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考落榜,但当时对我的打击并不大,因为我的分数足够上高中了。我不想上小专。要么上高中,要么我就进军营。我喜欢摸爬滚打的军营生活。最后家中给了我很大的压力让我进了高中。
高考落榜的打击,简直就是致命的一击,它使我失去了生存的勇气。恍恍惚惚,这几日我不知道如何度过的。我觉得自己无颜见人,想把自己独自关起来。这两日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生决不再跨进那深沉的学堂!我决意去从军。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是不会同意的……“
杨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刘建平知道该他开口了。
刘建平说:“你和你的父母好好谈谈,或许他们会同意的。”
杨飞摇摇头说:“我的父母我了解,不会的。”杨飞说着痛苦地抓着头发。
“我觉得你后来和父母关系融洽多了。”
“是呀,也多亏了路爱玲的开导,我理解了父母许多,也试图和他们说说心里话,但是,我只要一开口,他们便以命令的口吻制止了,我已经试过好多次了。”
“要不,我去和伯父伯母说说?”刘建平试探着问。
“不用了,没有结果的,你也知道,他们不会听你的,等你说完了,他们又会来收拾我。建平,如果我今年当兵走不了,我就去流浪……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我不想再让父母左右着生活了。其实,我心里也很疼他们,也常常非常思念他们,也知道他们的苦衷。然而,我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我已经听了他们十七年的话了,但那仅是一种表面现象,我的内心一直反抗着。于是我就一直让他们失望着,让自己难过着。我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杨飞说到这里,把两只手关节捏得咯嘣嘣响。
刘建平心中也开始难过。是呀,这种感觉他何尝没有!但他不同于杨飞。他的父母在意他的人格、自尊,而不像杨飞父母,剥夺了杨飞的一切精神生活。况且,他的父母完全能给他找一份工作。他从小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他不想去冒险,也没有那个吃苦的能力和魄力。
刘建平忽然问:“那么,路爱玲怎么办呢?”
这是杨飞心中又一块痛,和他现在处境的痛是均衡的。本来他不想对刘建平提起爱玲,但刘建平这么一问,他忽然想告诉他了。“她?我也不知道。她有那么好的一个家庭但她却和我感到一样的不幸。人呀,如果他感觉不到别人给他的幸福,那他同样是一个不幸的人。我担心她走不出她心中的阴影。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不能连累她。但是,我心里又放不下她。如果我去流浪,她会跟我一起去流浪的。如果我不去流浪,或许她一个人会去流浪。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去流浪呢?”
刘建平听呆了,他想不到,这两个人的思想竟然都是这个样子。
刘建平抬头望着天空说:“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你说还能会有什么办法?”
“比如你们俩结婚。”
“结婚?”杨飞听了忽然发出几声惨笑。“啊,建平,别开玩笑了。结婚?她会吗?她不会的!即使她愿意,她的家人也不会同意的。而且,我的家人也不一定会接纳她。我的母亲早就叫我娶一个山里的丫头,回大山中种地,侍候我年迈的爷爷奶奶。况且,我怎么能让爱玲跟着我受那样的罪呢?包括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不!决不!只有我有了成就才去找她,否则,决不!”
杨飞说完这些,心中轻松多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亮晶晶的,似乎在深情地盯着他。人呀,有时候朋友是多么的重要!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杨飞问:“你的打算呢?”
“我?我好着呢,今年去当兵,当兵回来分配个工作,就这么简单。”
杨飞心里想:“人要是能如此知足也是很好的,毕竟我们都是凡人。”但他嘴上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夜已经很深了。喧嚣的都市安静了下来。
刘建平说:“回我家吧!”杨飞跟着刘建平到了刘建平家。这间房子,他已经住过好多次了。
杨飞说得不错。爱玲的确在她心的阴影之中无法自拔。成绩公布之日,她根本就没有来看。其实她的心是焦虑的,她甚至抱一丝侥幸。但是她的表面是沉静的,在家人看来甚至是死寂的。她早早起床,一个人就下地干活去了,她想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解除心中的苦闷。她更沉默了。晚上也不和家人一起看电视,只是一个人躲在房间写着什么,这让父母十分费解。读书没有成果了,还写什么!爱玲是在写日记。她鼓励自己,痛骂自己;当然还有她的思念,对未来的迷惘……
那天成绩一公布,艳玲就迫不及待地去看了,没有爱玲。大姐又去查了她的成绩,还差四十多分。看到成绩那一刻,艳玲哭了。这个她一直疼爱着的妹妹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中午,父亲来到艳玲家,当然也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父亲也难过了好久。毕竟这是农村孩子跳出农门唯一的出路,至少是现在、在路新庄这个地方的现状。父女俩哀叹了一阵,路世忠便回家了。
路世忠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淑珍,让王淑珍告诉爱玲,但还需要多此一举吗?看到父亲的脸色,爱玲就明白了。唉,怎么办呢?地里的农活就要干完了。爱玲不想待在家中。她对这次落选比预选落选要冷静得多。这正应了那句话: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希望越小,失望也就越小吧。她将要另谋生路。待在家中,哪一天父母便会把她嫁出去,嫁到农村一户殷实的人家,或者会是一个有工作而贫穷的人家,这便是她以后的生活了。“啊,不!我得有自己的生活,首先要自食其力。”爱玲不住在心中呐喊:“我要奋斗,我要自食其力!”她又想:“杨飞不知道考上了没有。他要是考上了,不定哪一天会来到我的面前;他要是没有考上,也许相见会遥遥无期。她很了解他。她也知道他比她强,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此刻,她并不十分担心他。是的,他的出路很多,可以再补习,可以去当兵,还可以潇洒地去流浪……虽然他也有许多难处,但生活的许多路都向他敞开着,而不像她一个女孩子,似乎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人有时是十分脆弱的,有时又是坚韧顽强的。当一切客观事实摆在眼前时,曾经为它的结果想象过的那些痛苦也随着事实而逝去了,摆在当事人眼前的是:现在如何走下去!
