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全笑着，继续说：“送了这些东西，又硬塞给了我二百块钱，还请吃了一顿饭……我这老同学可真够意思，烟酒他们家多得很，也都是别人送的，我收了也倒没啥，可这钱……他又不许我拒绝。其实，多亏了他的提醒，我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哈哈……哈哈……”李周全发出无法掩饰的愉快的笑声。他接着对杨飞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题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我可能给你带不了多长时间的课了。将来你考学呀，千万不要报考教育类的，麻烦……哦，对了，你不会把我给你说的给路爱玲说了吧？”杨飞听了没有吭声。
李周全又笑着说：“你不会的，你又不爱和女生说话，再说那个女娃娃也不会说什么的，她很内向。”
杨飞走出李周全的办公室，心中空荡荡的。他也不知道有这种感觉是为什么，本来替别人考好了应该高兴才对，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
这天晚上，他写信给爱玲：
姐：
你好，今天我从李老师那里知道了咱们上次替别人考试的结果。你我全都考上了，只不过是替别人，我们还是我们。
李老师很高兴，他因为我替别人考好了，可能要调离教师职务。其实，调离也好，他本来就有些‘误人子弟’。你也让他得到了一些实惠，李老师高兴坏了。
不过，一切都只能到此为止。
弟
1991年12月3日
晚上，爱玲看完这封信，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小城的腐败，第一次正面地对着她。原来社会的美好、心的单纯，都被蒙上了一层似云似雾的东西。第一次，她有了种对现实的消沉。
很快又放假了。爱玲的成绩又下降了一点，杨飞却有了一点进步。有些事情对于男孩子和女孩子甚至是男人和女人的影响是不同的。杨飞很高兴，因为他有了一个姐姐，而且，似乎是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他。除了奶奶以外，似乎再也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渐渐的，他以弟弟的心态，坦然地接受着这种关爱。而路爱玲呢？爱玲的心似微风吹拂过的湖面，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所有这一切，似乎不再是当初相识的那种学习动力，而是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拿起来放不下的东西，一种影响着她，使她神情恍惚的东西。她埋怨自己、警告自己、恨自己，甚至骂自己，但都没有用。她无法就此事说服自己，不知道怎样才能是个圆满的结果。
这个假期，杨飞依然独住那间土窑，依然爬上垴畔听他的收音机，依然在冻得冰冷时回到那个奶奶为他烧好或者是他自己烧好的热炕头。他也思念，但是心境是快乐的，学习的效果也很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某些爱，比如父爱和母爱，他曾经是那样向往、那样想拥有的东西，现在变成了箱底下压着的那件没舍得穿，现在已经太小了无法再穿的新衣服，只能留作美好的记忆，埋在心底。而某些爱，却又成了美好的憧憬，幸福地为他设计着未来。
杨飞每天过得都很愉快。
而爱玲是烦躁的。因为心绪乱，理不顺，于是行为上当然也就不是让人喜爱的，包括至亲的父母。她依旧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中很少出来，话也仍旧很少，但是她的心态比以前好一些或者说是健康一些了，有时亲人的话也能接受和理解，不像以前爱流泪了。有一次大姐夫马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爱玲今年有进步，就是嘛，脸皮放厚一些，不要像一颗草莓，人不敢碰，一碰就烂掉了。”
不过，母亲从她的行径之中，对她考学有些失去信心。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她知道读书考学决不仅仅是苦学这种状态，母亲说不出更深的道理，但是母亲的心里感觉得到。母亲担心她如果再次失败后会有什么偏激的行为，经常有意无意地开导爱玲。母亲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世界上人一茬，一方水土养着一方人，怎样活不是个活呀。有些人呀，就是爱发愁，愁它干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了，愁也没有用。”
但是，路世忠却相信只要通过努力，爱玲一定会考上的。他相信自己的孩子聪明，但是他从来不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他对孩子说的最多的是孩子的不足、不好，他对他们的不满，对他们的夸奖是十分吝啬的，甚至根本就一点也不给。也许他是怕孩子因此而骄傲，也许他觉得那些在别人看来的优点，本来就是自己孩子应有的，因此，路家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夸奖和肯定，他们得到的只有父亲给他们指出的不足。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父母的夸奖在孩子的心中是非常重要的，而路家的孩子享受不到这种精神上本来不该少的东西。
他们的家教很严，而且十分武断。他们不允许孩子在大人说话时插嘴，也从来不听孩子的想法，孩子们也习惯了，从来不敢在父母面前发表自己的意见。从小生活在这种家庭氛围中，致使路家的这些孩子长大后，和别人说话都有一种胆怯心理，常常不能把自己和别人放在同一位置上，和别人说话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还有那种本来孩子和大人说话才会有的胆怯。有时他们在和别人谈话胆怯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是个大人了，还要长舒一口气调节一下心态。
