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下来那天下午,父亲回到家中,爱玲已经从他的脸上得知了结果。然而,晚上母亲还是公布了,或者说是正式宣判了。父亲和母亲以为爱玲听了会哭,因为她本来就爱哭,并且她应该哭。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爱玲不但没有哭,而且是出奇得平静。这反倒使本来打算劝解女儿的父母生出了莫大的怒火。他们的女儿怎么变得如此没有自尊心。但见爱玲冷静地听完,又冷静地说:“爸、妈你们不要太伤心,也不要老觉得我给咱家丢脸了,我会给咱家找回脸面的。”说完,回她的小屋子去了。
路世忠夫妇哀叹了半夜,那种怨呀、恨呀,恨铁不成钢!
爱玲回到自己的小屋,没有开灯,和衣躺下。此刻,她哭了。十年的耕耘,对她来说毫无收获,上苍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以后的路她该如何走呢?她真的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亲人怎么办呢?他们会因她而伤痛的。况且,她自己也不甘心。就拿这样的精神去拼搏,说不定能为父母养育自己这么多年挽回一些损失,或者说不定还会有所作为;要是能遇上什么舍身救人之事那该多好呀!然而,上苍连这么个机会也不肯给她。爱玲就这样胡乱想了一阵,就又想到了杨飞。杨飞不知道考上没有。杨飞呀杨飞,但愿你能如愿以偿,你能幸福,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就只有这样的祝福了。
这晚爱玲又是一夜未眠,失眠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在父母面前说要给父母找回脸面,她如今怎样才能改变这些失败、无能的事实呢?她想,自己先得挣点钱。可是这地方没有什么企业,上哪里去挣钱?她忽然想起刚开不久的机砖厂,那里应该能找到活干,那天她听邻家女孩说,码砖坯需要女人,而村中一些女人干不了或者是不愿意干这活。对,明天就去试试。
第二天早上,爱玲没有给父母打招呼,只是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小屋的桌子上,说她去找活干,一会儿回来给他们解释。她直接找到负责砖厂的领导,说她要码砖坯。村子的人都十分熟悉。那个领导笑着说:“你能干得了这活?能受下这苦?你爸你妈让吗?”
爱玲说:“我爸我妈让呢,这活我应该能干得了,苦我能受下,要不你今天早上让我试试。”
碍于情面,那个领导答应了。
码砖坯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住地弯腰,还要把刚脱出的软砖坯码好,否则就倒了或者变形了。一个早上,爱玲忙得满头大汗,几次还是码斜了,又返了工。但是,爱玲没有退缩。几个看场的老人围着看她干,不时指点她,帮她干一点。
早上收工,那位领导笑着说:“爱玲还是灵醒着呢,一教就会,你不知道咱村子拴狗的那个老婆有多笨,她还没有你年龄大,可就是学不会,干几天只好回去了。你干活我是满眼看上了,就看你爸你妈舍不舍得让你干。”
爱玲说:“谢谢,下午我一定来。”
爱玲走后,那个领导反复重复着爱玲的话:“谢谢,书没有念成,说起洋气话了。一庄一社的,谁没有个需要别人帮个忙的事,还没有人说过这些客气话。”他一边自语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爱玲回到家中,爸妈正坐在桌子前等她吃饭。爱玲看到爸妈的这个架势,和一年前的假期她要出去打工父母当时阻止她的那个架势一样。于是,爱玲笑着说:“咱家最近没事,我出去挣点钱。”
没等爱玲说完,母亲说话了:“指你能挣几个钱,不要干了,回家来,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你看看咱村子女娃娃谁干那活,叫别人笑话我和你爸呢。”
母亲这次说话客气多了,不像几年前了。
爱玲说:“我不是正是要证明我比别人强吗?这样你们才不致于被别人笑话,说把女儿供得文没文、武没武的。爸、妈我要干得让咱村人服气,说路家人有骨气,没文,武还在!”
父亲听了摇了摇头,说:“你的想法爸爸理解,要证明你有本事有很多证明的方式,不是蛮干。你能受得了那苦?”
