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拉着爱玲的手,穿过橘林的小巷,来到一个地方。是小城,小镇?他们不知道,只看到到处是两层小楼,灯火闪烁。穿过铺着水泥的路,来到街中心一个二层楼前。这两层楼前有一个石台围起的花坛,有许多女人坐在那个石台上说着、笑着。那女人把爱玲和杨飞领到她们面前,给那些女人说些他们两人根本听不懂的话。那些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他俩,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爱玲觉得那些目光简直就是一团团的火,烧得她一时不知所措。就听她们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对着他俩说:“你们两个可真是运气好呀,她可是我们这里最好、最爱帮助别人的人,再碰上别人是不会领你们回来的。”
“你们以后就认她做干妈妈吧。”
“她姓林,就叫她林妈妈吧。”
借着这里的光线,爱玲这才看清楚了这位林妈妈。齐耳的短发、四方脸,眼睛很大,皮肤很白,脸上挂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明显折叠着,一脸的慈祥。人的面貌也与她的品质有关吧。只有心底善良、有爱心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副慈祥的面孔。
只见林妈妈笑着说:“别难为他们了,叫什么都行。”说着对着楼下不远处的一个小平房喊:“阿兰,有客人来,把下午的饭热一热。”
只见从那间小房子里走出一个和爱玲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跑到妈妈跟前,撒娇地推搡着她,带着排斥的眼神很快扫视了一下杨飞和爱玲。接着对她的妈妈说:“妈妈,我不!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
林妈妈说:“别提上次的事了,我要让你叫她阿姨呢!”
女孩听了妈妈的话,娇嗔地说:“不嘛。”
那些女人也说:“那不行,她和咱阿兰一般大,她叫你干妈。”
林妈妈笑着说:“担不起,担不起,就叫林阿姨吧。”说完,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爱玲,招呼着杨飞,说:“走,吃饭去。”
死神终于放过了他们,或者说是天使拯救了他们。
这夜,爱玲就住在林阿姨二楼那个叫阿兰的女孩的卧室。阿兰的卧室有两张床,阿兰住大床,爱玲住门口的那张小床。
没有别人在场,剩下爱玲和阿兰两个人时,阿兰对爱玲很友善。其实,善良人家的孩子有善良的基因,思想中存有善良的影响。
这夜,爱玲睡得极其香甜,甚至没有顾得上做一个梦,等她醒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阿兰早已不在了,听林阿姨说,她在学开出租车。阿兰也刚刚高中毕业,自己不想再读书,喜欢开车。
林阿姨问了一些她的情况——家庭地址,家中成员,父母姊妹等,以及为何出来打工。爱玲都如实回答了。只是提到杨飞,爱玲就很为难了,除非万不得已一定要回答,她基本上保持不语。
昨夜,林阿姨把杨飞送到她本家族中的一个单身男人那里。这个男人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个子很高,很健壮,还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他告诉杨飞,他的爱人是江西的,半年前和他闹了矛盾,便扔下他和孩子跑了。
大概是因为平时没有说话的对象,或者是不便对周围的人说,今天,他把积压在心中的压抑全吐给比他小很多的杨飞。
他拿了几瓶啤酒边喝边对杨飞说:“小弟,你知道女人是什么?‘红颜祸水’听说过吗?你结婚了吗?”
杨飞摇了摇头。
“你最好不要结婚,玩玩还可以。有那么多钱花在一个女人身上,你能用它玩多少女人呀,还不用去为她们承担什么责任,也不用受她们的管制,这多好呀,为什么就要自己把自己绑在一个女人身上,不值呀。”
他说得很慢,说说停停,就这几句话,说了很长时间。看来,他不善言辞,只是喝了许多酒。
杨飞看他喝得有些醉了,孩子已经在他的腿上睡熟了。
杨飞说:“大哥,睡吧,孩子睡着了,明天你再讲给我听吧。”
“不不不”他急切地说,看来他正讲到兴奋处。他说:“你等着,我把小孩放好,一会儿就来。”说着,抱着小孩上楼了。
杨飞心中很难过。人呀,为什么都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不快,什么样的生活才叫快乐呢?
