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说：“你也喊几声吧。”
爱玲张了张嘴说：“喊不出来了，除了小时候拾柴禾在空旷的田野喊过，这些年再没有喊过了，竟然喊不出来了，真怪。”
“被埋没了，”杨飞说，“声音久了不用也会被埋没的。我小时候一个人放羊，孤单了或者瞌睡了，就站在山畔畔大喊，山谷中有回音娃娃，等我喊完了，有许多的回音还在山谷中飘荡很久，你听过吗？”
“没有，我从小生活在滩区，大沙漠边沿，从来没有见过大山。山里有回音娃娃？是不是和你一样的放羊娃娃？”
杨飞笑了，说：“不是，只是声音碰到山谷中的一种回音罢了，所谓‘回音娃娃’只是奶奶哄我的，说是某个悬崖绝壁上有一个土疙瘩，开七个小窟窿，它会学别人说话。”
“噢，原来是这样。”
太阳慢慢落山了，天空失去了白天的亮丽，变得灰暗而深沉。城里的灯已经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该回去了。
杨飞把爱玲送到学校门口，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当杨飞回到自己的住处，忽然烦闷不安。所有的快乐都被爱玲带走了吗？唉，有这么个人能够那样安静而欣赏地听他说话，他很感动。平时的书信只能很少、很有节制地交流一点，那一点经过浓缩了的快乐或者痛苦，仿佛是自己和自己心的交流。只有面对面的交流，才能从对方的神态和表情中得到一种心灵无以言说的满足，然而这种满足过后，又有另一种渴望的需求让人无法自制。“唉，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她一起谈谈学习以外的生活呢？”杨飞沮丧地想。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如此倾听他的生活——困惑、快乐、难过。父亲母亲和自己有代沟，他们本来就不爱他；有几个要好的同性朋友，谁又会去听他这些近乎唠叨的小事。爱玲真是上苍恩赐他的一个福音，看得出，他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很在意地听，偶尔发表着善意的不同的见解，让他遗留在心中很久的思想，从死胡同中走出，柳暗花明般重新审视生活。杨飞心情烦乱，是因为刚分离，就又开始想她了。其实，爱玲又何尝不是！
他们照样用书信沟通着一些人生的见解，各自的理想、快乐、痛苦，也相互劝慰着如何克服困难、剔除痛苦，相互分享着快乐。就这样又过了很久。
可是，杨飞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一种平和的友谊。他觉得自己对她由有点喜欢到喜欢到更喜欢。他爱上了爱玲，他已经没有办法把这种爱压制在心底，虽然很茫然，却是十分强烈，他想知道除了爱玲告诉他的，他还想知道关于爱玲的一切。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爱玲的同桌关于爱玲的一些事。
爱玲的同桌张昕昕是一个性格十分开朗而又早熟的女孩，她会把任何事情都摆在桌面上讲，老拿着一副“过来人”的处世方法对着这个羞涩年龄的问题。
这天，爱玲刚坐下，张昕昕就开门见山地问：“爱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和杨飞谈恋爱了？”
坐了近一年的同桌，她们两个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虽然爱玲不太喜欢她过于外向的性格，但是爱玲也从她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她胆子大，心直口快，又十分的成熟。有好几次，爱玲都想把她和杨飞的事告诉她，但是，爱玲又知道她那人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会把本来并不严重的事情说得过于严重。如果她能保守秘密，也许爱玲真的会对她说出自己心中的那份迷茫，毕竟，同龄人之间更能够理解，说不定她还会有什么好的办法。但是，爱玲又深知不可以。所以，张昕昕也只是偶然看到爱玲和杨飞互相借个书，再没有别的。
今天，杨飞来得早，张昕昕正好也来得早。一直以来几乎不和女生交往的杨飞忽然坐在爱玲的位置和张昕昕谈起了爱玲。这让张昕昕十分奇怪，后来一想，才想到杨飞可能是喜欢上了爱玲。从杨飞的那些话语中，张昕昕听出了他和爱玲已经很熟悉了，这让张昕昕十分不快。她一直把爱玲当做知心朋友，对她是无话不说，而爱玲竟然有事瞒着她！她肚子里窝着火，于是一见到爱玲就开门见山地问。
爱玲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怔住了，稍迟疑了一下，便满脸通红。她的这种表情似乎证明了张昕昕的话。
张昕昕更生气了，说：“好呀，还朋友呢，杨飞都给我说了，你却还瞒着我。难怪杨飞会了解你了解得那么透，而且他还打算到你初中读书的学校去打听打听你，说不定呀他还要考察你的家人，看你配不配做他的……”
张昕昕一说起来就口无遮拦，她忽然不说了是因为看到坐在不远处的杨飞正怒视着她。她刚才一急，竟然忘了杨飞叮嘱她千万别让爱玲知道他问她的事。张昕昕赶紧捂住了嘴。但是这些话在爱玲的心中已经形成了很大的影响。她觉得杨飞真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随便对别人说他们的事呢？这是友谊，怎么会是恋爱呢？恋爱不是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吗？他们是学生，不可以谈恋爱，这是友谊。
爱玲强迫自己确定了他们交往的性质就更生气了。“你杨飞调查我干什么，我到底怎么了？”爱玲想。爱玲觉得杨飞的这种行为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是对她的自尊心极大的伤害。“朋友之间我已经告诉你我的事够多了，你这不是不相信我吗？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又要和我做朋友呢？”爱玲生了一下午气，一个字也没有学进去，她决定放学后就去找杨飞问个明白。