“能!蛮干完了有钱了才可以干其他的,况且,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体质。”
爱玲的确比那几年成熟多了。
父亲叹息了一声,对王淑珍说:“都是你给咱教育出的乖孩子,本事不大,犟得还不行呢。”
谈话就这样不愠不恼地进行完了,爱玲还是倔犟地在砖厂干活。杨飞看见的这天,她已经干了十来天了。
杨飞回到家中,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几次,杨飞想给母亲说说他心中的想法。但是面对母亲和她那无视他的神情便又不想开口了。
因为他的落榜,父亲坏透了的心情明显流露着。是他击碎了父亲因为没有上过大学而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的梦想,父亲的恼怒也是在情理之中。
母亲倒是没有什么,她认为杨飞回来反倒会更好一些。凭她家现在的条件,给杨飞说一个媳妇的钱绰绰有余。给杨飞娶了媳妇,然后让他回到那一线崾险种地,还能养活、侍候杨飞年迈的爷爷奶奶,她省心多了。
而杨振业和三年前杨飞考初中中专落榜时的态度一样,不想让杨飞回去种地。他固执地认为,杨飞就应该完成他当年没有上大学的梦想。
杨飞心中因此而产生的难过,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怎么就会让这个家如此的不安宁。但是他却不知道,即使他不存在,他的父母一样会为别的事而吵架、打架,因为他们半辈子都和不来。有些事情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谁的主意利大于弊,而更在意的是谁压倒了谁,谁向谁屈服了。在杨飞的这件事上,他们也有相同目的的,就是谁也没有为杨飞想一想,谁也没有想到杨飞此刻的感受。每当这时,杨飞恨不得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父母的争吵使他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只好回到一线崾险爷爷奶奶那儿。爷爷奶奶的确是老了,耳朵也背了,和他们交流都成了问题。
这次回家杨飞带着弟弟。弟弟也长大了,本来杨富才小他两岁。但是,从小娇惯大的弟弟也不会理解他,甚至很少和他说话。从小母亲在弟弟心中种下对他的坏印象,并不能在他未成年的心中消失。
杨飞回到一线崾险,却发现因为家中没有壮劳力,爷爷奶奶经常被别人欺负。虽然这个村子基本上都是亲戚,但是几辈人下来已经疏远得如同陌路人了。几年前,队里要求村里一家人砍去他们从队上分到两棵长在杨飞家地里的柳树,因为树大根深,欺得地里的庄稼像病了一样根本不长,而那家人却迟迟不肯砍。爷爷在杨飞面前叨叨了几次。
这天中午,杨飞去那户人家说:“把你家长在我家地里的树砍了,村上不是几年前就叫你砍,为什么不砍呢?”
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论起辈分还是杨飞的表叔呢。那人生硬地说:“树长着,我以后说不定盖它几间房,还当梁用呢,不砍!”
杨飞说?押:“那是我家的地,要长让它长在你家的地里,我家庄稼都被树欺死了。”
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卷了根旱烟说:“都几年过去了,我说不砍就不砍,你娃娃能把我怎样!”
杨飞是这个小山村唯一的一个高中生,以前因为学习好是村中人教育孩子的榜样,在村中极有威信。可是现在,他落榜了,也难怪被人看不起。杨飞的心中很难过,心情很糟;毕竟他第一次像大人一样处理大人的事情,他本来想和他讲理,现在看来,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理可讲。杨飞很生气,想不到欺负人已经到了这样程度。杨飞强忍着怒火说:“表叔,你砍还是不砍?”
“不砍!你娃娃念几天书,没考上学,是不是想回村中为王?”
杨飞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说:“好,你不砍,我砍!你砍还能砍个全树,说不定将来箍窑还可以用上;我砍就从半腰砍了,你看着办吧!”杨飞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后面传来了表叔的叫骂声:“你娃敢给我砍!你试着砍了让我看看!吓死你娃娃也不敢动!”
