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急忙转过身,杨飞已经起来跟在了后面,没有来得及收住脚步,几乎碰到了她的身上,他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爱玲转过身是因为杨飞说要送她的那句话,她感觉他还坐在沙发上没动。她被杨飞这样一碰一退弄得满脸通红……杨飞又看到他开学点到“6”号的那只“红苹果”了。他不由得心又一动。
爱玲急促地说:“不用你送,这么近,天又没有黑,你别出来了。”说完,逃也似的走了。杨飞站在门口,直到爱玲的身影消失了很久才回到了屋子中。
杨飞回到屋子中,忽然发现屋子很脏很乱,很不协调,简直是凌乱不堪。那张光秃秃的毡最难看,应该给上面铺块单子,还有炕上的那些纸箱子应该摆整齐。杨飞动手把这个“家”大扫除了一遍,又重新“布置”了一番。“对,墙上应该适当添点装饰的,比如字画,还有窗帘应该洗一洗,它已经被煤烟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把它摘下来洗了,拧干水又挂了起来。经过这样的一番收拾,屋子变得清爽、干净,似乎比以前大多了。杨飞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享受着自己劳动的成果。他想:“要是爱玲再来……”“爱玲会再来吗?”杨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行径有些不可思议。住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小屋中的一切,只要方便随便他怎样似乎都无所谓。这是一个清闲的单位,虽然是他的亲戚的办公室,但是谁也没在这里办过公,很少有人进这间屋子,这里似乎是完全属于他的。他今天为什么会对小屋发生这样的兴趣呢?还有,今天他准备放下窗帘时,爱玲的紧张和他又故意拉开,都让他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还有他几乎碰到爱玲时本能的后退,看到她红红的脸,触电般的麻酥酥的心动……这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表现吗?杨飞靠着沙发想了一会,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反倒又激动了起来。下次一定要主动约她来,这样才不辜负他的这一阵大扫除。
真正的面对面和书信上的接触是不一样的,当面对面坐着时,那些很久从书信上建立起来的友谊和信任似乎飘忽在了空中,和现实有着一定的距离。通过这次并不热烈的接触,反倒使彼此之间都有了一些内疚,仿佛是叶公好龙,都有一种对方会认为自己的感情是虚假的一样。爱玲有这样的感觉,杨飞也一样。杨飞因为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他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一些。第二天在班上碰到时,谁也不敢看谁的眼睛,害怕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失望。
杨飞决定这个星期六邀请爱玲出去散散心,以便解除这种心理的压力,于是,他给爱玲写了一封信:
姐:
好。近日一切安好!
春天已经悄悄地到来,想必城外的世界应该有绿色装点了吧,我们应该出外面透透气,不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如果这个周末不回家的话,我们一起到毛乌素沙漠边缘看看湖水、树林、沙丘,好吗?哦,不必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星期日十点钟在体育场篮球架下等你。
弟
1992年3月26日
爱玲接到这封信后很高兴,她也正因为那天的表现有些不好意思呢。这个星期天她正好不回家。只是她觉得杨飞很有意思,只愿意等待结果不愿意早知道结果,他是没有信心,害怕被拒绝吗?
爱玲星期六下午洗了衣服,准备好了下星期的东西。星期天早上九点半她就从学校向杨飞指定的地点走去。她不愿意让别人等,她的时间观念非常强。从小到现在,虽然她还没有能力为别人付出什么,但是她的骨子里有付出的欲望,一旦有机会、有能力了,她会去尽力帮助别人,再说浪费别人的时间是她最深恶痛绝的。
尽管她认定这是友谊的正常表现,但是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她打算在体育场走上几圈,平静一下心情,没想到在体育场门口和杨飞碰面了。
杨飞随口说:“这么早?”
爱玲接着杨飞的话说:“应该是这么巧!我准备在体育场散散步,所以来早了。”
杨飞说:“我也是。”
爱玲说:“那么,现在去哪?”