路世忠对爱玲的态度是常常让爱玲感觉到父亲对她的一种失望。大人对小孩子抱着太高的、超过小孩子能力所及的希望，孩子在达不到时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大人是了解不到的；而大人如果对孩子老是抱着失望，孩子所得到的就不仅仅只是痛苦了，而是失衡、失落深深地伤害着孩子的自尊心。路世忠对爱玲表现出的就是这种失望，这让爱玲常常不想面对父亲、面对她所熟悉的这些环境，她有一种强烈的逃避心理。父亲常常因为爱玲而有意无意的叹气就是其中的一个表现。
父母有意无意对爱玲所表现出的态度，爱玲的心里非常明白。家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全都受着父母思想的影响，这种思想传达给家中不同的成员，不同的人对爱玲做出不同的态度和举止。
路贤对爱玲的态度中就有父亲那种态度的成分。因为路新庄的人都认为家业迟早全都是儿子的，没有女儿的份，女儿多花一份，儿子就少得一份。路贤虽然已经跳出了“农门”，但是思想里还延续着这些，时代和地域的烙印不可能不打在生活在这个时代和地域的人的身上。路贤就有点认为爱玲迟早是家中的一个累赘。他认为爱玲的无能已经使他无视爱玲的自尊，但是他毕竟是爱玲的亲哥哥，不好当面直接给爱玲难堪，而他的这种心理在他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已经传达给了郝艳梅。
有一次，路贤夫妇回到家中，爱玲给他们烧炕，没有点着火，爱玲当时没有发现，等到哥哥嫂子晚上睡觉时发现炕还是冰的，郝艳梅就对着爱玲说：“你呀你，什么都干不了，根本不像路家人，路家人没有你这么窝囊的，就路惠打架、生事、调皮捣蛋，也比你没本事、没出息要强得多，你看你像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给人造成负担？选”
爱玲听明白了她的话。她躲在小屋子里哭呀哭，除了哭，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知道，哥哥从她三岁告状狠狠打了她那次起就看不起她，这么多年来，甚至没有把她当做有思想的人去看，而这一切的原因当然也有父亲和母亲的“功劳”。
这一夜，爱玲想到了死，但是她又不甘心，“做出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让他们刮目相看不是比死更好吗”？但是这一切对于现在的她都很迷茫。
调皮出了名的路惠，他才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有一天他问爱玲一道语文题，他把“得”写成了“的”，爱玲说这是错误的，“得”后面应该是补语，“的”一般作定语，不可以写错的，路惠就朝爱玲做了个鬼脸说：“三姐，你知道你像谁吗？”
爱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像谁？”
路惠朝父亲看了一眼，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说完哈哈笑着跑开了。而让爱玲难以接受的是，父亲竟然也跟着笑了……爱玲觉得这个家实在是太难待了。她盼望着快点开学，虽然上学会有另外的恐惧和无奈困扰着她，但是那不致于当面让她难堪。
这年开学照例报三天名，2月20、21、22日，一切似乎延续着上个学期，按部就班。2月23日星期一，正式开课。爱玲刚逃离了家，似乎恢复了精力，她认真地上课、看书，见了杨飞也只是友好地笑笑，谁也不开口，他们也许已经习惯了用笔交流。
星期四，2月26日，正好是正月二十三，爱玲的生日。本来，杨飞是不懂得过什么生日的，因为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也没有人记起他的生日，甚至他自己也常常忘记。但是他记起上一年爱玲过生日照相的事，他在书上也看到过生日的祝贺，于是他买了一支钢笔，写了一段话送给了爱玲。
爱玲在今年的生日里给自己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在扉页上给自己写下了扉页寄语：
日记，你是我生命的唯一，离开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你默默地告诉我活着的意义、活着的价值、活着的目标。你陪着我走过了多少艰辛的历程，我哭、我笑，只有你最心痛或最快乐，也只有你懂我懂得最深；只有你不会离开我、背叛我，也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疏忽我、远离我；只有你不会强求我、为难我、嘲笑我、捉弄我！我感谢、感激你——感谢你的真诚、感激你的执著！
然而，此刻，你却是默默无语，你能告诉我，我该如何面对前程，还有那被惊动了的感情？噢，你无语，但是，我会告诉你。
还有今年我要更加努力奋斗，争取步入大学的大门。然而，我不知道我的心去了哪里，它不肯配合我完成我的愿望……
日记，你帮助我把它拴在你这里，别让它远离我而去，我徒有人而无心是会一事无成的。你知道的，我要是再次失败了，也许我就会永远告别自己、告别你……
奋斗吧，在生命的又一个句号后重视自己！！！
1992年2月26日
然而，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年龄段的无知、无奈和执著。爱玲并不能完全控制她自己，尽管她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但是并不能清醒地面对。这天晚自习下了后，她接过杨飞递过来的一小卷纸，回去打开以后，发现是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那卷着钢笔的纸原来是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姐：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首先祝你生日快乐！送你一支钢笔，希望你用它记下你人生的历程；用它完成你心中的理想；用它走上你将来的辉煌。这也是弟对姐最真挚的祝福。