放学以后，她没有吃饭，站在二楼教室的走廊望着大门，她知道杨飞吃完饭要从这个大门出去。当杨飞出现在爱玲的视线中时，她急忙跑下楼，跟在杨飞的后面。杨飞只顾着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等他打开门准备进去，感觉身后有人，转身一看，爱玲已经在他的身后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向后闪了一下身子，对爱玲说：“哦，怎么会是你？请进吧。”杨飞有些语无伦次了。
爱玲没有了往日的矜持，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一直没有看杨飞，就直接坐在那个沙发上一言不发。杨飞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跟前，看到她生气的样子，杨飞的心里还真的没有一点底。他所认识的爱玲一直是腼腆的，可是现在她的盛怒还真的有点吓人。
杨飞小心地说：“喝水。”
爱玲没有动，忽然泪流满面。杨飞一下慌了手脚，他以为爱玲会问他给张昕昕说了些什么，他正准备如实回答，而且说因为她常说张昕昕是她的好朋友，他才给她说，他就这样把要对她说的话都想好了，却没有想到她会一声不响地哭了。
杨飞呆住了。爱玲先还是只流泪，后来竟然很伤心地呜咽起来。杨飞一时真的是不知所措。情急之中，却说了一句：“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爱玲呜呜咽咽地说：“你为什么要对张昕昕说，你知道的，她会胡乱说出去的。”
杨飞不语，他忽然不想解释了，因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张昕昕说。
他走到爱玲身边，静静地蹲了下来。爱玲如此伤心地哭泣让他的心中很难过。怎么安慰她，给她说什么呢？他的头脑中立即出现了三个字——我爱你！对她说“我爱你”吗？哦，不，他说不出口。不要说是现在，恐怕是一辈子都不能。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把喜怒哀乐埋在心中，对于爱玲，他已经对她说得太多了。可是，爱玲的眼泪似乎流进了他的心中，他觉得自己也想哭了。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爱玲那双冰凉的小手，爱玲没有动，他又用另一只手帮她擦眼泪，她还是没有动。她大概是过于伤心，正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其实，她并不是真正生杨飞的气，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伤心什么，只是此刻伤心的泪大过了她的一切思维。她仍然很伤心地呜咽着。
杨飞的手握住爱玲的手时，他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辣辣的情愫，他伸手给她擦眼泪爱玲又没有动。杨飞顷刻间的冲动终于冲破了他理智的界限。他一把将爱玲揽入怀中，用嘴堵住了她的呜咽，他亲吻了她……
这一切来得是那样的急速，呼吸没有了，思维没有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谁都没有准备，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种电流、一种麻酥、一种甜蜜、一种飘忽入仙的境界、一种超越害怕的害怕、一种无法控制的心跳……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要是思想就在此刻停止了，那该是多么完美的结局呀！
然而，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样分开的。当他们恢复一点理智，发现各人坐在各人的沙发上，默默无语地对视着。外面的灯光透过挽起的窗帘，照在门口的桌子上。屋内很黑，但是他们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睛。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直到街上的噪音告诉他们下晚自习了，爱玲才匆匆地站了起来。她几乎打了个踉跄，急忙向门口走去。她没有看杨飞，只是说：“我要回去了。”
杨飞没有动，直到门被打开，又被咣的一声关上，他还没有从他刚才的举动中回过神来。
这真是一场成长的浩劫，它夺走的何止是他们心的平静，它占据了他们的整个心灵，让他们失去了原有的理智。难怪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当爱情来临时，众神也陶醉在幸福之中。连神仙都这样，那么凡人就更不该对此有所困惑了。原谅他们吧，尽管这样的感情并不该在这个时候发生在他们的身上。这早来的感情，不仅对他们现在的学习造成影响，而且对他们今后的人生造成重创性、灾难性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至少是在他们当时所处的时代，他们两个人所成长的背景下！然而，这感情比洪水猛兽更具可怕性。这种称为真正爱情的东西，又岂止他们能够抗拒得了！
刚才那一刻的昏眩慢慢离开了杨飞。当他清醒时，他后悔极了。他狠狠揪自己的头发，心中恨恨地骂自己：“杨飞，你流氓，那是你姐，你怎么能对她那样呢？你真的是疯了。”杨飞想站起来，但是不能够，似乎是灵魂跟着爱玲飞走了，只有这堆肉体被抽空了扔在沙发上，而口中还明显的留着爱玲甜甜的味道。
