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爱玲感觉大脑“嗡”的一声,差点晕过去。她又本能地站了起来,巡视着屋中有什么可用来防御的东西,然后极其坚定地回答:“不能,你不能这样做。你要敢过来,我就大喊大叫,二楼上的阿姨和你的孩子会听见的,你要是敢过来,我就碰死在桌子上!”爱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见黄老板还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没动。
爱玲接着说:“今天我看到您像我的父亲一样慈爱,您和他年龄一样大的,您不能!”
黄老板看着她这样,反倒笑了,这关在爱玲看来是厚颜无耻的那种。他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这么多,你不是说你不太会说话吗?哈哈,就亲个嘴,其他什么也不干。”
爱玲说:“不不不,你再这样说,我真的要喊了。”
黄老板不知道是有些失望还是有些生气,说:“不就不,亲个嘴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算了,你睡吧。”说着站起身,顺手拿着那个凳子转身出去了,把门摔得很响。
他刚一出门,爱玲就一个箭步扑到门上,插好门,又把桌子拉过去顶在门上,心更加剧烈地跳。那个老板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中,一切归于寂静。爱玲酥软下来,她开始哭了。
她默默地流泪,但依旧不敢放松警惕,直至夜很深了。整个世界似乎都静了下来,她哭得很累了。眼皮重重的大概肿得很厉害了。她感觉到今晚不会再不安全了,才爬上床。但是根本睡不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走一步都是一个坎。大概因为她是女孩子吧。什么男女平等,男女永远不会平等。女人随身带着自己体力保护不了、容易受伤的东西,尤其是有点姿色的女孩子。这就像一个小孩子抱着个金元宝走在大街上,会有多少人对他产生抢的邪念呀。女人生理上的这种特征,根本就没法去改变!该怎么办呢?她想到杨飞,不住地在心中呼唤:“杨飞,保护我吧,快来保护我吧!”无数次的这样呼唤后,她明白了,此时此刻,杨飞哪怕是舍弃生命也保护不了她的。她想到了林阿姨,但是她不想回去。林阿姨把她送到这里肯定有她的道理。回去,那个可怕的坏男人更可怕。
爱玲又想:暂时在这个老板家是不会受到伤害的。白天在厂里小心,厂子靠近街面,他们不会把她怎样;晚上有大阿姨在,那位老板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不,我不能再给阿姨添麻烦了。如果有一天她不想再帮助我了呢?我必须自己解决一些问题,也不能告诉杨飞,他会担心的。再坚持一段时间,挣点钱想办法进大一点、正规一点的工厂吧。
想到这里,爱玲平静了许多。“睡吧,既然这样,就不能影响到明天的工作。”她默默地告诫自己。
无论一个人怎样地沉浮,生活怎样地变迁,时间依旧迈着它不紧不慢的步伐向前。今天的阳光和昨天的阳光一样普照着大地。
早上,爱玲的眼睛肿肿的,好在还有一副眼镜遮着。但是,还是没有逃脱黄老板的眼睛。他似乎是不经意地问:“哭鼻子了?小孩子家家。”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爱玲没有吭声,心中默默地咒骂:“魔鬼!”
今天,她一个人开始工作,两个老板都有他们自己的事,这她早就知道。好在这工作一个人也能做。抱不动100张大纸,她就50张50张抱,50张50张裁。一个早上工作都很顺利。她很用心,生怕出差错。到吃饭时,两位老板都回来了。他们检查了她的工作,都十分满意。正准备去吃饭,爱玲看到杨飞从厂门口走过来。她急忙“哎”了一声。杨飞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只好向两位老板介绍:“这是我弟弟,小飞。”接着又向杨飞介绍,“这是我的两位黄老板。”
杨飞跟他们打了招呼。
两位老板笑着说:“像,真像,长得真像。”
也许是一个地域的人有一个地域人的共同特征,就像中国人到了外国,外国人都认得是中国人一样。
黄老板邀请他们到他家吃饭。
杨飞说:“不了,谢谢您。我们说说话,我只有一个半小时,还要回去。”
两位老板觉得姐弟俩大概有话要说,也没有强请,各自回家吃饭去了。
爱玲又打开厂房门,两个人进到厂房中。爱玲随手插了门,然后转过身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久好久没有拥抱了,心似乎都离得很远了,这一拥抱似乎又贴近了。
爱玲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杨飞也流泪了。杨飞深深地吻了她。好长时间,他们才分开。
杨飞深情地看着爱玲说:“你的眼睛?你哭过了?还好吗?”
爱玲真想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他,但她忍住了,只是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强忍着哽咽地说:“没事,我很好,他们待我也很好,你放心。”
杨飞说:“我就是不放心才挤出吃饭的时间来看你。本来以为找不到你,想不到竟然就这样碰到了你。”
爱玲问杨飞:“你的工头对你好吗?”
