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哭成了泪人,杨飞也泪流满面。这是一瞬间的事。汽车司机忘了开车,一车的人都盯着他们。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种真实流露的感情,很真实、很强烈地感染着大家。有人透过玻璃看不清,干脆跳下车来。老板夫妇也出来了,老板娘也流下了眼泪。这不是电影、电视剧,这是一种真实的情感,感动着每个根本不知情的人。车上也有人流泪了。司机跳下车,问了一下老板娘情况,拿出十块钱,塞给他俩,飞快地跳上车,一边喊:“大家上车,开车了。”
车徐徐地走了,有人从打开的玻璃窗伸出头还在向这边看。
老板娘又给爱玲做了一碗面,邀请他俩今天在他们家住一夜,说明天她给他俩挡一辆去南昌的车。老板和老板娘确信大都市的工作好找。
这是一个幸福的下午,幸福的夜。爱玲和老板八岁的女儿住一起。这个可爱的小女孩给爱玲讲着许多爱玲听不懂的事情和故事。很晚,她们才睡。
早上,老板娘和老板起得很早,因为他们要做早点,要蒸包子。爱玲和杨飞也起来帮忙。他们说说笑笑的,仿佛就是一家人。小地方的人总是要比大都市的人热情、厚道。当然,也可以说是缺乏警惕性。这夫妇两个人就不会像九江大叔一样怀疑着什么。当然,这并不能用好坏来评价。但这让我们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有老板娘的关照,他们坐车到南昌也没有出车钱。下车后,他们就又开始找工作。因为身上现在有了八十块钱,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生活,所以心里踏实了许多。但是,这里的工作的确很难找。进工厂不经过熟人或者是劳务介绍所根本就进不去。小店打工他们语言不通,况且在都市没有住处、没有熟人的外地人总是让人怀着戒心。
到了中午,他们来到了火车站。
杨飞说:“咱应该到沿海开放城市去,那里需要的劳动力多。”
“现在这点钱不够到那些城市的车费了。”
杨飞说:“咱从后面转到站台,上了火车再补票,能走到哪算哪,往前走走就离沿海城市近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没有人来查票。杨飞觉得如果现在让他们补票,他们的那点钱肯定不够了。
杨飞说:“下一站咱下吧,免得被查着难堪。”
爱玲没有说话。
这时就听客车广播里传出报站声:“下站南平,有下的请带好行礼准备下车。”
啊,竟然偷乘了这么长一段路程。两个人下了车,天已经黑了。他们俩没有从出口出,而是沿着铁路往前走。
杨飞说:“还是转到火车站,这点钱也许够到沿海城市的路费了。”
爱玲说:“咱这次到哪个城市得计划好。”
“今天太晚了,在火车站将就一夜,明天白天好好研究一下再走。”
他们太劳累了,坐在火车站外面的竹椅子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却发现身上的那点钱被可恶的小偷偷得一分不剩……
爱玲急哭了,杨飞也傻了……不会吧,怎么可以是这样呢?爱玲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巡警,她跑过去给他反映他们的情况。爱玲急切地说完了他们的情况,那个巡警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严厉地说:“姑娘,你的话我根本没有听懂,但是意思我明白,这样的事车站发生得多了,我们管不了,谁叫你自己不小心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该怎么办呢?又身无分文了。生活呀,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看来,城市是无法再待下去了,待下去会饿死的。于是他们俩又开始不辨方向沿着一条路走了。
一路上谁也不作声。有一种难过只能由沉默来化解。
爱玲走着走着,低头看见一个螺丝钉。她想起了雷锋。雷锋和螺丝钉的那个故事在她心中升起。于是她对杨飞说:“你看,路上有这么多螺丝钉,咱把它捡起来吧。”
爱玲这么一说,杨飞兴奋了,说:“对呀,这是铁呀,可以卖钱的,这样我们就不致于饿肚子了。”两个人就一边走一边捡。路上的螺丝钉居然那么多。爱玲问:“怎么会有这么多螺丝钉呢?”