姐，这个假期你过得充实而愉快吧？在假期里，我时常想起你，不知道你的家里人有没有为难你或者伤害你。我想家里的人是疼爱你的，只是你有时太多心罢了。其实，这个毛病我也是有的，因为有了你的开导、帮助，我现在的心态正常多了。今年过年，我的父母和弟弟照例回老家待了几天，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我很开心，这是我长这么大和他们相处最愉快的一次。这多亏了你平时的开导，所以，我告诉你，我还要谢谢你。
转眼之间，我们的高中生活已经度过了一半时光，剩下的一半时间我们要努力奋斗，争取给自己，也给别人一个满意的结果。我又得谢谢你，我英语的进步也离不开你！
姐，我很庆幸能认识你，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好姐姐。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高兴，一样感谢上苍赋予我们这份姐弟情缘。
祝姐：
学有所成 幸福开心！！！
弟
1992年2月26日午
爱玲看完信后，呆了片刻，然后给杨飞回了一封信，写了些感谢和祝福的话。她不想再和他谈论个人生活的苦恼，她觉得倾诉的愉快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过后又有一种另外的苦恼很快占据了心的空间，而这倾诉就像是鸦片，心中有什么不向他倾诉了会很难过。她希望自己能戒掉。
然而，事与愿违，表面相互冷漠一段时间后，心却似乎贴得更近了，后来他们竟然能经常单独见面了。
第一次单独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杨飞所居住的地方旁边就是体育场，爱玲这天下午感到心里很烦，想到外面散散步，或者干脆是长跑一阵，学校的操场上人太多，从来不好动的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那异常的举止，于是一个人来到了体育场。
她在体育场走了两圈，心情好多了。她开始观察周围的事物，却发现杨飞坐在篮球架旁边的石台子上，正看着她。其实爱玲早就发现了那儿坐着个人，但是她没有仔细看是谁。这个体育场几乎没有什么设施，只有两副篮球架，所以平时这里也少有人来，这也是爱玲之所以选择来这里散心的原因。当他看到杨飞的那一刻呆住了。杨飞看到爱玲看到了他，便站起来向爱玲走了过来，友好地、微笑着问爱玲：“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杨飞的微笑打破了爱玲的紧张。
爱玲也笑着说：“你怎么也一个人在这儿？”
杨飞说：“现在是两个人了……你冷吗？这儿真的有点冷。到我那儿坐一会吧，我那里很安静，现在那个单位的人全都下班了。”
爱玲看了看天，太阳快要落山了，于是说：“不去了，太晚了，我要回学校去。”
杨飞说：“没关系，我那里离这儿很近，一会儿我送你到学校。”这样友好的邀请好像是不容拒绝的，于是，他们到了杨飞的小屋。
这是一间小办公室，也就十五个平方米左右。靠门口放着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在向里靠墙处放着两个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有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暖水瓶、两个玻璃杯子，沙发对面是一个老式大衣柜。靠后面是一满间炕，衣柜后面的炕上铺着一条光毡，炕角摞着一床被褥。这边的炕上靠墙边放着几只纸箱子，可能是单位不重要的文件和杨飞的一些书吧。这样的环境对于那个年代农村的学生来说，是十分优越了。
杨飞招呼爱玲坐在靠门口的那个沙发上，然后他给爱玲倒了一杯开水，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忽然空气变得沉闷，两个人一时都找不到了话题。杨飞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爱玲端起水喝了一口，首先打破了沉默说：“你住这里学习环境很好、很安静，只是一个人住这么大个院子，害怕吗？”说完她就在心里骂自己：“怎么会说这样一句话呢？！”
杨飞听完后，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被爱玲的问话逗乐了，说：“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怕什么呢？”说着他站起来打开灯，准备拉住窗帘。
爱玲急忙站起来说：“天黑了，我该回去了。”
杨飞连忙停下了拉窗帘的动作说：“还早呢，我一个人习惯了拉窗帘。”然后他把窗帘拉开得更大。
爱玲不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那样紧张，仿佛是自身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一样。她为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转换话题说：“你最近各方面都好吗？”
杨飞说：“都很好，你呢？”
爱玲端起杯子说：“嗯，也很好。”
“你需要什么书就来拿吧，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借着看。”杨飞说。
爱玲说：“谢谢。你需要什么我有的书，我也可以借给你。”这言外之意，仿佛是怕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似的。
杨飞在与爱玲的书信交往中就感受到她很自尊，于是便笑着说：“那有好书我们换着看吧。”
爱玲说：“那没有问题。”仿佛这样才是公平的交谈。
大约坐了有二十分钟，但是爱玲觉得时间已经很长了。她站起来，不容挽留地说：“我要回学校去了。”
杨飞也站起来说：“好吧，我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