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爱玲开始赶回大妈家做饭。一路上她紧盯路边的标识。还好,只走错了一个路口,而且很快就意识到返了回来,还算是很顺利地找到了大妈家。
爱玲问大叔做什么饭,大叔不吭声,自顾自地生火、自顾自地淘米、自顾自地洗菜切菜。爱玲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叔看到爱玲不知所措的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大妈回来你就说活全是我指点你做的。你刚来,做不了。先看我做几天你学会再做吧。做不好你大妈会骂你的,她这个人就是嘴不好。”
爱玲十分感激地对着这位大叔点点头、笑了笑,而眼泪却差点就要从眼中流下来。她感激这位大叔的关爱,感动于大叔做人的淳朴、厚道。
十一点半,两个孩子唧唧喳喳地说着、笑着回来了,还没进门就嚷着要吃饭。
大叔说:“等等你妈回来一起吃。”话音刚落,大妈就拉着车进门了。
爱玲把饭菜盛好摆上桌子,大家全都洗了手开始吃饭。
大妈端起碗问大叔:“是这闺女做的吗?”
大叔哼了一声。
大妈吃了几口,有些高兴地说:“这闺女灵性着,做得还不错呢。”
两个小孩子今天和爱玲有些熟悉了。女孩子问:“姐姐,你会给我讲题吗?”
“你上几年级了?”
“初一。”
“不会哪一科的题呢?”
“都不会。”女孩爽快地回答。
大妈把筷子往碗上一拍,啪的一巴掌打在女孩的头上,说:“有脸说呀!”
男孩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爱玲也笑了,说:“没关系,大妈,以后她有不会的题,我可以给她讲。”
男孩这下子急了,说:“还有我!”
爱玲问:“你上几年级了?”
“下学期就四年级半了。”小男孩调皮地回答。
爱玲被他的回答逗乐了,这个小调皮鬼。她笑着说:“好吧,我也给你讲,但你要学聪明,我可从来不给笨孩子讲题。”
男孩子同样调皮地回答:“那你找对人了,我聪明得很。”
大家全都笑了。这气氛真好。可刚乐完,女孩子开口了:“聪明你个头,下午学校又找家长,你问他又犯下什么错了。”
大妈一听火冒三丈,还没等爱玲反应过来,大妈在男孩的后背“啪啪”就是几巴掌,边打边骂:“你想害死老娘呀,天天往你学校跑,受老师气,你真气死老娘了!”
人就应该在这样小痛小乐中生活着,大起大落、大悲大痛的事情对普通人还是少有的好,人们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本来人生就应该在细水长流、小喜小悲、小痛小乐中平静地生活。真的,爱玲开始羡慕这一家子人了。
吃完饭,爱玲洗完锅,大妈找出一大堆衣服,一大堆鞋子让爱玲洗。爱玲认认真真地洗着,生怕洗不干净。洗出衣服晾在外面,大妈检查了一遍,还算过关。而鞋子就不行了。大妈把爱玲洗好的鞋子往水池一扔,溅了爱玲满脸满身水,大妈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刷子,用很大的劲刷着,边刷边说:“你没洗过鞋子呀?你怕刷疼它呀!你要用劲刷,里里外外全刷干净。看你那样子,洗鞋呢还是按摩呢!”
