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门打开,伸着懒腰,然后给他煮了半把挂面,桌上放了一碟盐、一壶醋、一小勺熟猪油就去睡了。杨飞尽管很饿,但却没有胃口,他只吃了一筷头面,喝了半碗面汤,便倒在厨房的小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很迟了,感觉仿佛还坐在车上。这天他又在这里住了一夜,第三天一早便回了奶奶家。
奶奶高兴地给他做了一碗荷包蛋,杨飞吃着,奶奶坐在他的对面认认真真端详着他,仿佛艺术家在欣赏一件稀世之宝。杨飞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问:“奶奶,我有什么变化了吗?”说着,自己也打量起自己来。奶奶嘻嘻嘻地笑着,并没有把眼光移开,说:“长大了,长大了。”
杨飞每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爱玲的差不多。每次放假回家,他都和爷爷奶奶挤在一个窑洞的大炕上。今年他把平时放杂物的那个小窑洞收拾了一下,给自己腾出了一块地方,他独自搬到了那个窑中。
奶奶开始有些不高兴,说长大了就生分了,小时候还要奶奶搂在怀里才睡呢,现在和奶奶连一个炕头也不愿意睡了。杨飞抱住奶奶撒娇说:“奶奶,我爷爷不是讲过,白面书生晚上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狐仙陪着,我也等着这样的一位狐仙,和你住一起,那狐仙怕你用拐棍子打就不敢来了。”
奶奶说:“我知道了,我飞娃想娶老婆了。算了算了,奶奶老了,碍你的事了……奶奶是怕你一个人住着孤。”
杨飞这才也正经地说:“奶奶,我晚上看书时间长,怕影响你和我爷爷休息。”
奶奶说:“晚上学习一会儿就睡,不要太迟了,影响身体,奶奶要等着你从外面给我领回一个漂亮的孙媳妇,奶奶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杨飞说:“奶奶精神好着呢,年轻着呢,重重孙子都能抱上呢!”
奶奶说:“你不要哄奶奶了,奶奶又不是神仙,土壅半脖子了,活不了多少年了。”
杨飞看到奶奶有点伤心,便说:“要不,我还跟你一起住。”
奶奶说:“罢了,我还怕影响到你的学习呢。”
这样,杨飞也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
这个假期,杨飞的心中多了一份快乐。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只是他常常似乎是无意中就想起了路爱玲。他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有时,夜深人静时,杨飞爬上垴畔那个高山顶,向四周暸望。天空碧蓝而深远,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仿佛离他很近。四周黑黝黝的、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只虫子的叫声,仿佛睡梦中的呓语,更显山野的寂静。虫子也会有喜乐哀愁吗?
杨飞想,这个时候要是真的有一个狐仙来到他的身边,他也不要理她,要是爱玲来到他的身边,那该多好呀!他要给她讲讲他目所能及的、他所知道的这里的历史。那边的那个山头,是“文化大革命”时修的梯田,在月光下,仿佛是一顶草帽;对面的那个平台,是民国时候的一个练兵场;还有那边是商朝时的一个王城,以前的城墙还清晰可辨,在那里还能捡到一些瓦片,现在被风蚀、水土流失破坏得几乎没有了痕迹。这些都是爷爷讲给他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只有考古学家才有发言的权利。
杨飞为假想中的爱玲讲着这些,他甚至感觉到爱玲像听老师讲课一样神情专注地听着,然后看着这些景物,感受着历史的变迁。忽然,他又消沉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他想,“她家条件比我家的好多了,她才不会来到这个穷山沟沟,况且,她凭什么要陪着我呢?这根本不可能。我是一个冷酷的男孩子,不会去关心一个女孩子的。”他又想:“我今天是怎么了?老想起她,也许,她根本记不起我,我们只是比较要好一些的同学,其他的什么根本就不可能。”