杨飞是这样,爱玲也是这样,还有和他们同一届的学生们都是这样。
杨飞在刘建平家又待了一天,在刘建平家人的同情、在杨飞感觉到的苍白的安慰中,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家里的农活现在也不忙了,父母也许通过不同的途径已经知道了他的消息。他现在不想回去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的叹息还夹杂着数落,他决定去打工。
刘建平的一个远方亲戚在邻县开了一个水泥制板厂,虽然离这里不远,但已经是另一个省份了。那个亲戚那天碰到刘建平让他给打听找几个能吃苦的人。那天杨飞也在,当时他俩只是答应帮他找一找。今天杨飞决定去那里做工了。刘建平近日也没事做,决定陪杨飞一起去。杨飞带了铺盖,和刘建平去了那个楼板厂。
刘建平的亲戚听他们两人要在这里做工,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这么重的苦,你们刚毕业的娃娃根本吃不消,还是回去吧。”刘建平看着杨飞。
杨飞说:“我能行,虽然一直上学,但我从小在山中长大,干过许多农活,苦和累我不怕!”
刘建平看杨飞很坚定,就请求他的亲戚留下来试试。碍于的情面,那个亲戚只好把他们留了下来,吃住都管,每天八块钱。
杨飞把铺盖放进工棚,工棚是楼板厂院内临时建起来的几间砖房。这是一个小厂,一共十几个工人,挤在并排两间房子中。
下午,他俩就开始干活——和水泥、抱钢筋、抬楼板。晚上收工时,刘建平和杨飞都累极了,他们几乎都没有吃饭,只是喝了许多水。
晚上,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中,刘建平很快就睡着了。而杨飞无论如何睡不着。听着别人匀称的呼吸声,感受着自己浑身的疼痛,想着前途的渺茫,禁不住热泪在眼眶中打转。他觉得这实在是太苦了。人为了生存,竟然要受着如此的皮肉之苦。但他又想,别人也许只是皮肉之苦,他却还有精神上的痛苦,与精神上的痛苦相比,这点皮肉之苦又算什么!杨飞决心坚持下去。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才睡着。
早上,工头把他们喊醒。一夜的休息并没有缓解皮肉的疼痛,反倒加重了。杨飞硬忍着爬起来,而刘建平赖在被窝中就是不起来。杨飞只好先去干活了。
吃早饭时,刘建平对杨飞说:“我实在受不下去了,我想回去。”
杨飞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的朋友从小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苦,况且,他的条件也没有必要让他这样,怎么可以让他陪着自己卖命呢?于是,他很理解地说:“好吧,那你先回去,我想在这里干一段时间。”
刘建平说:“我不能陪你了,我真的吃不消,再这样干下去,我会被累死的。我回去了,你要好好注意身体,要是万一不行,你也回来吧。”
还能说什么呢?已经很够朋友了。
刘建平回去了。杨飞接着干他的活。这一天下来,他简直有种支撑不住的感觉。两只手上磨出了血泡,衣服全都被汗水焖过,黏黏的,还渗出一些白圈。
这天晚上,杨飞没有来得及失眠,一躺下便睡着了,而梦中却不能安宁。他梦见许多东西在咬他,他拼命地奔跑,跑得筋疲力尽。最后,在工头的叫声中得知天已经亮了,又要上工了。
这样一直干到第九天,刘建平来了,他说杨飞的爸爸来找他,叫杨飞回去。
杨飞本来想这样干一个月再说,但他又想,既然父亲来找,就该回去向父亲作个交代。这几天以来,他虽然累坏了,但是也想了许多问题。父亲毕竟是爱着他的,他应该和父亲好好谈谈。
从工头那里领到了七十二元工资,请刘建平吃了一碗面,杨飞便又捆好了铺盖,回到了这个小城,把铺盖仍然放在那间小屋,然后刘建平回家去了,他到了父亲停车的那个小旅馆。
父亲正在修车,见了他没有说话。他急忙爬进车底,帮父亲修了起来,他常常爱研究这些东西,所以车的一些毛病他也熟悉。父亲给他说了车哪里需要修修,就进旅社休息了。杨飞一直修了四个多小时才修好。他在水龙头下洗了手,便进到父亲的房子。
杨飞看到父亲一脸的不悦,分明生着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把他的气发向杨飞。“多少年就这个样子了!”杨飞痛苦地想。他本来想和父亲好好谈谈的,看来今天又没有指望了,等着挨训吧。
父亲没有看杨飞,只是说:“到外面吃碗面去。”说着便走出了门。
杨飞只好跟在后面。他的心中默默地呼唤着:“父亲呀,亲爱的父亲,你难道不能听听我说说心中的想法吗?”