“很好,他对我说过,他以前做过很多坏事、错事,现在变好了。”
听杨飞这么一说,爱玲心里想:对你好他就变好了吗?但没有说出来,她不想伤到杨飞。别人的事不深究了吧,自己的事还没有处理好呢。
当内心要保留一些秘密时,一时似乎找不到话可说了。杨飞看到爱玲满腹心事,却又不知道如何让她说出。他只好给爱玲说他那里的事情。
“爱玲,咱那位老乡说哪天有时间让我带你去见见他,他对我很好的。今天,是他硬塞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坐公交来看看你。还说这地方对女孩子是很不安全的。他已经在这里待两年了,说对于一个女孩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为这里毕竟比咱大西北开放,女孩子自己也容易变坏。”
爱玲似乎是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
杨飞继续说:“他呢,叫刘宁,出生在陕南的一个小山村。他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他家里有父母、爱人和两个小孩。他是在两年前因开车撞了人跑出来的。他说也不知道被撞的人是死是活,他当时一害怕,就爬火车来到了这里。两年了,他也没有敢和家人联系。”
爱玲听到这里插嘴道:“他怎能这样呢!大男人遇事应该承担责任,他什么人呀!配做个人吗?”
杨飞看到爱玲因别人的事生气,说:“我还没有说完呢。他说他和父母一起过,她的爱人对他很好,父母也不老,估计他走后家还能维持。”
爱玲还坐在那儿生气。
杨飞说:“我已经劝过他了,也给他作了分析。他说再攒点钱,今年过年就回去,回去怎样处罚他都认了。他真的是一个很直率的人,只是缺少文化,是个法盲,所以遇事才会那样害怕。”
“噢,原来是这样。他回去就对了。”
杨飞说:“和我们一起干活的基本上都是四川人,好多人都不认识字,他们说话做事很泼辣。看来咱们差点饿死是受了读书的害了。大学没有考上,还多了一身书呆子气。以后呀,咱们要用脑子想问题,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做事,这样才能适应生活,才能过下去。我们经历了太多、吃了太多的苦,将来一定要干出个明堂,你说呢?”杨飞看着爱玲。
“我也这么想,我觉得咱们白念了那么些年书了,到社会上根本没用。你说为什么书本上的知识和社会知识毫无联系呢?”
杨飞笑了,说:“咱俩又把话说深了,深得似乎又回到书本上了。这个问题嘛,咱俩虽然意识到,但没有办法的。”
爱玲也笑了,说:“咱不说这个了吧。”
“你刚才是去吃饭吧,我也没有吃饭,咱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吧,吃完我也该回去了。”
爱玲又哭了。
杨飞说:“你好像有事,我真的有些放心不下,真的没事吗?要不,你不干了,回去住那个工棚,那里面住着许多四川女人。我每天挣的钱够咱俩吃。要是你在这里不好过,咱边走边看,你到底怎么了?”杨飞看到爱玲还在哭,几乎要生气了。
爱玲赶忙擦干眼泪,说:“我本来就爱哭,你是知道的。”其实,此刻,爱玲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真想跟杨飞去,别说住工棚,就是住露天场所,她都愿意,只要能有安全感。但是,不能。正如杨飞说的,要用脑子想问题,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才能生活。是的,生活往往逼迫得人对它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努力承受了。
许多事情往往并不像人预料的那么好或者那么坏。奇怪的是从那天晚上以后,黄老板并没有再对爱玲怎样。爱玲感觉到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他每天忙他工地的活,回家放下瓦刀、灰斗子,就又开始帮助他爱人洗衣、做饭,也经常来厂里干活。还是那种说话有些粗,但却实实在在、嘻嘻哈哈的人。对爱玲依旧坦坦诚诚。有时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让爱玲真的感到一种慈父的爱。
大老板在爱玲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到的那种派头、气质也逐渐没有了。他也常来厂里干活,也会讲一些笑话,只是那些笑话很文雅。
这期间,爱玲和大黄老板上市区送过几次货,有送往酒厂的,有送往挂面厂的。送完货,大老板总是要问爱玲想到哪里去玩玩,反正是顺路,送货的车是他女婿的。爱玲都拒绝了。
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爱玲说她想去书店。于是,这一次送完货后,黄老板带她进了一个书店。爱玲在文学类书籍中买了一本贾平凹的《废都》。贾平凹也是陕西人,爱玲曾经读过他的散文,她很喜欢他的写作风格。无论爱玲身在何处,她对黄土地总有着深深的眷念,黄土地对她都有着深深地吸引。本来她还想买本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些作家都是黄土地作家,书中的内容也都和黄土地有关。这几本书她在报纸上看过简介,早就想拜读了,但手头的钱有限。她又在世界名著中找了一本19世纪中期,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这本书中作者塑造了一位出身卑微,但却不屈于世俗的压力、独立自主、积极进取的女性形象。爱玲也是曾经在哪里看到过关于这本书的一些介绍。名著是她偏爱的,虽然现在的条件使她不能读很多,但她想以后有时间她一定会一本一本慢慢去读。买好这几本书,她想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于是她又买了一本自考心理学类的书籍。
在她买书期间,大老板一直很有耐心地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爱玲在选书时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选好了这几本书,才想起了那个老板。看到他正看着她,爱玲不好意思地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说:“对不起,让您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看到你什么都舍不得买而买书,我非常感动。有上劲心,好……”黄老板似乎是不会表达他对这事的看法了,只是真的很感动的样子。
在回来的路上,他问爱玲:“你打工不是为了挣钱吗?”