大妈唠唠叨叨地骂着,但爱玲并没有生气。这半天的时间,她已经有些了解大妈的性格了,她就是爱骂人。骂完后,大妈又对爱玲说:“下午,你骑自行车带我到学校,我不会骑自行车,你去和老师谈,就说你是他姐,你识字,比我会说。”大妈说这些话时,带着近乎乞求的口气。爱玲听了心里很紧张。她才刚出校门,他们这一代学生,对老师都有一种畏惧之心,她感觉自己还像一个学生一样,不敢和老师说什么的。但是,她又不敢违背大妈的意愿,只好默不作声。
南方水多,小巷的街面上也积着水。爱玲骑车出来,大妈往上一坐,路爱玲就掌握不住方向了,连人带车全倒了。大妈是个大胖子,体重有一百六十多斤。爱玲就担心捎不住,可大妈却骂了她一顿,说还没捎咋就知道不行呢,想偷懒呀!奇怪的是,大妈和车子倒在水坑中,爱玲却站在旁边的干路上。她急忙把像只落汤鸡一样的大妈从水坑中拉出来,浑身的污泥脏水顺着大妈的身体只往下流。爱玲看到大妈这个样子可笑极了,差点就忍不住要笑了。爱玲忽然心里想:“报应。”
大妈生气极了,但又不好骂爱玲,就走到就近的一个水龙头跟前(南方总是有许多水龙头裸露在街面),让爱玲用手捧着水往她身上浇,一会儿浇得大妈浑身湿透了,但污泥总算没有了。大妈无精打采地说:“回去吧,不去了。”
下午放学,男孩一蹦一跳高兴地跑进家门,正好跟大妈撞了个满怀。大妈下午的气正没地方出呢,于是破口大骂:“跑什么?疯了!”接着在男孩的背上又是几巴掌。男孩的背大概是磨炼出来了吧,依旧嬉皮笑脸。他跑到爱玲身边,讨好似的说:“姐姐,老师罚我做这么多题。”说着,拿出几张纸在爱玲面前晃了晃“只要全做对,就不用家长去了。”
爱玲问:“那平时你姐不给你讲吗?”
“她?她还不顶我呢!”男孩显出对他姐不屑的神情。
大妈听到后走过来对爱玲说:“这两个小东西一点也不给我争气,是我拿钱硬供着,都不好好学习,我每学期给他们转一个学校,可还是要挨老师的骂。我正准备给他们请个家教呢。我和你大叔都不识字。今天你不用再干活了,帮他讲题,明天我就不用挨老师骂了。”大妈仿佛比孩子更怕挨老师骂。
大妈和大叔都不认识字?这让爱玲十分吃惊,同时又生出许多的敬佩。他们不识字却可以在这个大都市生存,还供着两个学生。爱玲想,要是自己不识字,走到这个大都市,恐怕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这个孩子基础真的是太差了。每讲一道题,哪怕是牵扯到小学第一册的知识也要从头讲一遍。开始讲的那几道题他还认真听着,而且看来也还能接受。到后来他就不听了。他央求爱玲帮他做好就行了。爱玲不给他做,强迫他弄懂,他便跑去告诉大妈,用他们的方言,爱玲一句也听不懂。最后大妈对爱玲说:“你听他的吧,他让你怎么讲你就怎么讲,要不,他听不懂。”
爱玲想对大妈说清楚,可又不知道能否说清楚,最后硬是强迫小孩子听,把那些知识硬灌输给他。当然,爱玲觉得不亏心了。小孩子呢,其实还是没有听懂,他的基础太差了。晚上,女孩子也问了一些题,基础和男孩子一样差。要是都从小学一年级念起还可以,请家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谁也教不好他们的。
爱玲这天夜里的失眠,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她想到生活在都市边缘的人群中,有多少不幸的孩子呀,读不起书,进不了学校的。像大妈有钱不会教育、教育不好的,要耽搁多少孩子呀,谁来救这些孩子呢?她又想,一个家庭中,父母对孩子的一生起着决定性作用。大妈要是不那么要强,让孩子在一个学校一直读下去,孩子也不致于落到这么差的地步。这两个孩子,可以说除了认识一些字,其余全是“盲”了。他们生活在大都市,要是在农村,就那么一所学校,虽然教学质量差些,但也不致于让这两个孩子差到如此地步。爱玲很想帮助他们,但她明白,根本不可能,他们不但基础差,而且非常任性,除了大妈,他们不会再听别人的话。爱玲尽量想着这些事,控制着自己不再去想其他的事。很晚,她才入睡,梦中,她看到杨飞对着她笑,笑着笑着突然就陷了下去。爱玲惊恐地大喊着杨飞的名字,惊醒了大妈一家人。
大妈问:“你叫什么呢!声音那样吓人!”