那位大哥很快就下来了,从冰箱里拿出一盘用油煎过的鱼和一盘煎过的排骨,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一瓶啤酒递给杨飞说:“小弟,你喝,边吃边喝边听我说话。你要是不喝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杨飞只好也开始喝了。那位大哥继续说:“我从小是村中一霸,坏呀!用村子里人的话说是坏透了。我爱打架、生事,砸别人家的玻璃。谁家今天让我看着不顺眼了,我就一定要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所以村里的人很不喜欢我,但又有几分怕我。等到长大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我学乖了许多,可是我的坏名声让我找不到对象。我二十八岁才结的婚。那年,我的爱人,也就是江西的那个女人,来到我们村子,在我哥开的鞋厂打工。她并不漂亮,但也不难看,很普通,就是很能干。不久,我的嫂子把她介绍给了我。我们开始谈恋爱。那段日子真的是幸福极了。”说着,他似乎沉浸在了过去的那种幸福中,很久,才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文化,很泼辣,没有女人的那种温柔。我的嫂子大概正看上她这点,认为她能管住我,而我偏偏也喜欢她的这种个性,仿佛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对象。”“我们俩的恋爱很有意思,是在不断地争吵中进行的,但是那时的那种争吵也很幸福。半年后,我们结了婚。婚后她夺了我所有的权利,包括经济大权。其实,那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一年后,她给我生下了儿子,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有了寄托,我成了一个父亲。我从心中更加关心她、爱护她,以前的那些坏毛病几乎要改完了。我的哥哥、嫂子看到后非常高兴。”他说着又加了一句,“我的父母去世早,是哥嫂把我拉扯大的。”“谁知道,她不识好呀,半年前,她和我们临村的一个男人有了那种关系。”说到这里,他痛苦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以前的那个恶性子又回来了,我把她和那个男人狠狠地揍了一顿。那些日子我真是气疯了。天天喝酒,天天咒骂。也是那段日子,我在外面玩了很多女人。尽管她向我道了歉,可我那时候真的没有理智了,根本听不进去。我是一个粗心的男人,我心里对她好,却不会表达,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我以为她不会有一般小女人的那种细腻的心思,我的疏忽肯定让她感觉到缺少了应有的爱,这是我现在才想明白的。大概正是因为我对她这样,她才会和别人那样。那时,我是真想杀了她,就这样又维持了半年。有一天晚上,我带了一个女人到我家。她气急了,破口大骂我。我说:‘你有骂我的资格吗?’说着说着我就又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就这样,她拿走了我的存折和家里所有的钱,扔下我和孩子走了。”
说到这里,他猛灌了半瓶啤酒。“哈哈,她就这样走了!这半年我是怎样过来的,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全不管也全不知道了。我打她是我不对。可是是她先做错了事。她比我犯的错误大多了。有句话叫‘最狠不过妇人心’,她狠呀,半年了,不想我,连孩子也不要了?”“我那次打她打得太重了,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我打成黑紫色,她是得走了,再不走我真的会打死她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了,大概是喝得太多了,五瓶啤酒空了,他又打开一瓶。
杨飞说:“大哥,不能再喝了,要照顾孩子呢。”
那男人说:“是呀,是不能再喝了,我还有儿子。”语气是那样的悲哀,几乎是要哭了。他又接着说:“我恨她,我真的对她很好的,否则,她能拿走我所有的钱?她怎么会那样的狠心呢?女人的心真的是没有办法让人知道的,祸水,女人是祸水,不错!”他又有些愤怒得要失去理智了。
杨飞知道再这样说下去没有什么好处的,于是便说:“大哥,明天再说吧,我想休息了。”
那男人沉默了一会,有些失望地说:“好吧。”他把杨飞带到楼下的一间房子中,说:“你就睡这里吧。”说完,他摇摇晃晃上楼去了。
杨飞很累了,但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为这个男人难过,很难过。这是一个故事吗?
第二天早上,等杨飞醒来时,那个男人带着孩子已经在厨房做饭了。
男人看到杨飞起来了,笑着问:“睡得还好吧?”
杨飞很感激地说:“很好的。”
“噢,小弟,昨晚吓着你了吗?”
