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徐徐前进,很快开出了古城的这条小街。
爱玲开始颤抖。脸色发白,头上的虚汗汇成了水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杨飞伸出两只手把爱玲的手捏在中间,四只手一起颤抖……
走西安的车路过路新庄。爱玲的心更加难以平静了。她睁大眼睛盯着窗外,忽然看到父亲微驼着背,夹着一把镰刀和一个塑料网袋,正向苜蓿地的方向走去。她忽然有种冲动,想站起来,跳下车去!父亲老了,他也许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她颤抖着就要站起来。杨飞紧抓着她的双手。爱玲哽咽地说:“我爸爸……”
杨飞回头向车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心也很乱。他把爱玲的手抓得更紧了。这一刻,他忽然害怕爱玲真的要下去。他的心已经空落落了,再不能没有她陪着了。
爱玲的手被杨飞捏得很疼了。她忽然觉得杨飞很可怜,心头就掠过一种从没有过的爱。如果她不和他一起去,他不会照顾好自己的,或许他会死在外面的……想到这里,爱玲完全平静了下来。她疲惫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痛苦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杨飞握着她的手也放松了。
车在平原如奔驰的野马,一会儿又七拐八拐,在山路上忽上忽下如穿梭的精灵。两个孩子目视着窗外,脑海里一片空白。谁也不说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夜晚来临,车行至黄土高原腹地,绕着“S”形的山路缓缓而行。山畔畔人家窗户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车行驶在撒满星星的天空。
杨飞平时晕车非常厉害,今天奇迹般的没有晕车。看来,人的意志有时能改变许多原本以为改变不了的事。晕车大概也与精神有关。杨飞今天的心情太紧张了。一路上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只有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的手,在传达着他们的心情。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
午夜两点多,车开进了西安城,停在了一家旅馆旁。司机笑着说:“想住的找房子住下,不想住的就在车上休息一会儿,天马上就亮了。”
没有人下车找房子住,大家全都在车上睡着了。杨飞握紧爱玲的手,两人也睡了一会儿。
西安是座四四方方的古城。下车后,他们沿着一条路走了一阵,却不知道怎样能到火车站。毕竟是第一次出门。两个人傻傻呆呆的像两只无头的苍蝇。
一个三十来岁骑三轮车的男人,把车骑到他们旁边,大声问:“去哪呀?”
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难道他认识他俩吗?他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去某一个地方呢?但是仔细一看并不认识。原来大城市的自由劳动者拉生意就是这样。他们所在的小城此时还没有这样的人力三轮车。
杨飞问:“请问到火车站怎么走?”
那人说:“远呢,你们坐我的车,我把你们送到电车上。”
他说得自然而热情,像一个助人为乐的好人。
杨飞问:“坐你的车要多少钱?”
“两个人给四块吧!”那人回答。
杨飞和爱玲坐上了三轮车,似乎还没有坐稳,他就停下了,说:“站这个牌子底下等着,电车过来坐上就会把你们拉到火车站。”
杨飞和爱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牌子上写满了地址。小城中不但没有人力三轮车,也没有公交车、电车,他们没有见过什么站牌。
爱玲有些生气,小声对杨飞说:“这不是骗人吗?他刚才给咱指一下不就行了吗?几步路就挣咱四块钱!“
杨飞也很生气。是呀,欺生大概是人之天性。况且有句话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样的事情小到人力三轮车、的士,大到各行各业,这种宰客现象多了。像爱玲和杨飞这样打扮的农村青年,在别人的眼中就是傻瓜,只要有人盯上他们、欺骗他们,他们根本就逃不脱的。这样的年龄、这样的阅历,他们要学会生活,不知还要交多少这样的学费!