杨飞躲避着心中的思念,自己给自己泼凉水,但是,任凭这凉水冻得他心发憷,也泼灭不了心中的那份情感。无论是如一日三秋,还是转瞬即逝,时间是铁面无私,不会受任何事物的改变,保持着它原来的面目勇往直前。
假期还是很快就过去了,8月23日学校开始报名,报名照样是三天,23、24、25号。今年他们要升高二了,文科理科要分班了。爱玲早就选择了文科,她没有考虑就业问题,她仅考虑自己的能力和爱好,她知道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差,地理、历史远比化学、物理更让她感兴趣。她是感性的,一直以来她就知道自己的理性战胜不了感性。她是跟着感觉走的,一条道能走到黑,内心的信念一旦形成,谁都没有办法阻拦的。其实,她自己也是很了解自己的,但是有时候自己又无法改变自己、说服自己,仿佛她是由灵魂和肉体两个部分组成的,灵魂有时脱离肉体,肉体有时脱离灵魂,各行各的事,谁也无法迁就谁。一、二、三、四班为理科班,五、六、七、八四个班为文科班,她没有动,仍在(6)班,班主任仍然是李周全。
那么,杨飞去了哪个班呢?杨飞也学了文科,他倔犟地认为,要搞政治,文科比理科更有用。
啊,这两个孩子,这学期他们作着怎样的打算,我们先得从他们的心里谈起。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现实和想象是逆向而行的,有时候人的心里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表面上却显得越是冷淡,似乎是在有意排斥着一样,而内心的火热,无法扑灭,只留给自己独自煎熬。爱玲和杨飞正是这样。
爱玲23号报完名,便去了姐姐家,24号、25号她都没有来学校。一个假期里对杨飞的那种说不清的思念,搅得她有些疲惫不堪,她不住地问自己,何苦呢?她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十分的优秀,长相一般、家境一般,何苦要老记挂着他呢?况且他一个假期也许早就忘了她。她根本就不知道,情窦初开对于一个女孩子的内心该是怎样的骚动。她想,上学以后就停止这样的接触,杨飞很可能会学理,他文、理科学得都很好,男孩子多数都是偏爱着理科的,这样很自然地分开最好。
杨飞23号下午到校,24号报了名。他没有见到路爱玲。假期对她的那些思念,现在忽然似乎离他都很远了,一个假期的辛苦,让他更坚定了跳出农门的信念。他努力制止住自己不去想爱玲,但他却不知道这是对自己一种徒劳的限制,他还坚信自己从小确立的信念——不会喜欢女人,决不会喜欢上一个女人!开学了就不要再去理她了,最好是她先不理他,这样,他虽然是自作多情,但是内心会比让她难过要让他好受些。这样,他24号报完名,似乎是害怕见到爱玲,便急忙离开。他今年仍然住在上学期住的地方。25号他也没有来学校。
26号早上,分班名单的几张大红纸贴在了学校的大门口。爱玲挤进去看到高二(6)班,她的名字底下还是杨飞。她的心头掠过一丝高兴,这高兴仿佛不是来自她的心灵,而是来自天国,她狠狠地压下这股高兴,低着头向教室走去。
杨飞也挤进去,一看自己的名字上面是爱玲,他的心头也情不自禁地掠过一丝高兴,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摇了摇头,仿佛是要摇去所有对爱玲的思念。
班上走了一部分同学,又来了一些新同学。白雪和魏亮都学理科去了。李周全重新排了座位。杨飞这一个假期忽然长了很高一截,让人觉得他像是一盏能升能降的台灯,是谁有意把它拔高了一截似的。他的座位排在第四排,爱玲被排在了第二排。
爱玲的新同桌是从(1)班分过来的一个胖胖的女孩,圆圆的脸,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黑很粗的一条长辫子扎在脑后。她比白雪还要开朗。
她问爱玲:“你叫什么名字?”