杨飞听到他这话,脸上露出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冷笑。
这个人在村中为王很久了,他的两个儿子是他的势力。打架、生事,什么事都做。在农村每个村子中,总有以人丁兴旺、力气大为王的村盖子。在这个村子他家就是,所以他才不把杨飞放在眼中,并且他确定自己的那几句话已经吓住杨飞了。
杨飞回到家中吃完饭,找了两把砍刀在石碾子上磨着。爷爷问他干什么,他说:“没事,砍柴。”
爷爷嘟囔着:“这时的柴草哪能用上砍刀。”
杨飞磨好刀问弟弟杨富:“敢跟哥去砍表叔家的树吗?”
杨富犹豫了一下说:“敢。”
杨飞和杨富拿着明晃晃的砍刀从表叔的窑洞脑畔走过。杨富看到表叔的两个儿子从门口探出头看着他俩,心中就有些害怕,但是他没敢对杨飞说。
杨飞走到地里,对杨富说:“砍吧,从半腰砍!”
杨富说:“还是不要砍了吧,我刚才看到他的两个儿子看咱们呢。表叔可不是好惹的。”
杨飞说:“我今天是砍定了,你要是怕就回去吧。”说着就从树的半中腰开始砍。杨富站了一会,也抡起砍刀砍了起来。
砍树的声音顿时传进这个寂寞的小村子。他们的那个表叔走到地畔,站着不动,盯着他俩。
杨飞就挑衅式地说:“表叔,这是你逼我砍的,你要是不服气,就叫上我的两个表哥过来,我连你们一起砍。”
那人在地畔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去了。
杨富说:“哥,他是不是叫他的两个儿子去了?”
杨飞说:“不怕,有哥呢。他儿子也大不了咱几岁,他们要敢来,我今天就把他们全都劈了!”
杨富不语了。他知道大哥心情不好,基于他的性格,他真的会把他们一块劈了。杨富就有些害怕,但是又没有办法。爷爷奶奶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唉,等他们来了再说吧。”杨富想。
杨飞此刻心里也很害怕,他后悔带杨富了。要是他一个人就好办多了,万一真的打起来,弟弟还在读书,怎么可以把他牵扯进来呢。
“你先回去吧。”杨飞对杨富说。
杨富不说话,也不动。这个时候,他怎么可以把大哥一个人留下呢?
弟兄两个就这样紧张地等了好长时间,却不见人来。杨飞又挑衅式地把砍下来的树和杨富抬到沟沿,似乎随时要把它扔下沟底,还是不见表叔家的人来。弟兄俩又在地里坐了一阵,只好回家了。这事当然瞒着爷爷奶奶干的。可是第二天,爷爷奶奶还是知道了。一村子人都在议论,说:“杨振业生了两只虎,要压了原来的村盖子,怕是要回村中作威作福了。”当然许多的话是由那个表叔传出的。爷爷奶奶狠狠收拾了杨飞一顿。
杨飞虽然挨了一顿骂,可是心里却是非常高兴。他想:“原来做村子里的头是这样简单!”