爱玲看到起床的时间了,于是边穿衣服边说:“嗯,我梦见我弟弟了。”
大妈说:“是嘛,白天我就觉得你心神不定的,这样干不好事,做事要静下心来,你弟弟他好着呢,那户人家不错,不会亏待他的。”
爱玲说:“我还是担心他。”
大妈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安心干你的活,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没有办法雇你干活了。”
爱玲听后,感到心里很委屈,她觉得自己是在认真干活,根本没有让自己去想杨飞。
看来,人内心深处强烈的感情要压制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自己欺骗自己,逃不过别人眼睛的。
这天,忙了一整天。卖案板、做饭、洗衣、帮大叔搬案板,家里零碎的活很多。大妈挑的刺越来越细小,骂得话越来越难听。比如有一次,一块大木板,爱玲怎么也搬不动,就请大叔帮忙。大妈就骂:“那块木头我都能搬动(大妈的力气的确很大),我搬的时候也没喊你大叔给我帮忙,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打工妹!你不会慢慢往来搬呀。”
爱玲的泪水和着汗水直往下流。她不想抱怨或者恨大妈,她只恨自己。恨自己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孤立的,没有人爱护她、保护她。因为没有指望,所以她只能恨自己。这些都没有关系。最让她难过和良心上无法承受的是那两个小孩子。他们的基础太差,说是给他们讲题,实际上就是爱玲帮助他们做题,这样下去怎么可以呢?她不能哄别人。
日子就这样煎熬着爱玲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后,大妈已经把她培养得很得力了。爱玲这天中午对大妈说:“您以前说过帮助我弟弟找工作,能找到吗?”
大妈说:“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呀,你弟弟又不会做饭,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爱玲不好再说什么,她对杨飞的挂念已经到了让她无法静下心来干活的地步了。
这天晚上,她又失眠了,是因为对杨飞的思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大妈以为她睡熟了,于是和大叔开始说话。
大妈说:“闺女干活很得力,给她弟弟找个工作吧。”
“你脑子有病呀!”大叔说,“谁家会让这么大年龄的两姐弟出来打工,你知道他们是两姐弟?你知道那个男孩是干什么的?”
“我见过那男孩,人很老实的。”
“你看?你会看个头!人能从外表上看出来吗?这女孩子也要防着!”
路爱玲的心似乎被别人拿刀捅了一下,那是一种被侮辱的痛。
就听大叔又说:“干完这个月就让她走吧。一个月60块钱她愿意给你干,能是好人?”
啊,平时不言不语的大叔,原来想问题那么深入。看来,男人和女人对待事物的看法就是不一样的,男人更趋于理性。大妈被说得不语了。半天,大妈又说:“她还能帮两个娃娃讲题,我还真舍不得让她走。再说了,一个月后我拿什么理由打发她走?”
“没有理由,就像你要雇她来一样。”
爱玲听到这里,毫无意识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妈和大叔停止了说话。
原来,她来路不明,对别人已经造成了威胁和压力。与其让别人赶走,还不如自己主动离开。况且,爱玲为两个孩子的事内心压力很大。她想,等几天她就告辞走吧,回烟港去找杨飞,想办法一起进工厂吧。临近天亮时,爱玲才睡着。刚睡着就梦见杨飞向她走来。忽然又开始下陷,杨飞被慢慢地沉了下去,就听到杨飞喊:“爱玲,救我,救——我——”声音越来越远。
爱玲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没有像上次一样喊出来。怎么老会做同一个梦呢?她决定今天就走。
早上干完活,爱玲呆呆地站在门口。大妈今天也不再呼叫她。爱玲呆站了一会儿,走到大妈跟前说:“我有一件事想跟您说……”
大妈是个急性子,没等爱玲说完,她就急着说:“给你弟弟找工作的事,我帮不了你!”