“每天来往这么多车辆,是车上掉下来的。”杨飞回答。
到了晚上,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县城。地名叫什么,他们不知道。城门口那有一个收破烂的摊点。杨飞提着十来斤的螺丝钉说:“卖了,咱今晚就不会饿肚子了。”
他们来到这个摊点,一个很瘦的女人出来称秤,发现全是螺丝钉,吃惊地问:“哪来的?”
爱玲不好意思地说:“捡的。”
那女的听了后,朝里面喊了声,走出了一个瘦高的男人。他们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杨飞和爱玲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感觉到他俩是在说他们。
那女人问:“你们两个人吃饭了吗?”
爱玲摇了摇头。
那女人又说:“你们两个进屋里面坐,我买两碗饭给你们吃。”
爱玲和杨飞有些不知所措。萍水相逢,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他俩仍然这样迟疑地站着。
男主人开口了:“进来吧,她就是这样一个爱帮助别人的善心人,大概是因为我们当年也吃过很多的苦吧。”
“也吃过很多苦?”爱玲想,“世间这么大,许多人都吃过许多别人不知道的苦。难道会有人和他们吃过同样的苦吗?”
杨飞和爱玲进到里面。屋子里很干净,一张大床,一张四个腿的小饭桌,四个小凳子,一个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大电视。有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长得非常清秀的小女孩。
他俩拘谨地坐在小椅子上。不一会儿,一个食堂的服务员送来两碗上面盖着几块羊肉的面。
小女孩看到后说:“妈妈,我要吃肉。”
那个女人和蔼地笑着,对小孩说:“这是给叔叔阿姨的,没你的。”
小女孩就撅起小嘴,委屈地说:“不嘛,我要吃嘛!”
女人似乎不好意思地对爱玲说:“我找个小碗,给她分点吧。”
爱玲还没有动筷子,说:“多给她分一些吧。”
那女人笑着说:“不用,只要一点,我们刚吃过饭,小孩子嘛,就这样。”说着从爱玲的碗中挑出两块肉,对小孩说:“你要是再吃,阿姨就吃不饱了。”
爱玲的眼泪就又在眼眶中打转。
那面真的很香,一直在爱玲的心中香了一辈子。
他们并没有询问杨飞和爱玲些什么,仿佛他们一眼就看明白了一切。
那女人说:“你们的螺丝钉能卖六块四毛钱。”说着,把钱递给了爱玲,她向里面看了一眼,又塞给爱玲十块钱。爱玲刚想拒绝,她却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似乎是告诉她,不要让她的男人知道。爱玲只好把钱捏在手中。
她又向里喊了一声她男人,那男的出来说:“你们两个从南平走过来?”
杨飞回答:“是的。”
那男的又说:“我看你们还是回到那,坐火车到福州去。沿海开放城市工作要好找一些。我们曾经在那里打过工。这样吧,从这里到南平车费是一个人五块,从南平到福州的火车票是一个人十六块。这钱我给你们出了。现在赶到火车站,还能赶上火车。”
杨飞和爱玲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想问问他们的姓名,以后有机会好报答,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没有功利的善意的帮助是不需要回报的,否则会给善意的帮助蒙上阴影。而且,即使问了,这两口子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们。最后两个人只能坐在车上向他们挥手了,连声谢谢也说不出口,仿佛那都是多余,都是虚假的。难怪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
他们到了火车站,赶紧买了票上了车。杨飞拿出地图,仔细地看着。要不是因为爱玲,他这些天不会迷失了方向,忘记了目标。当然,他这样想并没有埋怨爱玲的意思。他早就想到沿海开放城市了,本来他当初的目标就在那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生活的又一个起点。他甚至想,如果可能,他将偷渡到台湾。当然,他的这些想法,爱玲是不知道的。
今天,再坐上火车,爱玲只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她牵挂着家吗?家牵挂着她吗?逃离了家,她没有一点后悔。不知道是家对她爱得太深还是伤害得太深。
走下火车,夜已经很深了。他俩在火车站一个角落里打发了这一夜。早上,就急忙开始寻找工作。大城市其实都是一样的,钢筋水泥建造的高楼大厦,踩不出脚印的柏油路,还有一样冷漠的人情。不多叙述了,和在别的城市找工作一样的下场。身上的十六块四毛钱在今天吃了两顿饭,买了两双鞋后已经花完了。饭是要吃的,因为它是延续生命的必然;鞋也是要穿的,因为多日的步行,他们的鞋已经破烂不堪而且无法再穿了。
爱玲对杨飞说:“我今天才算明白了,乞丐为什么总是穿着烂鞋。
杨飞听了心中就酸酸的。这个爱玲!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不断地感悟着生活的滴滴点点。生活呀,别抛弃她,给她一个空间吧,让她感悟生命吧!
