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平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爱玲。其实,他正想给杨飞说说爱玲的情况。他知道杨飞心中惦念着爱玲。
就在前几天,刘建平骑自行车去了一趟路新庄。到了那个砖厂,见到了爱玲,并且还和她说了一阵话。他问过爱玲的打算,知道她不补习。刘建平看到爱玲干那样的活,心里也有些难过。他问爱玲有什么打算,爱玲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目标,或者是不愿意告诉他,只是说等有了钱再说。爱玲向他仔细询问了杨飞的情况。听到杨飞没有考上,她当着刘建平的面就忍不住流泪了。她让刘建平见到杨飞后鼓励他去补习。他们说了有半个小时的话。
砖厂好多人都借故过来仔细打量刘建平,以为爱玲谈了对象。
爱玲问刘建平来干什么,刘建平骗爱玲说他哥哥盖房子,让他过来看看砖。爱玲以为是真的。他走后,砖厂上的人就问她那个男孩是谁,爱玲说是她的一个同学,他哥哥盖房,他是来看砖的。于是,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现在,刘建平将他知道的这些情况告诉了杨飞。
杨飞听了后,发了一会儿呆,说:“她没有告诉你她的打算吗?”
“没有,你以为我是你呀,她什么都告诉我?”刘建平回答。
“她精神状况好吗?”杨飞又问。
“和原来差不多,只是有点黑、有点瘦了。要不,我带你去看她?反正你最近又不上课。”
“不了,等我决定怎么办以后,再去见她。其实,我倒是希望传来她嫁人的消息,这样,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
“违心话,别胡说了。我看她很有主见的,不会随便嫁人的。那天,她问了我许多你的情况,我感觉到她对你的感情和你对她的感情一样深。她总是为你着想,你又总是为她着想,你们两个到底是希望分开呢还是结合呢?把我都弄糊涂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天知道。有时我真的很想听天由命。”
是呀,对于刚刚高中毕业的两个小孩,一没有生活来源,二没有事业基础,哪里配得上谈感情!感情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没有物质基础做后盾,感情就只能存在于美好的想象之中。这个他们不是不明白,但是感情它不是什么具体的、有形的东西,它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一旦闯进人的心中,根本就放不下。这该怎么办呢?恐怕连天也不知道。
肉体繁重的劳动,并没有磨平爱玲的思想。最近,她的内心越来越不平静。预选试后的心灰意冷没有让她死亡,她的内心正酝酿着一股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虽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方向,但是她要自己作出一些成绩给别人看看,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她不想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一辈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最近,她不住地深思活着与死亡的意义。她把自己和杨飞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思考,她决定不再见杨飞,让他安心学习吧,祝福他吧。爱玲决定离开家、离开父母,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发展。因为她每天看到父母因她而难过的表情,就像针一样刺痛着她的心。还有亲戚的话语,仿佛是因她而让路家人蒙上一层什么阴影。哥哥马上就要升局长了,嫂子还是那些话,说自己无能;姐夫已经拿到了律师资格证,正准备着开律师事务所;二姐二姐夫还种他们的地,只要二姐夫不赌博,与农村人相比,日子也是很滋润的;路惠马上也要参加升初中中专或者升高中的考试了,这个孩子今年争气多了,说不定会考上。唯有她路爱玲,给这个平静的家增加了如此的负担。
爱玲觉得她应该远离家,让家里的人过他们平静的生活。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无法压制了,甚至一天比一天强烈。只是她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了解,心中十分恐惧,她想挣一点钱再说吧。
她常常会这么想:一个人连死亡都看的无所谓了,还害怕什么呢?但是她还是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时间会使一些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像是经过流水洗刷过的石子,清晰地刺痛人的眼睛。
这天发工资,爱玲领到了二百一十六块钱。爱玲为难了。钱交给父母呢还是自己留下。交给父母自己要出去就成了泡影,父母是不会给钱让她出去的。其实,在父母心中,女孩子大了就应该由娘守在身边,他们信奉着“女大不离娘”的古训,根本就不会让她走。如果把钱自己留下,母亲会伤心的。父母把她从那么一点点拉扯大,自己刚能挣一点钱就自己留下用了。
爱玲左右为难,直到走进家门那一刻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到母亲就本能地说:“妈,我今天发工资了,一共二百一十六块钱。”
母亲接过话说:“发了留着你花吧,这几年念书,也没有多余的钱穿几身像样的衣服,老是接着你姐姐的旧衣服穿,你自己喜欢什么衣服就买上穿去吧。”
爱玲听了高兴极了。她很想对妈妈说声“谢谢”,但又不敢开口,只是有些惊慌地“嗯”了一声。
其实,也不知道从哪一日起,父母已经将她当做大人看待了,而她的心中对父母依然有着孩子般的依赖和恐惧。其实,孩子心中的代沟,并不只是父母所造成,有时孩子本身就不明白自己已经长大,该用大人的思维与父母交流了。
爱玲拿着这点钱,心中盘算着,用它来干什么呢?学一门技术吧。有一技在身,以后的生存首先不是难题。然而,学什么呢?这个贫瘠、偏僻的小城,除了理发和裁缝,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供女孩子学的。理发她是不会学的,她不喜欢在别人头上做活,就像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头一样。裁缝?她的眼睛不好,那穿针引线的活根本不行。学什么技术呢?学厨师做一辈子饭,可是眼睛不允许。原来生活的许多大门都向她紧闭着。她自嘲自己的无能和无耐。她想,继续在砖厂干着吧,等到天凉了,砖厂收工了,大约可以挣到五百块钱了再说吧。生活其实一直是在变化着的,也许她会抓住别的什么机遇而得到发展。
是啊,生活对于一个人来言,往往会有猝不及防的转机。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何止是他个人的心之所想。往往那种小得在别人眼中不当回事的小事,恰恰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谁的心中又会没有这样的事永久地藏在自己的心底呢?