“大妈,您对我很好,我不是要说我弟弟的事,我想找我弟弟去。”
大妈听了并没有吃惊,昨晚大叔的话使大妈受到了打击。她很平静地回答:“好吧,工资我付你。另外,我给你买张去烟港的车票。”
爱玲没有吭声,她只能接受了。因为她这几天的工资还不够去烟港的路费。
大妈见爱玲没有吭声,觉得这女孩很可怜的,忽然又有一计升上心头。她对爱玲说:“闺女,你听大妈一句,你一会儿把大妈家那个旧书包背上,跪在那座人流最大的桥的桥头,说你是因为贫困失学,有好心人能给你一些钱。你看大妈把你领到这里也没有让你挣到钱,大妈心里也很难过。”
爱玲听后,心中涌上一股被侮辱的激愤,但是她没有发火,因为大妈毕竟是为她好。大妈脾气不好,但是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爱玲平静了一下情绪说:“大妈,谢谢你替我着想。我不!我不能去骗人!”
大妈有点失望地说:“那就算了吧。”
大妈把爱玲送到路过烟港的车上,又叮咛售票员到那里一定记着叫爱玲。然后转过身在旁边水果摊上买了三个大橘子,从车窗给爱玲递上来。
爱玲只拿了一个,说:“那两个给弟弟和妹妹吧。”
大妈忽然流下了眼泪。
爱玲也哭了。恍惚中,车下站的仿佛就是自己的母亲……
是呀,一个多月了,母亲现在会怎么样呢?爱玲不知道。关于对母亲的一切记忆,现在都很模糊,模糊得有些和胖大妈的影子重叠了。唉,母亲真是白疼她了。她的这种感觉要是被母亲知道了,该有多么伤心呀。但没有办法,这种感觉现在对她是真实的。
车飞一般的行驶着。爱玲一直盯着窗外。天空、大地都是辽阔豁达的。而她的心此刻却小得只能容下一个杨飞。
杨飞呀杨飞,爱玲想到杨飞,心中就有许多柔情。她想他们的认识,想他们读书时的相互鼓励和帮助。此刻,爱玲才深入地想,他们当初那是否算是恋爱?她以前没有那样认为,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尽管事实上已经是恋爱状态了,而思想上,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她关心他、鼓励他、帮助他、疼爱他,他也那样对她。但恋爱就是那样吗?他们为什么要一起出走,也与这份爱有关吗?当初走的时候,她是坚决否定着为情而私奔。现在,她忽然觉得也许有这个成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承认它就不是事实,事实终归是事实。爱玲不想深入地想,这样想已经让她很痛苦了。
人有的时候不得不去相信命运和缘分,尽管科学把它解释为巧合和机遇。然而,爱玲还是相信,冥冥之中,肯定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操纵着她。差一点,她就和杨飞擦肩而过。
三
杨飞这些天心中并不比爱玲好受。男子汉要保护一个女孩子的责任让他的心阵阵内疚、疼痛。他一直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叫上爱玲,让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现在这种苦难远远没有结束,而且还看不到头。他这几天收稻子、晾苇子,忙着一切他能干的活。今天上午,这家的稻子收完了。他对老板和老板娘说,他必须上一趟九江看一次他姐姐。老板夫妇其实也不知道那个大妈的底细。他们忽然也很担心。
老板给了杨飞五十块钱,说:“你到九江,找到你姐姐,就在那里找个工作吧,我们家就忙这几天,以后也就雇不起人了。”老板娘说:“到九江的车票不要买了,我认得许多司机,让他们免费带你去吧。”
老板娘给杨飞做了满满一大碗面,而且还放了许多肉。杨飞非常感激他们的关爱。
车下午三点钟过来,现在还差半个小时。杨飞站在小店门口,呆呆地向车来的方向望着。他的心此刻被揪得紧紧的。“要是真的失散了,该怎么办呢?我可以随便找个体力活干,可爱玲她一个女孩子,又那样执拗,会遇到什么事呢?”想到这,他不由得浑身冒汗。
一辆班车驶过来,停在了小店门口。杨飞看到爱玲从上面跳下来。他以为自己太想她了,出现了幻觉,又仔细看了一下,的确是爱玲。
爱玲看到发呆的杨飞,一下子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杨飞感觉到真实的一刹那,也紧紧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