来到饭馆,父亲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等面端上来,杨飞终于鼓足勇气说:“爸爸……”
杨振业把抽完的烟头扔在地上,瞪了杨飞一眼,并不想听杨飞说下去。他问:“预选不是考得很好吗?是不是太骄傲了,这一个月没好好学,落榜了吧。”
杨飞看着父亲、听着父亲的话,他觉得父亲像是教训一年级的小学生。
父亲接着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成器,我每天累死累活供你上学,你一次又一次没出息!下学期补习去。跑外面干的什么活,丢先人!”
“爸,我当兵去。”杨飞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杨振业一听,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饭店后厨的人从后门伸出头看了看,以为他们打碎了什么东西。
杨振业吼道:“没出息,你想也不要想。当兵不也是白受三年苦,你又不是城市户,城市户回来还能分配个工作,农村户当兵干啥!要当兵,还不如回家种地。不要四处给我丢人现眼,明天就跟我回去!”
还能说什么呢?杨飞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他没有让它流下来。“回就回去,也许能跟妈妈说说。”杨飞想。
父亲下午进了些百货,又偷拉了一些私盐,一直忙到午夜。杨飞对父亲说他明天和父亲一起回去,今晚他要回到那间小屋收拾一下。
杨飞走进大门,看到刘建平还在他的小屋门口等他。这个刘建平,杨飞心中又升起一股子感动。他和刘建平进到屋中,问刘建平有什么事,刘建平说没事,就是想和他再说说话。于是两个人又睡在一个被筒说起话来。
刘建平很担心杨飞现在的处境,他问杨飞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杨飞半天不语。刘建平知道,杨飞肯定又想起路爱玲了,便问:“比如你和路爱玲的事。”
杨飞说:“爱玲和我在一起最喜欢唱的歌是刘德华的那首《来生缘》,每一次她都唱得很动情,眼中常常是含着泪水。看来,她早就料到我们的结局了吧。”
“我才不管她的感受呢。”刘建平说,“我在问你!”
杨飞忽然很颓废。“我?我能有资格要求她什么!”
“这是感情问题,你不能老用理智去衡量它。我要听的是你心里所想的,而不是让你讲什么大道理。”
杨飞忽然盯着刘建平说:“你要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我爱她、爱她、爱她;我要娶她、娶她、娶她!这就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和想法!”杨飞本来是想用调侃的语气说给刘建平,没想到说完这些时,声音却有些哽咽,眼中蓄满了泪水。
刘建平沉默了片刻说:“那我就知道了。”
杨飞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自个儿的事还没有头绪呢,我父亲今天下午又收拾了我一顿。唉,看来,他们是一定要逼迫我去流浪才甘心。从小,他们就不信任我,仿佛我是别人的孩子寄居在他们家。我无法让他们省悟,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也许,只有我走了,他们才会重新确立对我的看法,否则,我这一辈子把心掏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在意我的。”
刘建平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是啊,人类讴歌不尽的父爱母爱,有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一种剥夺……“你先回去好好和他们说说,对他们说明白你的想法,再作决定吧。”
“也只能如此,”杨飞回答,“这一次回去,将决定我人生的道路。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去争取父母的理解和支持。说不定等我们再次见面,能一起踏上去军营的路。”
“那样就太好了!”
两个朋友一直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了一会儿。
十二
杨飞坐在副驾驶座上,很想和父亲说说话,而父亲总是阴沉着脸。但杨飞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躲着父亲。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大人,已经懂得去爱一个女孩子,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要骂就让他骂吧,但他还是有些紧张。唉,父亲开着车呢,还是先不要和他说他不喜欢听的事吧。于是,杨飞向车窗外观看。他回家经过路新庄,看到路新庄新建不久的机砖场有许多工人。有个码砖坯的女孩极像路爱玲。因为其他几行码砖坯女人的头上都戴着草帽,唯有那个女孩头上什么也没戴着。噢,肯定是她,那件白粉的上衣……杨飞心中忽然痉挛了一下。车走出很远了,他还趴在玻璃上向后看。父亲发话了:“坐好!看什么看!”
杨飞坐端正,心却平静不下来。“可怜的女孩呀,那是你能受得了的苦吗?我七尺男儿在制板厂干几天都有些支撑不下来。码砖坯,腰弯下起来、弯下起来的,啊,太苦了,但愿那不是她。”
要是所有善良、美好的愿望都能成真,那么,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悲痛的故事。当然,杨飞的“但愿”也没能成真,他看到的的确是爱玲。爱玲怎么会在这里干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