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还要告诉你,朋友和地域条件、家庭出身、社会地位是没有关系的,你说呢?况且,人生本身就处在不公平中。再说了,公平它只是相对的,希望你不要因此而难过或者心中不平。至于亲人,我们都这么大了,不用再计较他了,现在离我们能够独立已经不远了,忘记那些不快吧。因为谁都没有能力改变别人,尤其是“自以为是”的长辈(恕我冒犯)。
F,让我们共同感谢上苍的安排吧,更愿你是一只雄鹰,在广阔的蓝天上翱翔,翱翔!
你的朋友 L
爱玲很快将这封信送给了杨飞。杨飞看到这封信,有一种和爱玲看到他的那封信一样的失落。他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同样明白爱玲在想什么。他们都巧妙地回避着已经在心中泛起的波澜,然而,这来自天堂的东西能回避掉吗?要是他们的出生地域和环境能换一下那该多好呀,至少杨飞不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怕失去和怕得到一样让他难过。杨飞又想,难得两个人一样会装糊涂,那就先装着吧,我何必一定要刨根问底而自寻烦恼呢?但是他的心分明告诉自己,如果他陷得越深,对自己对爱玲都将伤害越大。然而,他根本就处理不好这件事,他心中想到所有方案中的得与失都是他不想要的。杨飞发了一晚上的呆,也找不到答案,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
八
很快就又到了放假。李周全那天把杨飞叫去,告诉杨飞,他被调离了这个岗位,分配到一个乡镇,他将要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而且他告诉杨飞,别小看乡镇这块小天地,不久他就会做这块天地的土皇上,他说他天生有的就是政治手腕,业绩他会做出些,而他个人会收获更大,他还说,让杨飞慢慢看着他的发展。他说他快结婚了,不是班上那几个被他哄得爱上了他的女生,而是某某局长的千金,他说那个女孩并不漂亮,胖得没有女孩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像一个少妇了,他并不爱她,但是她能帮助他。他说,人生呀,短短几十年,你爱的你就玩吧,但是,真正的生活是要过日子,房子、车子、票子才能证明一个男人的价值,才是男人最终要追求的……杨飞听得很吃力,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或者又像是干板的说教。
他从李周全那里出来,感到很沉重,杨飞想:“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真正的……”某些问题和某些词语,他想着时都尽量回避着,他很迷惘……
考试永远是学生的话题和大负担,假期考试让他们都进入了紧张的复习之中。杨飞和爱玲的书信和见面都少了。然而,他们的内心却更加不平静了。他们都克制着自己,害怕影响到了对方,而这种克制偏偏是让自己和对方心中都很难过。杨飞这天约爱玲去他那里。他简单地告诉爱玲,李周全要被调走了。
爱玲却很高兴地说:“他终于可以卸下误人子弟的担子了,他早就该走了。”
杨飞还想告诉爱玲李周全对他说的那些话,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觉得不能说。他们匆匆说了一会儿话,便分开学习去了。
期末考试很快就考完了。今年高二(6)班没有排名次。杨飞估计自己的成绩,大概在十名之内。爱玲的成绩下降了,大概要到十四五名吧。要升高三了,决定命运的时间不远了。
那天早上领完通知书,杨飞和爱玲又去了那个长城遗址烽火台。四周的庄稼绿油油的,空气非常清新,整个空间都呈现一种舒展和轻松。杨飞没有先爬上去,而是伸出手,把爱玲拉了上去。因为从小爬山上洼,他走这些路如履平地,而爱玲就吃力多了。
他们坐在烽火台上极目远望,世界开阔多了,心中的那些小我的思想似乎不存在了,一切结在心中的疙瘩也都随着空间的宽阔舒展开去。杨飞和爱玲坐得很近,几乎是肩靠着肩,时间已近中午。
中午的日头很大,一切都被阳光晒得懒洋洋打着瞌睡。周围没有人,只有不远处通向外界的柏油马路像一条黑色的飘带,一直飘向远方……
这样的环境真的很美。爱玲和杨飞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而他们的心灵却在很柔和地交谈着。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杨飞伸手将爱玲揽入怀中……四目相对,火辣辣地烤着对方的心,火辣辣的日头也因此黯然失色……杨飞又吻了爱玲……没有第一次的慌乱。仿佛是一切都处于自然。有上天作证,幸福在那一刻占据了他们生命的所有……
过了一会儿,杨飞轻轻抚摸着爱玲发红发烫的脸颊,说:“明天我就要回家了,又是一个辛苦的假期……你呢?也一样吧。人只有亲身经历了什么,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苦辣酸甜,想象和现实有着很大的距离。”
爱玲似乎才清醒,从杨飞的怀中挣出,静静地坐着不吭声,眼睛含着泪花望着远方。
杨飞拉过爱玲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抚摸着,他并没有看到爱玲眼中的泪花,继续说:“我一直把自己当做是冷血动物,其实真正的自己是一个热血青年。我相信自己会做出一番事业的,否则,活着不就失去意义和价值了吗?”“我以前是不善言辞的,对女人总是抱着一种莫名的鄙视或者是仇视,是你让我改变了许多,真的应该感谢你,你真好!”杨飞说着,把眼光从远出收回,直盯着爱玲的眼睛。爱玲低下了眼睑。等到杨飞把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时,爱玲也抬头望着远方,说:“希望你能有所作为。”
爱玲的心情是沉重的。一是因为学习成绩的下降;二是因为她无法抗拒感情的萌动。她曾经深恶痛绝着早恋,而现在,她和杨飞又算是什么呢?仅仅是朋友?自欺欺人吧。爱玲非常恨自己,但是又无法完全控制自己。于是,她就这样带着消沉的情绪无所适从着。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并不是全都要用语言。有一种沟通,是灵魂的沟通。爱玲相信,杨飞也相信。这种沟通是人力无法阻拦的。杨飞和爱玲就常常有这种灵魂相互沟通的感觉。
假期从7月30日到8月15日,正值农忙季节。爱玲一回到家中,白天便忙得再也没有时间看书。父母忙碌的身影和那因终日劳作、风吹日晒黑瘦的脸庞、消瘦的身体,让爱玲心中十分难过。“人为儿女呀……”爱玲想,“何苦要生这么多呢?”