爱玲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你读书干什么?”他又问。
爱玲认真地回答:“我还想继续读书。我喜欢心理学,我希望自己在这方面能有发展。”
“嗯。”黄老板作沉思状,“看来你还是一个有思想、不平凡的女孩子。”
“哪里。”爱玲不好意思起来,“您过奖了。我只不过说说而已,我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实现呢。”
“有想法就很不错。”黄老板赞赏地说。
这段时间,小厂没有活干,爱玲就跑到杨飞那里,给杨飞和那位老乡做饭。杨飞说得不错,这位老乡的确是一位很直率的人,他待爱玲像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没有半点生分的感觉。
爱玲每次去杨飞那里,也一定要到林阿姨那里和她说说话。那天林阿姨告诉她,两位老板对她都很满意。而且,林阿姨还说黄老板对她说爱玲真是一个正直的好女孩,他试探过,爱玲不是那种女孩子。
“‘那种女孩子’是哪种女孩子?”爱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林阿姨。
林阿姨笑了,说:“就是会为钱破坏别人家庭的那种。”
“噢。”爱玲想起了她刚到那里那天晚上黄老板的作为。原来他是在试探她。啊,这个人,原来是这样!爱玲感觉心中舒服多了。
五
生活暂时平静了吗?也许吧,至少生存暂时有了着落。而心呢?自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爱玲的内心就以一直有一种罪恶感。她知道自己太伤父母的心了。她知道,这种伤害不仅仅是对父母的心,而且还有面子、尊严!父亲半辈子在村中德高望重,要是她的出走被村人知道,而且知道是和一个男孩子一起走的,那么,父母要受多少指头指指戳戳。尽管那并不是他们的意愿,并不是他们的错,“我让父母如何做人呀!”
爱玲的心常常在这种自责中疼痛、碎裂。“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骂我吧,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只要你们的心中好受一些,怎样骂我都行。”每夜她都要这样虔诚地祈祷一番,然后才能入睡。好多天了,她想象不来家中的变化,她也不敢深入地想。她有时甚至想,父母还有哥哥姐姐弟弟的照顾,说不定并不在意有没有她在。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他们平安。
转眼之间,新年就在眼前了。南方的冬天像北方的春秋一样温暖,只是没有北方晴空万里的豁达和干爽,经常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像一根根缠绵的线,总是要拉开人的思绪。
这天,天又下着这样的小雨,厂里没有活可干了,爱玲一个人坐在厂里想家:家现在应该是冰天雪地,很冷很冷了,也不知到爸爸妈妈身体可好?这时大老板打着一把伞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正在发呆的爱玲问:“噢,小路,你在想什么呢?”爱玲一时无法把思绪从那种彻骨的思念之中拉回,随口就说了出来:“想家,想我的爸爸妈妈。”
“噢。”大老板说,“是呀,你来这么多天了,怎么没有见到你的家信?”
爱玲说:“我没有给他们写信。”
大老板说:“为什么不给他们写信呢?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应该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在这里的情况。”
爱玲说:“好的,我现在就写。”
大老板说:“那你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着就又撑伞出去了。
近些日子以来,大老板总是爱来厂里,有活没活都来。前几天的一个中午,天也下着雨,他来厂里和爱玲闲聊了一会儿,又给爱玲讲了他的故事。
他说:“我的爱人在十年前就去世了,是胃癌。”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语调非常悲哀,“那时,我真的想跟她一起死了。”
“我和我的爱人是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那个年代相爱的。那时候的自由恋爱还不被提倡。”他接着又补充说,“要是现在就好了。”因为当时我的家境极不好,我爱人的父亲母亲坚决反对我们结婚,他们威胁她,让她选择父母兄弟或是选择我。我的爱人在极度痛苦中选择了我。
我们结婚后,她的父母真的就不认她了,也不允许她的兄弟认她。
她在和我生活的十几年中,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她为我操持着这个家,抚养着孩子,还要受着一份被亲人抛弃的苦。
“她的父母狠心呀,无论她后来怎样做,怎样努力,他们就是不认她。”
“有一年她好不容易说动了我和她一起去,我们拿的东西全被她的父母扔了出来。我的爱人哭的是那样的伤心,可是她的父母就是不动心,他们真是铁石心肠,就是不肯认她。”
“我劝她不认就算了,她说我不理解她。她说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对父母对孩子的那种爱有了更深的认识,她必须要得到父母的原谅。她说父母对孩子的那种爱,是谁都没有办法代替的。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呀,竟然不能理解她,真的不能理解。我还认为我对她那么好,她却还要那样想着她的父母。为此,我经常和她生气,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去理她。我真是蠢呀,我那时候怎么能那样呢?我现在是明白了,爱情和亲情,都不能少的,而且是谁也代替不了谁的,可惜迟了,明白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