄老板不会伤害她的,她已经不再害怕他了,她怕的就是那位大老板。
黄老板又哈哈地笑着说:“跟你小姑娘家家说了这些七七八八的事,你别说心里还真的舒服多了。天不早了,我该去挨训了。阿玲,你休息吧,我看你这几天看书看迷了,别太晚了。”说着,提起凳子走了。在他家,他和他爱人都把爱玲叫阿玲。他走后,爱玲的心久久平静不下来。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本读了让人有所感悟的书,无论是伟人、圣人还是平凡人、普通人,都有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乐。我小小的一个路爱玲,就如同世间的一粒尘埃,怎么能超越世间这一切呢?
等吧,等着我的家信吧。我此时的处境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呀。她悲哀地想:“我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
接下来的几天里,厂里接了一笔生意,忙极了。白天爱玲一个人干,晚上和两个老板一起加班,而且大老板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子。
大老板给爱玲介绍:“她叫黄莉,我的女儿。”接着又对女孩说,“爱玲,我给你说过。”
互相问了“你好”,两个女孩子就认识了。
爱玲看到黄莉长得很乖巧,瘦瘦的身材,一米六左右的个头,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瓜子脸、棱棱的小鼻子、丹凤眼、樱桃小口、白皙的皮肤,带着江南水乡女孩的特点。年龄和爱玲相仿。不知道为什么,爱玲觉得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黄莉还有一份工作,因为这里太忙了来帮几天忙,所以和爱玲待在一块的时间并不长。
同龄人总是容易沟通的,尽管两个女孩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她们相互之间还是有了一定的了解。黄莉告诉爱玲,她现在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有男朋友。
爱玲问:“不是由父母做主的吗?”
“你还停留在我们父辈的那个年代吧。要是由父母做主那就好了,我就不会有烦恼了。那样,嫁了别人不高兴了,还可以找父母说说,还可以撒娇式地坐在他们旁边抱怨他们。唉,可惜,那个年代过去了。现在谁自己谈不到对象才遭人笑话呢。”
“这里和我们那里的观念差着几十年的距离呢。我们那里谁要是自由恋爱了才遭人笑话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在农村更严重。”
“要是我能生活在你那里就好了,我现在就没有这么大负担了。”
“你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找不到对象呢?看到你,我都喜欢,何况男孩,他们怎么会那么没有眼力!”
黄莉笑了,说:“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有问题。”
“问题?”爱玲吃惊地说。
“是的,我心理有问题。我爸我妈是他们那个年代包办的婚姻,他们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后来,我爸爸得病去世了。别人都说是气出的病。爸爸在世时,对我很好,他去世了,我就一直缓不过气来。我总是想他,看到别的男孩就想起他。我觉得我所认识的男孩,没有一个像我父亲那样优秀,我对他们没有一点心情,总是呆呆地心不在焉。于是,大家送了我一个‘呆美人’的称号。谁会喜欢呆美人呢?是呀,‘冰美人’好对待,总会有人焐热她的心,而呆子呢?‘呆’大概就很难对待了。”
看来南北有差距的不仅仅只是经济发展,人的思想观念也差得很远很远。
爱玲忽然反应过来,问:“大老板不是你爸爸吗?”
“噢,他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我的婶婶去世了,我爸爸也去世了。几年前,他们两个就在一起了,说是互相有个照应,大概谈不上什么感情。”
“噢,是这样。”
黄莉问爱玲:“你有男朋友吗?”
爱玲脸一下子红了。
黄莉笑了,说:“我叔叔说厂里来了个爱害羞的女孩子,今天我算见识了。这女孩子害羞还真的很美。可惜我就没有这种反应。这么看来,你是有男朋友了?”
爱玲平静了一下心情说:“我哪里敢呀!”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到了杨飞。“啊,男朋友,用这个称号称呼他,怎么会这样的别扭。”她又说,“我说过,我们那里是要父母做主的。”
黄莉说:“你是故意回避我,不告诉我吧。我是问你有没有,没有我在这里给你介绍一个。”
“不用不用,我内向,不愿意见生人的。”
黄莉说:“不难为你的,跟你开个玩笑。不过,我发现,你心中肯定有了你的白马王子。”
爱玲不置可否笑了笑。
同龄人的心是相通的,只要用心体会别人,一个神态就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要不是因为她是老板的女儿,爱玲真想说自己的故事给她听听。许多事情憋在心里很难受。但是,现在,对她,不能说!
尽管最近工作十分繁忙,但是爱玲心中还是默默地惦记着家信。是的,家信已经寄出去十来天了,应该收到了。如果家人肯回信,那么,回信也应该在这几天到了。即使家里的其他人都恨她、不认她,但是,大姐肯定会给她回信的。希望,有时候鼓励人,有时候折磨人。在盼家信的希望之中,爱玲有些憔悴了。加之这几天天天加班,爱玲又吃不进去饭,睡不好觉,这种憔悴很明显地挂在脸上。
这天早上,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有凉凉的风吹过。爱玲发现这里的人太经不起冻了,他们个个像她的家乡数九寒天时人的样子,两手抱在胸前,行色匆匆,鼻子、眼睛都被冻得红红的。这凉凉的天气,爱玲还觉得正舒服呢。
今天,这批货就完工了。早上,爱玲打包好最后一摞纸,刚准备轻松地出口气,忽然门口邮差在喊:“喂,谁是路爱玲,有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