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爱玲也没办法忍受心中的痛苦了。昨天晚上的又一次失眠,使她今天一点精神也没有。而今天,她用眼角的余光,发现杨飞好几次死死盯着她,仿佛是要把她捕进自己的眼睛中,而那眼神之中,分明包含着别的意思和意图。“我必须和他说说了。”爱玲决定今天晚上给他写一封信。写什么呢?就像朋友一样劝劝他吧。爱玲拿起笔写道:
杨飞:
你好!首先祝贺你,一个假期长了这么高,学习一定也如个子一样突飞猛进了吧。
你家中的一切都好吧,近来没有什么事情让你难过吧。你不是说过,我们都长大了吗?长大了是个什么概念呢?长大了就意味着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不是用偏激和消沉来对待它,你说对吗?
我觉得,你和我有许多相同的遭遇和感受,也很能谈得来,我还感觉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如果我真的有幸能帮上你的忙,我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我已经把你当做是我的朋友了,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我,但是,无论能不能,我还是要把我想对你说的话说了,希望你别介意。
你近来变化很大,让我不能理解,我心里很难过,你怎么就学会抽烟了呢?烟是一种慢性毒药,你不想完成你心中的理想了吗?还有你近来痴迷于武侠小说,人们都说武侠小说也有鸦片的功能,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难道你不怕它影响到你的学习吗?适可而止吧!还有,你为什么要学坏呢?破坏东西、打架生事。你很聪明,美好的前程就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视而不见,一定要走地狱的黑暗。不要这样了吧,有什么事说出来吧,别用消极对待。你千万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飞,如果我的话伤着了你,请你原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你能一心一意为你心中的理想而奋斗,别辜负了上苍赋予你的聪明才智。
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心情,因为我把自己当成了你的朋友。
祝:
心平气和
路爱玲
9月28日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下午放学,爱玲径直走到杨飞座位前,说:“英语又上了一个月了,你应该把这本书上最近学的看一看。”说着,她把夹着信的这本书递给了杨飞。大概是为了安慰自己吧,她态度严肃、语气生硬。杨飞知道爱玲一定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做的。他把昨天准备好的那本书拿出来递给爱玲说:“我正准备把这本书借给你,昨天忘了,现在给你。”爱玲接过书塞进书包,匆匆走了,仿佛是逃离一个危险的境地。
爱玲回去,打开书看到这页纸上写着:
我佛至高是如来,
喜坐观音莲花台,
欢迎东土取经人,
你们历苦终成仙。
爱玲一连看了好几遍,却怎么也看不明白。于是,她想,大概是他随便夹了一张纸条,没有什么的,便仍然把它夹在那里没动。
和杨飞又有了接触,而且同时都有那种友好的感受,爱玲心里平静多了。原来问题可以这样友好地解决,却可惜自己为此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天。
杨飞回去打开那封信,心里不平静极了。感激、感动、鼓舞,许多种感受一起涌上了心头。他下意识地抽出一支烟,刚准备点燃,忽然又放下,放下还觉得不够,便连烟盒一起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筒。他想:“不抽了,不抽了,坚决不抽了。”他又看到桌子上放的那几本还未看完、金庸的武侠小说,急忙收拾在一起。“还掉,还掉,千篇一律的打打杀杀、爱恨情仇,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坐卧不宁,心跳得厉害。于是,他在地上来回地走动。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了下来。他又开始后悔,“我怎么能给她写那样的纸条?我真混,做朋友不是也很好吗?她是那样的纯洁、善良,而我却对她存有这样的心思!她一定会笑话我的,她会因此而不理我吗?唉,怎么办呢?