补习生已经开课两周了,而杨飞仅仅去上了两天课。不是他不想去,而是纪律实在是太乱了;然而,更乱的是他的心。他发现自己的心静不下来,根本没有办法学习。他再三问自己该怎么办,心的声音告诉他——退学,去当兵。他知道这样会让父母伤心。但是,如果像现在这样下去,明年的落榜将会让父母更伤心。他决心回家再和父亲说说,他想好了要对父亲说的话,几乎迫不及待了。
这天,他终于回到了家中。父亲和母亲正好都在家。父亲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母亲问:“钱花完了?回家干什么?”仿佛他和他们的关系就只有钱而已。
杨飞说:“不是,钱有呢,我想和你们说一件事。”
父亲的脸色立即严肃了起来,拉得很长。母亲则显出以往对他的那种不屑的态度。
杨飞欲言又止。
多少天来想好的话,在父亲母亲这样的表情中一句也说不出了。
杨飞不说话,他们也不问他到底想要和他们说什么。
母亲讥讽地对父亲说:“你安排得好,你钱多,你能行,你儿子回来找你有事要说,你好好听着,我不想听。”说着便顺手抓了一把葵花子,用她嗑开两个豁的前门牙嗑着出门去了。
母亲走后,空气中的压力并没有减少。父亲沉默不语抽着烟,杨飞不知所措地站着。此刻,杨飞又想:“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再努力读一年书算了。”
父亲说话了:“你又想干什么,我都被你害苦半辈子了,你能不能给我省些事!”杨振业把刚才刘三杏讥讽使他生的火气自然发到了杨飞身上。“让你补习,我和你妈吵了不少架。明年你如果考上了,我上哪里给你偷钱去,我挣的钱有限。你呀,你让我怎说你,啥时候你才能不花我的钱!”父亲说这话语气并不十分严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而传给杨飞的这些信息,则是比任何时候都严厉。
一刹那,杨飞决心去流浪。“什么也不用说了,走吧!”杨飞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大胆的眼光深深地看着父亲,心中默默地念着:“父亲呀,我是爱你的,你为什么这样排斥我呢?家中所有的不幸都因为我吗?那么,我将走了,沦落天涯,也许会因此抛尸他乡……您多保重!我再不害您了。”杨飞想到这里,泪水差点就流了下来。
他对父亲说:“我没有啥事,只是想回来看看。”杨飞本来想说:“看看你和我妈。”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这个儿子、这个父亲、母亲,他们之间太陌生了,以致于有些语言都无法说出口了。
杨振业说:“没事就不要回来了,你一回来我就得和你妈吵架,你让家安宁些行不行!”说到最后的这句话时,杨振业几乎又要动怒了。
“嗯”,杨飞说,“我明天就走。”
第二天早上,杨飞坐上去小县城的班车。杨飞看着一路上的景物,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别了,我的故乡;别了,我的亲人。我要去寻找一种属于我的、自食其力、证明我自己能力的生活了。在没有成就之前我是不会回来的。杨飞就这样想了一路,也悲伤、憧憬了一路。
晚上,来到了小县城。奇怪的是今天他并没有怎么晕车,只是感觉十分疲惫。他躺在小屋子中,一股一股的悲凉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决定明天到学校退了学费。不知道学校会不会退给他,他身上现在只有一百来块钱,退的这点钱对他非常重要。如果明天退学费顺利,后天他想去看看爱玲,大后天他就离开这里。他想好了这些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交进去的钱要想退出来的确是不容易的,杨飞好说歹说,又找班主任帮忙,才退出了二百块。
原来的班主任王老师遗憾地说:“要是你能用功用心地好好补习一年,下一年会考个好学校的。”
杨飞谢过王老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杨飞刚进门,刘建平就来了。当然,杨飞的这些想法刘建平很早就知道。然而,马上要付诸实施时,刘建平还是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劝解、怎样能够帮助他的这位朋友。杨飞只告诉刘建平说他后天起程,没有说他明天干什么。但是,刘建还是猜到了。他呆了一会儿说:“我和你一起去。”他们又心照不宣地谈起话了。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打扰她,她现在也许有别的什么打算,过得很平静。”
“我不了解她,但是我感觉得到她和你在性格上和生活经历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或许她现在也正受着某种煎熬。”
“但我又能怎样?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有为她祈祷,希望她过得好。”
刘建平说:“你上次对我说她会和你一起走的。”
“我现在正不知道她该不该跟我一起走。”
“你就那么肯定她会走吗?”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们如果一起走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她。我只是想见她一面,然后偷偷地走。唉,不知道这样好,还是告诉她和她一起走好。”
“我想你还是和她一起走吧,在陌生的地方有个照应。再说了,你说过,即使你和她不交往了,她也许也会独自去外面的。她的内心和你的一样压抑,那么就两个人相互鼓励着一起闯吧。”
“可是我觉得她是个女孩,和我不一样。”
“你们已经有了深厚的友谊(刘建平本身想用感情两个字,但他觉得感情对他们来说压力太重),应该互相帮助,我想你们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杨飞不语,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爱玲这几日也在经历着生活的变故。就在前两天,哥哥和嫂子回来了。哥哥知道爱玲在砖厂干活,非常生气。
哥哥对爱玲说:“你好歹也是个高中生,你就不能想想干点别的什么吗?”