杨飞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有一种咸咸的液体流进口中，与那甜味掺杂了起来，他不知道这种味道该叫什么味道，也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一下自己，只是窝在沙发拐角静静地躺着。
而爱玲呢？她一路上恍惚如梦中。晚风轻抚着她那发烫的脸颊，嘴角麻丝丝的，仿佛刚抹过了辣椒水，而那舌头仿佛是用蜜淹过，甜甜的一直流到了胃中。
她跌跌撞撞跑进宿舍，爬上了她的床，没有了思想，脸上两股冰凉的液体，一直流到她发烧狂跳的心房。
谁说爱情是甜蜜的，让他去尝一尝这味道。噢。当然，也许爱情来到了，属于爱情的季节是甜蜜的，爱情要是走错了季节，何止一个甜蜜能概括得了！青苹果不足以概括它的味道。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从刚开始一见面脸红心跳，甚至躲着尽量不见。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那份羞涩渐渐地淡化，一种更强烈的思念在彼此心中很自然地升起。
开始，杨飞一直想道歉，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说那是我一时的冲动吗？不，那是一种积压了很久强烈爱的反应……说对不起吗？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永远不再接触了吗？还是对不起重新开始呢？杨飞知道爱玲有时是很偏激的，想得又很多，要是说不清了，还是不说为好，免得让她误会，或者让她更伤心。后来杨飞想：让时间去决定吧。他在一摞信纸上写了无数遍爱玲的名字，足见他心的烦乱。
一天一天过去了，他似乎忘记了那份烦乱，开始更加想见爱玲了，想一如过去那样平和平静地见面。
爱玲这几天的心情并不比杨飞好到哪里，甚至比他还要难过。那天杨飞那样对待她的一刹那，她想到电视中女的打男的一记耳光的那个镜头，又想到张昕昕曾说过咬住男的的舌头……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任由杨飞紧紧抱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她根本舍不得对他做任何的伤害，因为她是那样疼爱他，那种疼爱似乎不是爱情，或者超越了爱情，那一刻她完全失去了意识……当意识恢复后，她急忙离开那里。她觉得自己似乎不存在了，她爬上床任泪水不住地流下来。那一夜辗转反侧，使她心力交瘁。起床铃响了时，宿舍灯亮了。她感觉嘴唇厚厚的，拿起小镜子照了照，发现有点肿，而且嘴唇外面薄薄的起了一层皮。
这一天，爱玲没有看杨飞，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知道他就在班中。她小心听着杨飞和别人说话。但是这一天杨飞似乎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爱玲认定他的心中一定也很难过，这种认定减轻了她为自己的难过。爱玲甚至有些担心杨飞，担心他会为自己的举动背上沉沉的包袱。爱玲甚至想：“有谁知道呢？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不就好了吗？”这个星期六下午，爱玲决定去杨飞那里，和他说说这件事。
爱玲敲开了杨飞的门。杨飞看到爱玲先是一惊，随后便是很自然地请她坐。原来都打算说一说那天的事，而此刻他们似乎是忘记了那件让他们痛苦了这好几天的事。于是谁也没有再说那件事，又很开心地学习了一会儿。
爱玲闻到了杨飞屋子中很浓的烟味，说：“你又抽烟了？”
杨飞说：“是的。”
爱玲不语，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杨飞也不说话，他们都想把自己这几日的痛苦说给对方听，而这默默不语已经让他们各自心照不宣了。天色还早，爱玲就走了。不过，他们俩毕竟是愉快地相处了一会儿。
爱玲走后，杨飞决定给爱玲写一封信，告诉她，他以后不抽烟了。因为他觉得他又开始抽烟让爱玲很伤心，而且他还要改变以前写信的那个称呼。他觉得叫爱玲姐姐，似乎是给她加了负担。不过改称呼不用对她说明。他想爱玲是聪明的，会明白的。然而改了称呼又该称呼她什么呢？杨飞想，最好的朋友，就用字母代替吧。于是他的信就这样开头了：
L：
你好，我让你失望了吧，或者还有伤心？请不要难过，我会戒掉它的。因为近来忽然有一种很大的压力，故而重新又抽了它，但是，现在压力没有了，它就也该离开我了。
L，你知道的，我出生的那个地方贫穷、落后。出门就是山，行走靠两腿，吃饭靠老天，那是出生在那里的人时刻想着逃离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人生的不公平吧，而更不公平的是，我的父母也不爱我，这些我都对你说过，你一定不会忘记了吧。我非常高兴能认识你，并且能够相互帮助，包括学习上和精神上的，我们只能做互相帮助的好朋友，你说呢？
L，谢谢你，谢谢上苍让我认识你，愿你永远做只快乐的小鸟，飞翔、飞翔！
你的朋友 F
晚上，爱玲看了这封换了称呼、字迹极小、内容复杂的信，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呆了很久，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交流了一会儿，又现实了起来。是的，杨飞说得对，做任何事情都要理智一些，要很好地把握分寸。最后她觉得，所有的结果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最好，还能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于是，她又给杨飞回了一封信：
F：
你好！谢谢你能明白我的心，能有恒心改掉你的错误，能把事情看得那么清、那么远，能把理还乱的事情理得那么顺，你真的是一个有着极高悟性和理智的人。谢谢你对我的提醒和关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