“没有。”杨飞微笑着回答。
杨飞看到他今天一改昨日的颓废,变得神采奕奕。他眼睛不大,面部轮廓清晰,是那种很男人的长相。他一边麻利地在煤气灶上做饭,一边时不时地逗小孩子玩。看得出来,他很爱儿子,父子相处得十分和谐,尽管孩子还很小。
他对杨飞说:“昨天阿嫂给我说了点你的情况,你现在要找活干吗?”
“是的。”杨飞回答。
那位大哥又说:“看你人很好的。我这几天正好承包了一个修一段堤坝的活,你就在我这里干吧。暂时先住我家,吃饭也先在我家吃,行吗?小弟。”
会有这样的事吗?杨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过来吃饭吧,吃了我带你一起去。”
杨飞看到他用电饭锅做了一些很稠的大米粥,从冰箱中拿出几个馒头放在蒸锅上蒸了一会,又把昨天吃剩下的菜拿了出来。他招呼杨飞吃,自己也一边吃一边喂孩子吃。
杨飞问:“你干活孩子怎么办呢?”
“噢,我把他送给一个阿婆看着,看一天给她一天工资,我闲了的时候就自己带着。”
他这样的积极乐观,让杨飞无法把他和昨晚讲故事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他们送孩子时正好路过林阿姨家,那位大哥和杨飞一起进去。大哥对林阿姨说:“阿嫂,我带小弟上我那里干活去。”
林阿姨微笑着说:“那好,那好。昨晚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挺好的,那我们走了。”
“好的,好的。”
接着林阿姨又对杨飞说:“你放心跟这位大哥干活去,你姐先住我家,我看有什么好机会给她也找一份工作。”
杨飞感激地点点头,说:“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看着你这两个小孩子都挺懂事的,我愿意帮助你们。
杨飞和爱玲用眼神传递了一下心中的感受,他们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心。
修堤坝的活很苦,杨飞干的活就是把轮船拉来的石子、沙子从船上用扁担担到岸上。船和岸之间是由几根椽子绑起来的木条连接的,走在上面并不稳,一闪一闪的。被称为“旱鸭子”的北方人走在上面就有些晕。杨飞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两筐石子真的很重,才担了几次肩膀就被压肿了,但他咬着牙硬扛着。一个多月来的漂泊,使他原来就不结实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傍晚的时候,他担着两筐石子差一点就掉进了大海里,被一个人拉住,那个人生气地说:“吃不消就不要干了,想掉进海里喂鱼呀!”杨飞没有吭声,但是心里非常感激他。听到这个人的口音,十分亲切,是一种久违的乡音。
但是他不敢问。过了一会,他实在忍不住了,问:“你是哪里人?”
“陕西的。”那男的回答。
杨飞激动地说:“我也是陕西的。”
那男的扔下正在干的活,伸手抓住杨飞的手说:“啊,咱是老乡!你陕南陕北?”
“陕北的。”杨飞回答。
他有点失望地说:“我陕南的。”然后立即又恢复了兴奋,说,“在这里几年了,我碰到的全是四川人和河南蛋。今天,碰到你这个老乡,我太高兴了。晚上,我请你喝酒。”
杨飞说:“怎么称呼你?”
“噢,我姓刘,叫刘宁,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刘哥吧,你呢?”
“叫我小飞吧。”杨飞接着说,“刘哥,我现在住咱工头家。”
“噢,那你晚上告诉他,以后就搬来工棚和我一起住。他和咱不是一路人,住久了不好。”刘宁坦率地说。
“可是我没有任何行李,怎么住,怎么吃?”
“没事,你就和我一起住,一起吃。这里多的是木柴,自己架火煮饭、炒菜,你没什么全用我的。”
杨飞感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想:“我杨飞何德何能,怎么就遇到这么多的好人,他们都能这样地善待我。”
晚上,杨飞又回到了那个男人家。只见他已经接回了小孩,做好了饭。还是大米稀饭,只是桌子上多了好几样菜。他问杨飞:“累不累?还能吃得消吗?”
杨飞说:“不累,能!”