他们挤上电车,车上人很多,售票员一个劲地喊着下站的地名。车一会儿停下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火车站在哪呢?售票员会不会弄错了,两块六毛钱走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到?他们不敢问,只是睁大眼睛向车外张望着,他们想象的火车站应该停着长长的火车。
“下站火车站,有下的请准备。”
杨飞和爱玲心中十分紧张。不一会儿,就听到售票员喊:“火车站下。”杨飞和爱玲急忙跳下车。
哪里有什么火车,只见到熙熙攘攘的人。
“火车在哪呢?”爱玲问。
“不知道,咱们找找吧。”杨飞回答。
他们在火车站周围转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看到火车。后来看到了候车室和售票厅。他们走进了售票厅。
买票的人很多。进到里面,两个人又难住了,去哪呢?杨飞问爱玲,爱玲说:“不知道。”爱玲问杨飞,杨飞说:“我也不知道。”两个人便呆呆站在那里看墙壁上电子灯上的地址,逐一看着到每个城市的价格。有两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孩,跑过来拽住爱玲要钱,爱玲吓得急忙躲在杨飞身后。杨飞掏出两毛钱给了他们,他们便跑开了。
杨飞说:“我得写一封信寄回去,就说我走了。”
“那我也写一封吧。”爱玲说。
杨飞忽然很生气地说:“你写干什么!那我不写了。”
爱玲呆了一下,忽然就哭了。她觉得杨飞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呢?她于是边哭边说:“我走时大姐不知道,她看不到我会担心死的,我得让她知道我走了。”
“哭什么?后悔了?后悔了回去,我又没有强迫你!”
爱玲听了这话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是认为自己这样做和他没有关系,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呢?而杨飞知道别人是不会这样看待的。万一她家的人找来,不知道是否会先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把爱玲带回去,那样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现在,他得先控制住她。
爱玲不吭声了。杨飞看到爱玲看着他的眼神之中充满着恐惧和难过,他的心中又感到很痛。于是便又对她说:“走吧。”
车站不远处就有个邮局。杨飞趴在桌子上写道:
敬爱的爸爸:
您好!当您收到这封信时,儿子已经走上流浪的道路。请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找我。找到工作后我会给您去信的。
我住的那个小屋子里的那个纸箱子上层有我写给您的信。请您把我的那箱子书带回去替我保存好。
儿子杨飞
1993年10月10日
杨写完后,很不情愿地把笔递给爱玲。爱玲也不管他的神态,接过笔写道:
大姐:
你好!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南下或者北上。不要为我担心,我想要走一条属于我的路!
爸爸的床下有我写给爸爸妈妈的信。
妹妹 爱玲
1993年10月10日
杨飞封好了两封信,各贴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投进了邮箱。
这时,杨飞发现有两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流里流气地跟在他俩身后。其实,杨飞发现他俩已经跟了很久了。杨飞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心里很害怕。他小声对爱玲说:“有人跟踪咱俩,见机行事。“
这时一个小伙子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问:“你们要去哪?”
杨飞说:“不知道。”
“是去打工还是上学?”那个小伙子继续问。
杨飞灵机一动,说:“我是当兵回家探亲。这是我姐姐。”
“那你现在去哪?”那个男孩又问。
杨飞说:“我忘了东西,刚才给家里写了信,让他们送上来。”
那个小伙露出一丝狡诈的笑,说:“现在跟我走吧。”
杨飞说:“不,我这里有亲戚,他一会儿来接我们。”
那个小伙子还是那样的笑容,说:“你的亲戚住在哪?”
这时,爱玲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向这边走过来,她急忙走到这个人跟前叫了声:“叔叔”。那个小伙子走开了。
这个老人问:“要住旅店吗?”
杨飞急忙走过来回答:“是的。”
那个老人说:“跟我走吧,离这儿不远,也不贵,一个人一晚上十块钱。”
杨飞看到那两个小伙子还在不远处盯着他俩,便说:“那我们跟你走吧。”
年老人总是比年轻人让人放心。为了躲过那两个小伙子,他们只得跟着这个老人走了。
这个老人把他们领到一个离车站并不近的小旅馆。爱玲住女客房,很小的一间房,三个上下床铺,像学生的宿舍。杨飞住的也一样。杨飞放好东西,和爱玲在旅馆门口的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面。那面难吃极了,爱玲觉得像是在吃她家乡的胶泥。
第二天,他们很早就到了车站。最后决定南下。可是,到哪一个城市呢?