杨飞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写一封补救的信。
路爱玲:
谢谢你对我的提醒,我一定改掉那些坏毛病好好学习。我以为你近来很讨厌我了,连我自己都有些讨厌自己了。然而,我的心里的确是难过的。谢谢你给了我这些关心,现在,我高兴得很。
有件事我得请你原谅,书中的那页纸(藏头)你看了吧,不要在意,我知道你有远大的理想和目标,希望它不会影响到你。如果真的有缘分,我们事业有成之日再谈,我也会努力奋斗。你说得对,我们做最好的朋友,互相帮助。我觉得你是我的小妹妹,如果你愿意,我就做你的哥哥吧,我不会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互相帮助,努力学习,共同迈进高等学府的大门。
爱玲,你愿意做我的妹妹吗?我生于1976年11月11日,我想我比你大,该有做哥哥的资格吧。
杨 飞
9月29日
杨飞写给爱玲这封信,心情是愉快的,心境是单纯的,他此认真地认为自己和她可以建立单纯的兄妹关系的。亲情总代表着更多的纯真和永恒。这个星期天,他过得非常愉快,洗干净了许多天攒下的脏衣服,理了发,洗了澡,整个人焕然一新。做完这些,他又看了一阵子书。上晚自习时,他把信夹在上学期借给爱玲的那本数学书中,给了爱玲。爱玲接过书没有看,顺手塞进书包。她的同桌张昕昕冲着爱玲神秘地笑笑,说:“谈恋爱了?”
爱玲嫌恶地瞪了一眼说:“谁像你呢!”
张昕昕说:“你不爱和男同学说话,他不爱和女同学说话,怎么你俩能谈得来?是不是还搞地下工作?别不好意思,大胆冲吧!我都谈过好几个了,而且我还和别人(她做了一个接吻的动作)……你要是不想和他那样,你就咬住他的舌头……”
爱玲生气地骂:“不知羞耻!”她觉得就好像自己和杨飞纯真的友谊被玷污了一样,满脸通红,真的是急了。张昕昕朝她做了个鬼脸不说话了。
晚自习下后,爱玲回到宿舍打开了这封信,她看到括号中“藏头”二字,便把那本地理书中夹的纸条取出来,才发现开头的四个字连成:我喜欢你。她不由得脸红心跳,闭住眼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看完了这封信。她的心也豁然开朗了。她偷偷地笑了,想:“我这下子又多了一个弟弟了。”于是,她又给杨飞回了一封信:
杨飞:
很高兴你能这样看待问题,能这样善于接受别人的意见并改正自己的错误。我真的很感动,我也谢谢你的真诚。人应该是积极向上的。
你说得对,学业才是我们现在要努力追求的东西。好男儿志在四方,女孩也一样。希望你能够踏进自己想进的大学学府的大门,将来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
要说做哥哥吧,你还真是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生于1974年1月23日,大你很多呢,还是我做你的姐姐吧。
路爱玲
孩子终究是孩子,尽管他们已经上了高中,但还是个大孩子,考虑问题是简单而肤浅的。爱玲想做姐弟就真的会像亲姐弟一样,不会再有别的故事了,于是她也十分高兴。
这个星期是愉快而充实的,学得非常踏实。
有了这么一段痛苦的分离,又开始了美好的接触,他们都很珍惜自己认为的美好友谊。这一段时间学习效果很好。人心情好了,学东西就容易得多了。他们两个在教室里是从来不说话的,只是每个星期默默不语交换一次书。有时候被张昕昕看到了,故意开个玩笑,别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这样交换了信,一周就相安无事愉快学习。
这种相互鼓励、相互问候、相互安慰就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着,又是几周过去了。因为李周全的无心带班,班中风气一天不如一天,听说哪一次全体教师大会上,学校领导直接批评过他。然而,正如常言说的那句话:寡妇死了儿子——有走心没守心。李周全还是没有改进,他不想当老师了。他正背着猪头到处找庙门,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找到转行的机会。
这天,地税局局长的儿子,他是李周全的同学,来找李周全,说他妹妹在财政局上班,这次要进行一次职称考试,考上了就可以转正。他妹妹初中还没有毕业,以前是父亲托关系安排进去的,他妹妹基础太差,尽管这种考试也只不过是走走形式,谁上谁下早都定好了,而且考题也不会太难,但他妹妹是绝对考不过去的,所以他请李周全帮忙,在班上找一名学习好的同学,冒名顶替考一下。他强调,一定要找个农村的、学习好的、不要有什么背景的。李周全的脑海中立即想到路爱玲。路爱玲不爱说话,又学得很踏实,帮助考这个试,肯定没有问题。一切条件全都符合,于是李周全一口应了下来。
他又问了他的这个同学别的当官的一些情况,装作是无意的,其实他的心中有自己的算盘。这位同学因为得到他这样痛快的帮助,也就给他说了许多这座小城中上层领导的一些机密。李周全知道了人事局局长的儿子也正处在这样的困难之中,他灵机一动,想:机会来了!