的确,人的成长有着很明显的痕迹。每长大一些,总是会有那么一两件事情作为大与小的分水岭——有些是在别人的眼中,有些则留在自己的心中。
转眼又到了开学的日子。杨富已经回到父母那里准备上学去了。杨飞呢,为那件证明了自己长大的事情还在沾沾自喜。他麻木地劳作着。村里人嘀咕着要选他当村支部书记。他忽然对这儿有了一种依恋。看着这个贫穷的地方,看着乡亲对他抱着殷切的希望。他真的想带着乡亲们在这里大干一番。
杨飞最近很少深入想问题了。军营生活还是他的向往,但是还有一段时间才征兵,到时候再说吧。流浪那是万般无奈的选择,暂且就这样吧。只是还是时时想起爱玲,但也仅是爱怜地想想而已。
他想带着全村村民先修路,然后搞种植、养殖。这地方生长着一种小红辣椒,品质好,产量高;这里能生长许多药材,野生的也很多,长得非常旺盛;这里能种枣树,他家垴畔上就有一棵,枣子结得又大又繁;果树结出的果子也是又红又大,而且很甜;杏子,那山沟沟山洼洼野生的杏子到处都是;搞养殖业应该也不错。这里由于缺水,羊肉特别香。陕北的羊肉本来就很有名,在这个县城,这一处的羊肉是最有名的。羊皮毛在全国也是很有名的。杨飞为自己的想法几乎兴奋了。可这一日,父亲带话让杨飞上去。杨飞就起程来到父母这里。
一路上,杨飞看着绿油油的山坡,觉得这里落后的不仅仅只是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人的思想观念。村子中稍微有一点点能力的人都到外面去了,剩下的人根本没有改变这里的意识、能耐。杨飞毕竟是太单纯了,做任何事情都需要资金。村中人有粮食,但是钱,太缺了。
怎样能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呢?杨飞只顾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家门,他忘记了想父亲找他有什么事。猛然看到父亲和母亲敌视的神态,屋内充满了火药味,看来一场战争刚刚结束。
杨飞忽然觉得心里很冷很冷。还没等他站稳脚,父亲发话了:“我昨天从城里回来,已经给你报了名,你收拾一下上学去吧。”
杨飞的头嗡的一下涨大了,他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你还没有问我自己的打算,你怎么就给我报了名呢?”
杨振业冷笑着说:“你的打算,你妈还嫌我没有问她呢。你们的打算都好呀!我半辈子苦来苦去为了啥?就为了让你上大学!你不会和你妈一样吧。你妈头发长见识短,你也想在山里面找一个女人,种一辈子地,有啥出息!”
“你有出息,你见识长。”刘三杏一句不让回敬道:“你半辈子干成啥事了?咱现在就问问杨飞,看他想回家种地还是想去补习。”
他们同时把目光转向杨飞。
杨飞鼓足勇气说:“我要当兵!”
啪的一声,父亲手中的酒瓶摔在地上。杨飞发现父亲正在喝酒。
啪的又一声,母亲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酒也摔在了地上。“打吧,打完散伙吧!杨富说你在家里干得很好,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把你从小拉扯大的爷爷奶奶,只想往外面跑,图自己舒服,当兵也是受三年苦,不如回咱家受苦,给你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不比当兵白尽义务好呀!”
刘三杏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杨飞只好开始收拾东西。是呀,在家中他没有发言的权利,更不要说别的什么。他得先离开家。去上学吗?杨飞只觉得泪水直往心里流。父亲掏出一百五十块钱,说:“报名费三百我交了,你上去,仍然住原来那里。下午公社的车下去,你坐上去吧!”
还能说什么呢?
杨飞来到县城,补习生还没有开课。他正好可以待在这间小屋子来理清近些日子的头绪。他到底该怎么办呢?补习吗?他不想补习,只要再补习一年,一定会考上的。然而,考上了又能怎样。现在上大学要花很多钱,父亲和母亲会为此又要吵不知道多少次架。况且,万一自己无心学习该怎么办?看来,当兵是不可能了,父母全都坚决反对。那么,流浪吗?去打工,自己给自己拼一条路,不欠谁的,省得三天两头受训。家既然不容纳我,那我也就只能如此而已。杨飞心中有了很强烈的离家念头。
这天下午,刘建平来了。他说他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一下,想不到杨飞真的来了。刘建平就抱怨杨飞,来了也不去找他。“我想补习是很适合你的。”刘建平说,“好好补习,别再胡思乱想了。补习一年,你肯定会考上的。”
“我想出走,打工去!”杨飞把他在这一个假期发生的事情都给刘建平说了。本来他还想回去开发故乡的那片土地,可是母亲越是逼他,他就越是不想按照她的意图去做。“我决心去打工,干不出成绩我是不会回来的!”
同龄人总是有共性的。刘建平能理解杨飞的这些想法。但是他还是担心他一个人走会孤单,怎么办呢?刘建平希望杨飞能找个伴陪他一起去,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找谁。
杨飞又对刘建平说:“只是有一个人我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