路惠已经比爱玲高出一头了,这个孩子,他像一棵疯长的小树苗,虽然很清瘦,但是十分的帅气,男子汉的那种气质已经从他的身上显露了出来,说话的声音也退去了童音的稚嫩,变得富有磁性、粗闷起来。他今年上初二了。但是从小被娇惯的路惠不怎么懂事,他的行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他高兴了就下地帮助父母干活,不高兴了就成天开着电视看,或者坐在房顶吹口琴。父亲和母亲对他的宠爱并没有改变,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依然把他当小孩子看,很少指使他干活。他自己的眼中也没有活。爱玲看不惯,于是就经常喊他干活。
“路惠,咱俩砍苜蓿去。”
“路惠,收麦子去。”
“路惠,饮驴去。”
“路惠,锄地去。”
刚放假那几天,路惠还听她的,没几天,路惠开始反驳了:“啊,真是爸妈的孝顺女儿。喊我干什么,你孝顺你干呀!”
爱玲说:“咱不干,那活总得有人干,多干点又累不死,就多帮助爸妈干干吧,咱一年很少在家。”
路惠打断爱玲的话说:“呵呵,哥说你是奸臣,看来这个称谓真的很适合你。”
爱玲被气哭了,心里很委屈,她也就不再喊路惠干活了。
爱玲一个人仍然住在那间小房子。白天忙完,晚上她强忍着不去看电视,就坐在小屋子中做作业、看书。然而她的注意力只能集中那么一会,就再也集中不下去。于是她就开始写日记,一写就是一两个小时。在日记中,她写进对前途对命运对生活的许多感悟和想法,也写进许多含糊的思念。然而,白天的劳累,晚上的失眠,已经折磨得她无法静心学习。只要稍微多看一阵书,她就会恶心、头疼,睡又睡不着,只好胡思乱想和乱写了。她觉得前途渺茫,内心实在失落时,便在日记中寻求解脱。
那天中午,爱玲锄地回来,看到哥哥和嫂子回来了。她帮妈妈做好饭端上桌子,哥哥和嫂子郝艳玲只等着吃。爱玲看了哥哥一眼,只见哥哥用大拇指和食指箍成圆形,罩在眼眶上,对着郝艳梅笑。他用神态告诉郝艳梅爱玲的那副眼镜。
郝艳梅对爱玲说:“戴副眼镜,文质彬彬,只可惜就是考不上学。”说完对着路贤和父亲路世忠笑了笑。接着又对爱玲说:“爱玲你也吃吧,锄了一上午地,对不起你的那副眼镜。”郝艳梅把爱玲当做一块石头,讥讽得既没有道理也没有水平。爱玲心中难过极了,眼中蓄满了泪水,但是她没有让它流下来。她倔犟着一声不吭。她默默地告诫自己:“承受住这份欺侮!”她帮助他们盛好饭,从容地坐下来吃。
路贤说:“爱玲下年要是考不上该怎么办呢?路惠将来要是考不上了,我还能想办法给找个工作,男孩怎么说都好办,你说这个爱玲该怎么办呀?”路贤显出一副怜悯的神情。路世忠不语,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王淑珍进来听到了路贤最后的一句话说:“爱玲才好说呢,找个可以些的人家出嫁了。我倒是愁这个路惠,这么大了没一点正经。”
郝艳梅脸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笑容,接着母亲的话说:“女子大了好人家也不好找,况且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
自从与杨飞交往以来,爱玲成熟了很多,坚强了很多。这要是在以前,她早就又哭着躲开了。可是今天她认真地吃饭没有动,仿佛他们是在说别人。
王淑珍听出了郝艳梅那种暗含的讥讽,说:“不用你们愁,世上有剩下的男人,没听说有剩下的女子,就是那些女瓜子、愣子也没有剩下的。咱爱玲现在上学,已经有好多好人家打听着呢。”
郝艳梅似乎是不甘示弱地说:“那就好,路贤一天还为她操着心呢。”
王淑珍说:“一娘同生的,他又是哥哥,操操心也是应该的。现在我和你爸还有能力照顾她,我们身老无力了,姊妹有个啥事还不是要互相照顾,人常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女人真正的娘家其实就是兄弟了,父母毕竟老得早。”
在这谈话期间,爱玲一直没有吭声,但是,她的心在颤抖。父母是爱她的,以前,他们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论过如此的话题,今天母亲这样说,是在哥哥嫂嫂面前给她争面子。嫂嫂怎么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还不是因为哥哥。哥哥一直就看不起自己,他对自己的这种态度,潜移默化给了嫂子。不过,嫂子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爱玲勉强吃了点饭,洗了锅和碗筷,又下地干活去了。
晚上,她没有心思学习,中午的那一幕,让她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
1992年7月17日 星期五 晴
又暴晒了一天,庄稼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一如我的心也被同样的炙烤。
我已经无法自已。其实,死并不可怕,活着受罪才更可怕。当一个人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时,他便会死,这种死是无奈的,也是明智的,这种死是一种贡献,无论是对谁。一个没有希望、得过且过的人活着是一种负担,说得小一些是家庭的负担,说得大一些是对社会财富的浪费。我呢?我似乎还有希望在。虽然现在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寸步难行。是怀才不遇吗?有才吗?没有子建的才华,没有古之隐士的条件……一句话,什么也没有。自己只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个人,得过且过地过着日子。我不想这样过日子,可是再有其他的选择吗?