今天,他们再走进售票厅,那些流浪的小孩儿比他们起得还要早,竟然明目张胆地挡在他们面前。童稚的眼睛中露着狡诈的光芒。杨飞给了他们每人一毛钱,他们拽住爱玲不肯放她走。杨飞拉着爱玲走到一个买票人较少的售票口。一回头,猛然发现昨天跟踪他们的那两个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看来,没有选择了。
杨飞排到售票口问:“什么时候发车?终点站在哪?”
售票员说:“你不会自己看吗?窗口上有。”接着又说:“六点钟发车,终点站长沙。”
杨飞又问多少钱。售票员回答一百三十二。
杨飞硬着头皮、狠了狠心,说:“买两张吧。”
售票员递出车票,杨飞拉着爱玲直奔候车室,总算甩开了那些人。
候车室坐这趟车的人已经开始排队准备上车。他们两个很自然地加入其中。就这样,就要走了。
读了几年书,还真的算没有白读,他们很快找到了那节车厢和座位。坐在车上,有一种惘然的安全。是啊,相对于车站里的不安全,现在是安全多了。
火车很快就启动了,一声似冲锋号拉长了的长鸣,火车咣当咣当稳稳地向前行驶了。
杨飞的心中涌起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火车孤单单地行驶着。村庄、田地、戈壁滩都从眼前一扫而过。杨飞和爱玲两个人紧挨在一起,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一种做梦的感觉使他们谁也不开口。一个白天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中走完。夜晚来临时,杨飞和爱玲的心情都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火车的声音变得很大。他们都有了说话的欲望,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股子陌生感和不安横在他们中间。
又到了一个小站,杨飞从车窗口买了两个熟鸡蛋和两小瓶矿泉水。他们今天还没有吃东西。也许是肚子饿了,才使心情变得这么糟。
随着夜的加深,喧闹的车厢渐渐安静了下来。许多人都睡着了。列车员过来过去清理着车厢内的垃圾;车警来回转的次数也增加了。这让爱玲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她看到车上的许多人睡姿很可笑,有的人头靠着靠背,张大嘴睡着了,列车偶尔一颠,他们头便向右或者向左倾斜,然后睁开惺忪的眼睛敏感地很快一扫,把头放直又睡着了;有的邻座相互认识,于是便相互借一个肩膀枕着;有的趴在座前的小餐桌上睡着了;有的毫无意识地相互做了枕头;有的陌生人睡着了就要枕在了别人的肩膀上,另一个人则嫌恶地斜眼看着,等那个人的头快要靠下来时叫醒或者闪开;也有一些善良的人,静静地坐着,任陌生人枕着自己的肩膀。
爱玲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家。其实,她一直回避着想家。但是这个念头总是不时从心中升起,她的鼻子一阵发酸。是呀,家现在怎样了呢?那封从西安发出的信,大姐可能已经收到了。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呢?爱玲想不明白,反而觉得他们此刻大概才会认真对待她的存在,他们在哀叹?思考?或者还会哭吧?爱玲忽然有种报复的快感。“让你们平时嘲笑我吧!”她想到这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杨飞问:“怎么了?”
爱玲赶忙拉回思绪回答:“瞌睡了。”
杨飞说:“枕着我的肩膀睡会儿吧。”
爱玲问:“你呢?”