杨飞说:“当然是去找春天了。”
于是,他们两个便向城外走去。他们准备去的那个地方离小城有五六里路吧,步行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杨飞走路非常快,尽管爱玲走路也是极快的,在班里的女生中是数第一的,但是还是赶不上杨飞,她又不愿意落在后面,于是问杨飞:“你是准备赶时间追什么呢?”
杨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于是放慢了脚步开玩笑说:“准备抓只兔子。”
爱玲笑得很开心,说:“在我们那里,那可是看门的‘那个’才干的事。”
杨飞也笑了,说:“在我们那里,‘那个’的专利是最会咬人。”
爱玲骗骂杨飞,却又被杨飞巧妙地骂了。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春天的确是来了,荒凉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开始有了些生机——树皮泛活了,树枝上已经长出了嫩黄的小芽芽;沙梁边缘的冰草芽芽已经连成了淡淡的一片嫩绿;小湖的水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地泛着涟漪。这里不是什么风景优美的景区,所以没有一个游人。在这干涸的北方小城,除了自来水和井水,这里是县城周围唯一能见到水的地方。小湖也不过一千平米见方,水很浅,倒映着光秃的树和蔚蓝色的天。
他们找了一个最高的沙梁坐下,静静地坐着,眼睛望着远方,远方还是沙梁和树。他们被这空旷的景象吸引着,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杨飞站起来,走到一片小树林中一棵长得最高最漂亮的小树前,用指甲在小树的皮上抠着什么。
“你要破坏公物吗?”爱玲说。
“没有,我只是想在它上面刻个字。”
“那也不行,它那么小,你会弄死它的。”
“这你就不懂了,它才不会像你说的那么脆弱呢,它的生命力极其旺盛。你知道吗,有一种胡杨,生命力更旺盛。”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你也知道?”杨飞问。
“我敬畏生命力旺盛的事物。”爱玲说。
“沙漠里生长的植物生命力都不弱。你看,我在它上面刻了咱俩的名字,它应该感到荣耀,只有咱们两个才和它一起感知春天。等再过几年或者若干年,随着树的长大,名字也会长大。”
“到那时,长大了的字可就变得面目全非了,我曾经在我家墙后的那棵小树上划过一横,现在树长大了它变成了一个大疤。”
杨飞说:“即使是面目全非别人认不得,我们还是可以认识的,你说呢?”
“那是肯定了。”爱玲回答。
有了谈话的开头,以后的交流就顺畅多了。杨飞讲了许多他家那里的景物、农作物,还讲了爷爷讲给他的许多故事。爱玲认真听着,感到每一件事都非常有趣。
中午,起风了,黄沙乱飞。
爱玲说:“我昨天刚洗过头,一会儿又被吹脏了,回去吧。”于是两个人向回去的路走去。
爱玲从一个沙坡往下走时,脚下一滑摔倒了,坐着滑出了很远。杨飞站在她身后开怀大笑。爱玲慢慢爬起来,生气地想:“要是他摔倒了,我肯定会去扶他一把,而他,不但不扶,还那样笑……”想到这里便说:“摔倒了再爬起来,谁长这么大还不摔几跤,有那么可笑吗?”
杨飞说:“不是我要笑你,是刚才那个摔倒的动作太滑稽了。”
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就走回了小城。经过杨飞的住处时,杨飞诚恳地邀请爱玲:“这么早,进我那里坐坐吧。”
爱玲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买两碗酿皮到你那里吃吧。”
杨飞住处的门口就有一家卖酿皮的,这个酿皮店在小城是很有名气的,酿皮做得非常好。一碗七毛钱,那时食品袋还很缺,卖酿皮的说认识杨飞,让他们端进去吃了把碗送出来。杨飞在对面的一个小水果摊买了一斤橘子,那橘子很小,一斤就称了十个。
杨飞打开门,让爱玲先进。
一股卫生香味扑鼻而来。屋子里比上次她来看到的干净、整洁多了。原来卷起的被褥,现在铺了下来,而且上面铺着一条新花格床单;墙上多了几张字画,像教室墙上的标语,黑黑的窗帘变成了淡蓝色,屋子显得亮堂了许多。爱玲依然坐在靠门的那个沙发上。
杨飞吃东西极快,爱玲才吃了几口,抬头一看,杨飞已经吃完了。爱玲开玩笑说:“可不准抢我的呀,你是吃进去了,还是倒进去了?”