死的确是并不可怕的,可怕的是活着没有了希望……人总是要死的,碌碌无为枉度一世,根本不如早早作个明智的选择,难道不是吗?
爱玲的心中真的是难过极了。她想到了离家出走,想到了死。但是她又不甘心。她希望自己能迈进大学校门,她渴望自己有才能、有成就。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她想到了考学,于是就想好好学习,但是她的心实在静不下来。她又想到了杨飞。其实,她每天都没有忘记他,内心深处想着他,但是她自己不承认。今天她的心很烦、很乱,于是,她又在日记中写道:
你好吗?真的好想对你说说我现在的心情,我该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吗?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了吗?你虽然也有你的不快,可是不会有人让你当面如此难堪,这种打击真的太大了,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爱玲对着日记默默地诉说着,等她写完这些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她胡乱地躺下。明天还要干活。
第二天,爱玲又锄了一天地。地锄完了,冬小麦前几天就收完了,暂时没有什么具体的活要干了。
这天上午,艳玲和马东来了,谈话期间,路世忠叹息着说:“爱玲和路惠马上就又要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呢。你嫂子前几天回来说要买房,她是在问我要钱呢,他们结婚时我答应过,等他们买房我会给他们添些钱的,唉,这几年学生供的经济紧张得很。”
艳玲说:“爸,你先别愁,等开学了再想办法,我看我们能不能给爱玲帮点学费。我哥也真是的。”
艳玲不说了,她看到马东正用眼睛制止她。是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最好不要管了,省得惹哥哥嫂嫂见不得。但是艳玲心里就有些抱怨哥哥,嫂子不管怎样,哥哥总不能这样,这不是逼着不让爱玲上学吗?他们的经济并不紧张,为什么要这样呢?
路世忠看出了艳玲的想法,说:“也不能怪你哥,你哥在别人门上也并不好受,再说了,是我当初答应你嫂子的,老人说出去的话就要算数。”
艳玲笑了,说:“爸爸,我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路世忠也笑了,为他们父女之间的心照不宣。
马东说:“爱玲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艳玲和马东的经济也很紧张,马东还在继续学习,书费、资料费、辅导费,加之他们去年生了小孩,真的很紧。
爱玲说:“这几天没什么干的,我给我二姐卖菜去,她按批发价给我,我自己挣点钱去。”
父亲说:“就你?”接着摇摇头,说:“不要说空话了,别给我添乱了。”
母亲说:“什么干不成,还什么都想干。想飞就飞吧,愿意高飞还是低落呢。”
因为有姐姐和姐夫在,爱玲不好再说什么。她扫兴地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又开始写自己的日记了:
1992年7月19日 星期日 晴
开学报名的钱在哪里?我能自己去挣吗?我该如何才能挣到钱呢?为什么不给我哪怕只是一点点支持和勇气,我需要!我知道自己很弱、很胆小。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思想、没有才能。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需要锻炼!
其实,我相信许多的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所以我不得不去想办法,去自食其力!我也不相信我会去卖菜,是的,我实在放不下面子(我也会有面子吗),然而,还会有更好的事情做吗?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人做的。别人能做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他们的话都带着刺,刺痛着我的心,千根万根似乎是要置我于死地,尽管他们并不一定是有意的。我什么苦都能受下,我什么活都可以做。虽然我知道这将会有多么多么的难……我不能哭泣,可我知道会有多少的泪流……
是的,我是要出去闯一闯,是要将我改变,我不要当别人的累赘一样的活着。我已经不小了,应该自食其力了。明年的考学还是一个渺茫的未知数。我要拼命去挣钱,然后才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可是这些阻力,我伤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