爱玲回答:“路爱玲。”
“班上第几名?”她又问。
问一个不是班上第一名同学的学习成绩,就像对着一个先天性秃着的人说“你的头发哪里去了?”一样,是一个很不受欢迎、很不礼貌的问题。爱玲不想回答,但又不好拒绝,她只是胡乱地哄她说:“倒数顺数大概差不多吧。”
这个回答使得这个女孩很高兴,她自以为是地说:“我在我们班可是前十名的学生!”
爱玲讥讽式地说:“那我以后可就得多麻烦你讲题了。”
她毫不客气地回答:“那当然了!”
爱玲不喜欢她的这种语气,不想再和她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昕昕,‘昕昕’这两个字的含义你知道吗?我可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尘,你和我坐会沾大光的!”
爱玲笑了笑,说:“但愿吧!”其实她心里想:“不倒大霉就万幸了,还沾什么大光呢,看你那张停不下来的嘴,我还怎样学习呀?”
杨飞的同桌是一位很沉稳的男同学,他的年龄至少要大杨飞六七岁。他沉稳得如同一个大人。杨飞看了看他,竟然想到了“叔叔”辈,如果在他的家乡,碰到这样一个人,他肯定会称呼他“叔叔”的,他是从(8)班分过来的,叫吴自亮。
男孩的相互介绍简单多了,吴自亮伸出手说:“我,吴自亮。”杨飞伸出手握了握,说:“杨飞”,就认识了。
吴自亮说:“杨飞?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了,原来就是你呀,幸会,幸会,除了英语,各门成绩都顶呱呱的那个杨飞!”
杨飞说:“看来你们原来的班主任把我做了偏科的反面教材讲给你们了?”
吴自亮说:“够聪明,是这样的!”
杨飞看到前边的爱玲,心里不由地动了一下。一个假期,她的皮肤黑多了,一定是干了很多农活。
他们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状态,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沉默着。
“借她的书该还给她了。”杨飞想。“反正我也已经看完了。”于是,杨飞拿出那本书。教室里乱哄哄的,没有人会注意他和他的老邻桌说话。他把书递给爱玲,很客气地说:“谢谢。”
爱玲看到杨飞一个假期长了这么高,有些奇怪,这会儿抬头看到他瘦了、黑了,心中掠过一丝难过。她也把拿杨飞的那本数学书还给了杨飞,说:“多谢。”各自沉默相视。
杨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刻钟的轻松让他有些兴奋。他很高兴,以为就要这样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爱玲也很高兴,她翻开书看了一下,觉得并没有只言片语,这下可以轻松而过了。
如果这一段交往是生活中的一段路,走完了就可以忘记,重新开始走下一段路,那该多好呀!然而,这不是一段路,它是心的浩劫,是穿过两颗心的一支箭!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周、两周、三周,爱玲和杨飞所想要的那种结果并没有出现,相反,沉默的外表下,两颗火热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了。
杨飞并没有如他当初所想的那样,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他的心开始难过、空虚,仿佛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上课不能再全神贯注地听了,时不时,在他并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竟然盯着爱玲发呆。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忘记、改变。他看小说比以前看得更凶了,因为无法把心静下来,他开始偏重看武侠小说,古龙的、金庸的,他一本接着一本看。现在不用愁没有书看,校门口就有几处出租书的。然而,当他从书中返回现实,稍一清醒,爱玲的影子立即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试着抽烟、喝酒,想用这一切来麻痹自己心中的那份火热,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有用。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留给老师、同学们印象深刻的乖男孩了,他大声地吵闹,有意地损坏公共财物,你听,教室的门被“哐”的一脚踹开,那准是杨飞。他甚至已经和班上几个同学打过架了。别看他个头不怎么高,长得很瘦,但是他从小热爱体育锻炼,班上很少有他的对手。
然而,晚上回到住处,他就悲哀了起来,为自己白天做的事而悔恨。他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但是并不能麻醉他的神经,也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也开始写起了日记。
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不能如此堕落,我还有远大的理想在心中。我为什么像一辆失控的汽车,任意地横冲直撞?啊,我明白了,只为伊……是伊偷走了我的心,让我失去了自控,然后,伊又毫不珍惜地将它扔掉……是这样吗?啊,还我吧!伊知道我这样地恋着她吗?伊会再次走近我吗?不,不能这样,我得去问问!