他又说:“来吃饭吧,吃完饭我跟你商量个事。”
杨飞听了他这话,心咚咚直跳。“商量?什么事和我商量?”杨飞忐忑不安地吃完饭。
那位大哥说:“我今天去接孩子,阿婆病了,我想你姐闲着,能不能让她帮我照看几天孩子?我付给她工钱。”
杨飞没有回答,考虑了一会儿才说:“那还要看我姐自己,我觉得能行。”
“那好,明天早上我们去问她。”
杨飞又说:“大哥,我今天干活,认得了我的一个老乡,就是刘宁。”
“噢,他呀,一个和我以前一样不要命的人。他可是工地的一霸呀,那么多四川人也拿他没办法。好呀,认识他你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杨飞又说:“我打算搬到他那里去住。”
“怎么?住我这里不舒服吗?”
“不是,你这里很好,我已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所以……”
那位大哥哈哈地笑了,说:“好吧,你想搬过去就搬过去吧。不过,等明天吧,今天就先住这里吧。”
杨飞帮助这位大哥洗了锅,又住昨晚的地方。
爱玲起得很早。她倒了马桶,刷洗干净,把林阿姨家她能够看到的要干的活全都干了。昨天,她帮林阿姨剪橘子。阿姨告诉她,这闽橘是很有名气的,还有橙子。爱玲以前分不开橘子和橙子的,现在,阿姨全给她讲明白了。在家乡,爱玲没有见过橙子,家乡的那些橘子基本上都是从四川和陕南运输过来的,味道的确不抵闽橘。
林阿姨教她剪橘子,是用一把小剪刀,踩着凳子从橘树上紧挨着橘子根部剪下来。胳膊挂着一个竹篮子,要轻轻放在篮子里,不能摔,一摔就放不了多长时间了,而且一个坏了会传染一筐。剪满后倒进一个盛有防腐、防坏药水的桶中捞一捞,然后才可以装进橘筐中运走。用药捞过的橘子在三天之内是不可以吃的。爱玲想起家乡的许多人把橘皮泡在水中喝,这种药物的残留物肯定对人体有害,各处的橘子肯定都是这样处理的。还有药店里的橘皮、橙皮,一般中药是不洗的,这样,人吃药时就会无意吃进一些对身体有害的物质。这是医药采购环节的问题,爱玲当然管不了,也不由她管,但是她心中还是想能有什么办法提醒一下人们。
下午,林阿姨和她回来做饭,也是用电饭锅做的那种粥,看来这是这里人的生活习惯。林阿姨炸了一盘鱼、一盘排骨,又烧了半锅白萝卜排骨汤。排骨只是作为佐料,主要是萝卜和汤。林阿姨让爱玲多喝一些汤,说这种汤很有营养。多亏九江胖大妈的调教,爱玲干起家务已经是得心应手,林阿姨很喜欢她。现在是收橘子的季节,林阿姨准备把她留在家里帮一段时间忙。
可是,这天早上,杨飞和那位大哥的到来打破了林阿姨的计划。那个男的说阿婆病了,他想让爱玲帮他看孩子。
爱玲看到林阿姨张大的嘴好久没有合上。最后林阿姨说:“阿婆的病没什么大碍吧?那今天让这姑娘帮你看孩子,晚上仍来我家住。我本来是让她帮我剪橘子个……”
那个男的也不去听林阿姨说什么,只管把小孩递给爱玲,说:“到我家去。”爱玲看着林阿姨,只见林阿姨表情难看的半天才勉强对她点点头。
爱玲抱着小孩子,一路上想不明白林阿姨那样的表情是为什么。那个男的不听林阿姨说话,已经让爱玲对他产生一种畏惧和反感。她看着杨飞,杨飞的眼中没有流露任何的不安,这让爱玲心中多少有了点安慰。
爱玲小声问杨飞:“这几天干活还好吗?”
“好着呢。”杨飞回答,然后又说,“我今天搬到工棚去住,那里有咱一个老乡。”
“这里还有咱老乡?哪里的?”爱玲又吃惊又兴奋地问。
“离咱远呢,陕南的。不过,在这儿相遇都很亲了。你这几天怎样?”杨飞问。
“林阿姨挺好的,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说着就到了这位大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