城市的气温比农村的要高,但是人情却是淡薄的。对于陌生人它是不会给予关注,更不要说帮助。这当然有它客观的原因。
夜来临,他们来到一个开放的街心公园,沉默地坐在公园的竹椅子上。不远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歌舞厅传出了郑智化的歌—— 《星星点灯》
抬头的一片天 是男儿的一片天
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
不知道天多高 不知道海多远
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
不负责任的誓言 年少轻狂的我
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看着你哭红的眼睛 想着远离的家门
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星星点灯 照亮我的家门
让迷失的孩子 找到来时的路
星星点灯 照亮我的前程
用一点光 温暖孩子的心
那声音忽然压住了都市所有的噪音,清晰地震撼着这两个人的心。杨飞心中很难过,但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爱玲则转过头,很快地擦去滑落的泪水。
没有照亮家门的星星,他们回不了家的……
他们一直这样坐着,坐到都市喧嚣渐远,有凉凉的风吹来。公园里的人基本上都离去了。不远处,谁扔的一个易拉罐闪着光。爱玲走过去捡起它,又走过来问杨飞:“你饿吗?”
杨飞看着她没有回答,这还用问吗?
爱玲见杨飞不语,又说:“我们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到街上捡些破烂卖了,就不会饿肚子了。”
杨飞只能点点头,一种想结束生命的念头又在他的心中猛闪。“为什么要这样顽强维地持着生命呢?大学的门毫无理由地在我诚挚地付出后却依然狠狠地将我关在门外。父母只供我维持生命的物质,何曾给过我一点点的关爱?现在我又落到这样的地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他看到爱玲眼中闪烁着的那种光芒——充满着希望的?求生的?无耐的?——他定义不了的光芒,刺痛着他的心。是呀,至少还有她,至少也应该为她,再顽强些。
他们捡了半夜的垃圾,早上卖了两块两毛钱,买了几个馒头吃了,又开始找工作。
中午,他们很饿了,只好沿着一条路向郊区走去。路过一个门市,看到一个女人将白生生的一碗大米饭装在一个食品袋中当做垃圾放在路边。爱玲乘别人不注意捡起了它,像做贼一样飞快地走着。尽管一个人也不认识,她还是不敢抬头,仿佛别人正嘲弄地盯着她。杨飞也走得极快,他装作没有看到爱玲的举动。足足走了有两个小时,大概走出十多里路了。前面隐约看到一片树林。路上行人极少,他们走到一个公共车站站牌底下一个凉棚中,坐了下来。
爱玲不敢看杨飞,杨飞也不敢看爱玲,两个人都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最后,爱玲终于鼓足勇气,打开塑料袋,捧到杨飞面前,说:“吃点吧,不吃会饿死的。”
杨飞忽然失声痛哭了。这泪也许已经憋得太久了。爱玲抓住他的手,任他哭泣。她也泪流满面。还能说什么呢?语言是苍白的,什么也不用说了。哭了很久,杨飞终于平静了下来。
爱玲说:“大概快到海边了。”他们手上有一张捡来的市区图,他们走的这条路一直通到海边。
爱玲又说:“我们去看海。”
此刻,爱玲也没有继续这样活下去的勇气了。她想到了海边,如果杨飞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就一起跳海。
这是一片橘树林,现在正是橘子成熟的季节。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橘子。穿过橘树林,爬上一个堤坝,大海就在眼前了。
海面平静如画,映着夕阳黄灿灿的光芒。夕阳仿佛就镶在海的那边,像是梦幻的天堂。有咸咸的海的味道,让人沉醉。