而杨飞的这些变化,根本没有逃过爱玲的眼睛,还有心。其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互冷漠后,爱玲的心里也正在被煎熬着,她开始后悔当初还书时为什么不给他一些鼓励呢?这只是友好的帮助。时间和距离并不能拉开心的默契,她感觉到杨飞的心和她的心一样地受着煎熬。当初的轻松,早已没有了踪影,只是爱玲用沉默掩盖着内心的骚动。她偷偷地观察着杨飞。杨飞近来的变化,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她的心情,“他怎么了?”爱玲不住地问自己。
这天,杨飞和班中的一位男同学打架,把那位男同学打得鼻血直流。爱玲看到这汩汩的鲜血,忽然想起小时候路贤打艳玲,就是这样汩汩流着的鲜血呀!她的心里就有些恨杨飞。这天晚上,她在日记中写道:
原来人的变化会是这样的急速,是什么改变了他呢?他原本就是一个暴君吗?我的心为什么为他而疼痛?我必须要问问他,他这是怎么了?他以前根本不会抽烟,不去打架,是魔鬼附体了吗?啊,我原以为我把自己的感情已经尘封在了心底,上了锁,而且我自认为那把锁早已锈死,如今,这把锈死的锁被杨飞打开了吗?他把它放了出来了吗?就像渔夫打开那个小瓶口放出的那个魔鬼,再也无法把它收回去了吗?啊,不,不会是这样的……我该怎么办?我不能不去管他,我想也许我能够制止他的这种变化,让他重新回到当初的那个小男孩的心态。我真的会有这个能力吗?他是否还记得我……
唉,且不去想他吧,这一个晚上美好的时光又被他剥夺了,我为什么要受他的左右呢?噢,上苍,救救我吧!
杨飞这天打完架,就后悔了。他看到爱玲看他时眼神之中充满着怜爱,又夹杂着一些恼怒,几乎是要哭了。杨飞知道一定是因为他。
这天晚上,杨飞一个字也没有学进去。他铺开信纸,确定了一下自己的感觉,决定给爱玲写封信。写什么呢?他为难了。他强迫自己面对内心真实的感受。他想:“我是否像书上写的那样,动了感情、爱上了这个爱玲了吗?我这一段时间所做的一切、让自己静下心时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也是因为她吗?啊,要是真是这样,我现在就成了还没有正式恋爱就先失恋了,失恋的一切反应都已经从我的行为中表现了出来!啊,不能!要真是这样,那我就败得太惨了,就像是一个战士,还没有上战场去打仗,就已经被自己假想的敌人吓得接受了失败,垮了下来。不!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能这样!她路爱玲不是爱用调侃的口气吗,我也学学她,先含糊地写上几句,就当做是投石问路,她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我再另作打算,不能为此而荒废了我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唉,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了,只能如此而已。”
于是,他胡乱地将几句藏头小诗写在一张笔记本纸上,夹在一本很好的地理复习书中,准备把这本书借给爱玲。
杨飞做完了这些,零点的钟声已经敲响。他现在的感觉是,仿佛背着一个大包袱,长途跋涉了很久,这会儿到达了目的地,把它放了下来。于是,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并没有把书送给爱玲,因为他发现爱玲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非常消沉,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好几次试图把书给她,又怕她不肯拿,而让他下不了台。况且,爱玲的那个活泼好动的同桌,说不定会抢过书,先拿出书中的纸条,要是她看明白了,就会大喊大叫恨不得传遍整个世界,这样会让他和路爱玲陷入尴尬境地。他觉得不能轻举妄动。这一天很长,杨飞没有学进去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