杨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慢慢吃,我从小吃饭就快,习惯了,改不了了。”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办公桌前坐了下来,翻阅着一本小小说杂志。
爱玲吃完后,杨飞把碗送还门口酿皮店,回来递给爱玲一个橘子,自己也拿了一个,说:“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笑话。去年我回家,给我奶奶买了些这样的小橘子,奶奶拿到手中左看右看不知道怎么吃,我不告诉她,让她自己想办法。奶奶想了想说她见过橘子罐头,是一瓣一瓣的,应该是剥开吃,就给她剥开了。我奶奶是我爷爷用一百亩地换来的,奶奶的娘家就在我们村子。”杨飞看到爱玲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怀疑他的表述,于是加了一句:“当时的契约现在还在,我爷爷锁在他的小箱子底下,我亲眼见过。”又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我奶奶的嫂子,也就是我的舅奶奶过来串门,我给了她一个,她还认不得这是什么。我说这就是橘子,她拿起来像吃苹果一样就咬,刚咬开就扔了,说:‘这娃娃买的啥呀,麻得像花椒一样’。”
爱玲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有意思极了。但是杨飞没有笑,他说那个地方落后极了,许多如奶奶辈分的人,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大山,外面的世界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有个笑话说,一个汽车到一个小山村陷入了泥潭,汽车司机请那里人帮着推,村中有一位老者竟然说:“如果汽车泥死了,回来称二斤汽车肉吃。”人们都把这当笑话听着,而我们村子的那些老人比这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飞喃喃地说着,痛苦溢满了他的神情。爱玲后悔她刚才的笑了。她急忙开导杨飞说:“我妈妈经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他们知道得越少痛苦也就越少。”
杨飞听到这话后,从痛苦的思索中回过神。他知道爱玲这么说是为了安慰他,于是他感激地笑着说:“你说得很对,我就比他们痛苦多了……早知道现在会有这么多的想法和痛苦,还不如当初不要读书了,待在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放一群羊,每天在山中放开喉咙乱吼。”
别人问:“你放羊干什么?”
我就回答:“娶老婆。”
别人再问:“娶老婆干什么?”
我就再回答:“生孩子。”
别人再问:“生孩子干什么?”
我就再说:“放羊……”
杨飞这样说本来是想逗爱玲笑笑,可是爱玲没有笑。
爱玲说:“你很优秀,将来一定会走出那里,然后再改造那里。现在想得太多也没有用,不去想它了吧。”
杨飞说:“也只能这样了吧。对了,咱们做一会儿题吧。”
爱玲说:“我正好有几道地理题不会,就是那个关于大气压的图形题。”
杨飞说:“这你就找对人了,那个知识我理解得最透彻了。”于是杨飞找了一些关于那个类型的题给爱玲讲了起来。
杨飞发现爱玲真是聪明极了,这哪里是他在给她讲,分明是在加深自己的记忆。因为爱玲一听就懂,而且提问全能提到问题的核心。杨飞第一次对爱玲有了另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他说不清楚,仿佛是打开了他生活中的另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在他原来的生活中是紧闭着的,反正他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们又做了一会儿其他科目的题,还以问答的形式背了一会儿该背诵的东西。一直到快要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们才离开了这间小屋子,相互之间有了一种以前没有的熟悉。
因为有了美好的开始,很自然也便有了它的继续。杨飞家路远,在没有放假之前一般是不回家的。爱玲家近,经常回家带些干粮以补学校两餐的不足。杨飞有一次在信中告诉爱玲,只要她星期天不回家,随时可以去他那学习。爱玲于是便经常去了。因为这个年龄段是一个敏感的年龄段,为了不使别人乱说,两个人是悄悄来往着。
期中考试后,两个人的成绩都有所提高。他们高兴极了,成绩公布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杨飞用眼神告诉爱玲——他等着她。放学后杨飞没有在学校吃饭就回去了。爱玲也没有在学校吃饭,她只吃了一点从家里带的干粮就去了杨飞那儿。杨飞正在大门口等着她。
杨飞说:“我还以为你没有看懂我的意思呢。”
爱玲说:“我是没看懂你的意思,只是自己想来罢了。”
爱玲看到茶几上放着两袋方便面。在这之前爱玲没有见过这东西。在那时,许多人都不认识它。爱玲拿起看了一会儿食用方法说:“这个倒点开水泡泡就能吃了吗?”