爱玲想起语文老师曾经给他们讲过的一个笑话:一位没有见过大海的诗人来到海边,被大海的景致所震撼,一时满腔的激情不知如何发出,于是张嘴吟道:“啊!大海!你他妈的真美!”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那时爱玲就想要是能看看大海,该有多好呀!而今,大海真真切切就展现在她的眼前了。她只有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杨飞也被震撼着。他们久久地、久久地站在堤坝上盯着大海,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直至夕阳收回了最后一抹亮光,他们才并肩坐在堤坝上,默默地、默默地……
就要这样离开人世了吗?那么,还会有什么能活下去的办法吗?没有了,除非上帝要拯救他们。
人之所以还有痛苦是因为还有希望在,当一切希望全都破灭,死神来临时,人反倒会变得异常平静。真的,他们俩现在正是这样。此刻,杨飞想到了奶奶,想到了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也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联系。总之,她们此刻在他的思想之中同时存在。“奶奶,对不起……”想到这里,杨飞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爱玲呢?她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一切遥远得如同一个梦。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她生来就是一粒飘浮的尘埃。在她的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珍惜、珍爱过自己的生命。活则活着,逝就逝去吧。家中有其他的姊妹在,他们都很优秀。她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多余,谁会牵挂着她呢?
他们各自感受着各自的心,谁也不再想对方了,因为就要一起去了……
四
谁说白天逝去,夜晚出来的只有鬼魅?谁在白天见到过天使呢?天使也会在夜晚出来拯救生命、拯救灵魂!
当他们的绝望占去了生存的所有意念,他们仿佛看到了天堂的灯在闪。尽管在父辈的眼中,他们该下地狱,但他们的心灵是纯洁的、高尚的。纯洁、高尚就应该进天堂,所以他们看到的就是天堂的灯光。
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孩子,怎么了?”
他们没有动。是天堂的声音吗?是大海在召唤吗?
“孩子,怎么了?”又是一声。
噢,爱玲听清楚了,这声音不是来自天堂,也不是来自大海,这声音远比那些地方的声音要实在得多,这声音来自他们的身后。
爱玲急忙站起来,转过身。模糊的光线中依然能够看清,呼唤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女人,背上背着一个竹筐,正在打量着他俩。
爱玲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拘谨地站着。
“孩子,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孩子”这种称呼让多日漂泊在外的爱玲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温暖,这温暖一时让她失去了所有的矜持。她忽然就哭了,哭的是那样的悲伤。
女人走过来扶住她,任她哭泣。等到她稍微平静了,她才又问:“怎么了?孩子。”
“我们从遥远的大西北来,现在身无分文,又找不到工作……”爱玲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哦,是这样呀。”女人沉思了片刻,说,“这样吧,现在你们先到我家里去,这海边晚上挺凉的,蚊子又多。”说着,她把目光转向杨飞。杨飞正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
女人问:“你们两个是?”
爱玲看了一眼杨飞,说:“他是我弟弟。”
“噢?熏姐弟俩。”
爱玲是多么多么地不想撒谎骗她,这个女人是那样富有同情心的好人,任何对她的欺骗都是一种罪过。但是,如果说了实话,她也许就不会收留他们了。原谅他们这种无奈的欺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