“我不瞌睡,你先睡吧。”
爱玲犹豫了一下,把头枕在杨飞的肩膀上。
杨飞此刻的感受、心情和爱玲的完全不同。他才不会去观察车厢里人的睡姿。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现在他很后悔自己带爱玲出来了。要是他一个人,他就不会这样难过了,大不了一死。而今,有了爱玲,这种一死的想法就不再那样轻松。没到那地步,一定要坚持住。
尽管爱玲流泪躲着杨飞,但其实每一次他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以为自己很傻,此刻却发现爱玲更傻。他发现爱玲社会上的事不但什么都不懂,而且有时过于固执。其实,她的这些个性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有遇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当具体的事情发生时,他才知道这种个性是多么的不好呀。比如,她根本就不怕家里人会来找她。杨飞想,要是现在被找回去,以何面目见人。他忽然想到了父亲,心不由得像是被谁揪了一下。是呀,父亲此刻也许会痛不欲生疯狂地到处找他呢。他没有爱玲那种报复的快感。他是家中的老大,老大就应该懂事一些,而爱玲不是。他在心中默默地骂自己的不孝,他希望自己能够功成名就、顶天立地地站在父亲面前。而这个结果,还是多么遥远的梦想呀!他真希望车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有爱玲陪着,他此刻温柔地感觉到,爱玲枕在他的肩上甜甜地睡着了。他爱这个女孩子,很爱,很爱,一直爱到心底。所以,他不希望她难过,害怕看到她流泪。然而,现在,他又能有什么办法给她快乐、不让她流泪呢?杨飞无奈地摇摇头。
黑夜过去了,白天接着就到来了。这天下午三点钟,火车到达了终点站,他们只得下车了。走出检票口,却不知该去向何方。身上的钱不多了。
他们来不及填饱肚子,就先开始到处找工作。干什么呢?自己能干什么呢?他们的心中没有一点儿底。两个人像是在走某种过程,而不是有什么目的。大街、小巷。他们走呀走,一直走到天快黑了,还是只管走,并不敢开口去询问别人。到了晚上,走到了郊区,两人饿极了,于是走进一个小饭店,分别要了两碗二两的米粉。家乡没有米粉这种东西。他们之所以要米粉,是因为米粉比较便宜。当服务员端上两碗“面”的时候,他俩相视一笑,还以为南方人把面叫“米粉“,但吃起来才知道不是面,但好吃极了。
杨飞吃饭速度极快,爱玲刚吃了几口,抬头一看,杨飞已经吃完了。她知道杨飞肯定没有吃饱,便从自己的碗中分一些给杨飞。杨飞起初不肯吃,但爱玲已经捞到他的碗中了,他只好吃了。他们谁也没有吃饱,总算不十分饿了。要是一时找不到工作,谁知道以后还会受怎样的饥饿。
他们走出小饭店,却不知道去何处。南方的夜晚虽然燥热但很潮湿。路边有家旅馆门口站着两个二十来岁的迎宾女郎,其中的一个大胆地走过来问:“住店吗?“
杨飞和爱玲相互看着谁也没有吭声。
那女孩子说:“住下吧,这里夜晚很不安全,有人会抢你们的。”
杨飞和爱玲听了都很害怕。毕竟,他们身上还有一百来块钱。
杨飞问:“一夜多少钱?”
“那要看你们住什么标准。”女孩回答。
“最便宜的。”
“两个住一起吗?”女孩又问。
爱玲脸红了,忙低下头。杨飞看到爱玲这样,自己的脸也红了。
那女孩子又说:“地下室房子价最低,一间二十五块钱。”
杨飞想了想,说:“那我们就住地下室吧。”
女孩把他俩领进去,穿过一个很窄的楼梯,来到了地下室。
这地下室有种阴森森的感觉。爱玲紧紧抓住杨飞的胳膊,她感觉到这仿佛是通向地狱的路。
地下室有两排房子,女孩把他们领到最里面那排最后面一间,靠着另外一个楼梯。爱玲向楼梯瞥了一眼,看到楼梯口有一个铁大门,一把很大的大铜锁,锁在一个把铁门和门框缠了许多圈、很粗的一根铁链上。
爱玲抓着杨飞的手开始颤抖。她示意杨飞看,杨飞看了心不由得也痉挛了一下。
那女孩打开门,随手打开灯。爱玲看到房间小极了,只有一张床,靠门口放着一个脸盆架,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脸盆,其他什么设备也没有,除了这个门,四边全是墙,这是一间牢房吗?
女孩站在门口说:“交钱吧!”
杨飞只好拿出二十五块钱给她。女孩失去了刚才的热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