爱玲从小就很怕哥哥,但是今天她还是鼓足勇气说:“我想先挣点钱,然后去学个什么手艺,也许将来还能自己开个门市。”
哥哥嘲笑着说:“你以为干什么都会那么容易吗?考学你都考不上,在社会上干事业比考学难多了,根本就不可能!你资金在哪?你能力在哪?”
爱玲纵然有千万种和哥哥辩驳的理由,此刻也不敢开口了。
嫂子说:“人要是窝囊了,干什么都带着窝囊气,能干个啥呢?”
哥哥虽然嘴上骂着,但是,毕竟是亲妹妹,心里还是很心疼的。他又对爱玲说:“不要在砖厂干了,我想办法给你找个临时工干干,找上一个家庭好一些的对象,将来不愁吃、不愁穿也就行了,何苦要自己折磨自己呢?女人嘛,找个好男人也就不用干什么了。”
嫂子说:“人不管干什么首先要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像你这样一声不吭,谁敢给你找工作,干不好还要丢我们的人。”
他们说的也都是实情。然而,他们毕竟还是不了解爱玲文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狂躁而富有奋斗的心。
这天中午,对于爱玲来说就是一次批斗会。她并没有像小时候跑开,而是倔强地硬挨着。她心中一个劲默念:“说吧、骂吧、嘲讽吧,我就是要听听我现在在你们心中的形象,哪一天我一定要扭转这一切让你们看看!”
让爱玲伤心的是,父亲和母亲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记得那年没有考上初中中专,嫂子嘲讽时,妈妈还曾为她夺回一点尊严和面子。而今天,父母的不语证明着他们对她彻底的失望。
啊,我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我必须想办法让自己活得在别人看来像个人。
哥嫂说完后走了,临走又叮嘱父母,千万不要让爱玲再在砖厂干了。
爱玲委屈地问爸爸妈妈:“他们那样说我,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妈妈不语。爸爸说:“我们对你已经尽心尽力了。爸爸老了,也帮不上你啥了。你好好听你哥你嫂的,他们也许能帮助你。”
爱玲听明白了,父亲已经完完全全否定她了,她似乎成了有待别人去完成的生命!
“啊,不!我才不这样生活。如果我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我会一辈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尤其是在哥嫂面前。不,我要自己给自己找出路!”
这天下午,爱玲没去干活。妈妈到砖厂给她辞了工作。工资15号才能领。
爱玲一个下午窝在自己的小屋中。委屈、愤怒、无奈,更多的是对前途命运的思索。她决心到外面去打工。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她决定给爸爸妈妈写一封信。她知道,他们是不允许她走的,看来只有偷着走了。只要她肯奋斗,不走歪门邪道,用自己的能力吃自己挣的饭,清清白白的做人,也就对得起父母、亲人,对得起自己了。
晚上,看到父母房子的灯灭了,她开始写信:
敬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女儿也许已经到了远隔千万里的异地他乡。请你们不要难过,女儿的人生必须由女儿自己去完成。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读书这一行我是个失败者。这只能证明我不适合它,或者说它不适合我。我会用我的劳动换取我的生存和生存的价值。你们不是经常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吗?我想去寻找属于我的那一行,并且想成为那一行的状元。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自己无能的阴影中!
爸爸妈妈,请你们理解我吧。如果因为我的不辞而别给你们带来伤害,那就骂我吧。咱家还有我哥、我姐、我弟弟,他们都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原谅女儿的不孝!
别的亲人如果问起我,就告诉他们我和我的许多同学出外打工去了。只要你们确信自己的女儿是好的,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