杨飞说:“是的。”
杨飞找了一个能够放进面饼的茶缸,打开一袋面放了进去,倒上开水,盖好盖。然后对爱玲说:“三分钟就好,这袋你吃,你吃完了我泡那袋。”
爱玲说:“我吃过了。”
杨飞说:“别骗人了,我可是有千里眼的。哈哈,才放学,你在哪里吃的,能这么快?”
爱玲不语了。
杨飞把泡好的面端到爱玲跟前说:“吃吧,味道不错。”
爱玲犹豫地接过面问:“贵吗?”
杨飞说:“不太贵,一袋五毛五分钱。”
“我想象的比这贵多了。”
“所以你就不敢吃了?骗我说自己吃过了?″
爱玲笑了。
爱玲吃完后,杨飞没有洗那个缸子,就又把剩下的那袋面泡了,而且仍然用爱玲用过的筷子。爱玲觉得很难为情,杨飞却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吃完后,杨飞洗了那个缸子,然后坐在沙发上,把手伸给爱玲说:“来,拉拉手,庆祝一下咱俩的进步,这也证明咱俩在一起学习效果好。”
爱玲犹豫地伸出手,杨飞握住爱玲的手。这是一只冰凉的小手,但是却胖胖的、肉肉的。杨飞的一只大手把它完完全全地包围在内。杨飞的手是火热的。一股电流、温暖顿时流遍了爱玲的全身。
杨飞没有发现爱玲原来长着这样的一双小手,也没有想到它会是这样的冰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的体内起伏;一种需要发泄的火热似乎通过他的手传递给了爱玲。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很快,爱玲就抽出了她的手。
杨飞问:“你冷吗?为什么你的手会这么凉?”
爱玲说:“不冷,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这么凉的。我小时候,一放学不是去拾粪积肥就是去拾烧火的柴,把手冻坏了,每年冬天都肿得胖胖的,有时还溃烂。还有我的血液大概流动得太慢,所以手一直这样凉。”
杨飞说:“噢,是这样,不能看好吗?”
爱玲说:“我一直就没有把它当做是病,本来这就不是病。”
杨飞笑了。通过大衣柜的镜子,他看到爱玲的脸红了。
杨飞站了起来,说:“今天下午不学习了,我带你到一个旅游景点去,你以前肯定没有去过。”
爱玲说:“咱这里哪有什么旅游景点,你哄我吧,远不远?”
杨飞说:“不远,去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走出了小城。小城并不发达,走出不远就没了人烟。爱玲有些生硬地问:“你到底要去哪儿?”
杨飞看出了爱玲的担心,说:“你看,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很高的土台,看到没有?”
“看到了。”
“你把那叫什么?”杨飞问。
“这样的土台有好多个呢,我初中的学校就在它的脚下,我们把它叫大墩,其实是古长城遗址吧。”
“是呀,这难道不是景点吗?走,到上面去。我一个人经常到这儿来。站在它上面,一股子浩然正气会让人心胸变得宽广。”
“你是想把自己变成秦皇还是汉武?”爱玲笑着说。
“别太抬举我了,我只能领略一点他们的气概而已。”
这个大墩大概是长城的烽火台吧,其他的城墙几乎和地面一样平了,只有这个大墩还高高耸起。
他们两个爬上去。杨飞用手在嘴上箍成一个喇叭形喊了两声,很快被空旷的田野得吸收没有了一点余音,大概是那两声本来就很弱,不够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