人事局局长本来是他远方的一个亲戚,是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他早就想通过这个人给自己换个工作,可惜跑了很多次,也送过一点微薄的礼,但最终没有办成。他也是农村出生,花不起调动工作所需要花的那个钱。这天,他很高兴地买了点补品去看他的这位掌权的亲戚。闲聊中,他装作无意说出他班上有一个很优秀的学生,如何如何的天才,是农村的,又说起这次考试的事,说他的班上有许多学生被请去顶替别人考试了。说得很妙、很巧,对这事他是又理解、又同情。人事局局长最后哀叹道:“唉,我也一样,儿子不争气呀,我也正愁这事呢。”李周全乘机说:“让别人替考吧。”
人事局长说:“那样安排没有比在考场上安排一个传纸蛋、换考卷的简单。要是能找这样一个可靠的人,座位安排在一起,那就能省去许多麻烦。可是,哪有这样可靠的人呢?李周全看已经水到渠成,便说:“人就包到我身上,绝对没有问题,您就放心地去办其他事情吧。”
人事局局长高兴地说:“只要你能帮了我这个忙,你以后有事就只管找我。”
李周全更是高兴,调动的希望已经在眼前了。而能帮助人事局局长的这个人选他早就有了——杨飞。杨飞是机灵的,这样的考试不考英语,其他的都难不住杨飞。对于路爱玲和杨飞这两个农村孩子,李周全完全相信他们会听他的安排的。
这些事,两三个月以前那些人家就开始办了,直到考试的前一个星期,李周全才把爱玲叫去。说请她给他的一个朋友帮个忙。
李周全对爱玲说:“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上考场就是对你的一次锻炼。”
爱玲说:“行吧。”她当时想:“反正就是考试,我不去考,他会再去找别人,总之会有人做这种事。”所以应了下来,虽然她也知道这种行为很不对、很不公平。李周全要去了爱玲的三张照片,说:“你只管认真答你的题,其他你什么也不用管,自会有人管。准考证上只有相片是你的,别人要问起你的名字,你就按准考证上的说。这样,考完后他们只要换一下相片就行了,当然,这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你考试期间不要出什么差错就行了。”爱玲当然明白,这后面还有权钱的交易。
李周全又找到杨飞,同样说了一大堆大道理。不过,杨飞的任务是答题给那位公子哥照抄。杨飞也答应了。是呀,那个年代的中学生,尤其是来自农村的,老师的命令又怎敢不服从?他们哪里知道这事的严重!而这严重性质的事别人做得是那样的顺利。
星期五就要走,星期六、星期天考两天。
杨飞想李老师让他保密,但是又想如果不告诉爱玲,她肯定会为他担心的,会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写了一张纸条:“姐,我要替别人办点事,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三天,是朋友之事,无法推托。弟。”
爱玲也给杨飞写了一张纸条:“弟,我要去帮别人考一次试,星期五至星期天三天。姐。”星期四晚自习下了后,他们同时通过书把这件事传给了对方。看到了对方的纸条,全都明白了——他们又干了一件同样的事。
考场设在邻县,离这个县城还有一百公里的路程。那时单位车少,爱玲坐了一辆北京吉普。那个年代这段路还是简易公路,很不好走,她在车上颠簸了近四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住进了县宾馆。
爱玲刚到不大一会儿,杨飞坐一辆高级小轿车来了,也住到了这里。他们的内心对这种行为都非常不满,但又不知道如何对待。既然答应了人家,只好认真地考了。只考了四门课程,考题对于他们而言是非常简单。星期天下午,杨飞和爱玲坐了同一辆吉普车。车上有人事局局长的儿子和夫人,还有地税局局长的夫人、汽车司机。在同一小县城做官,平时相互就有往来,都非常熟悉,这辆车是人事局局长派来的,顺便拉上了地税局局长的夫人。旅途是单调而枯燥的,不一会儿,两位夫人便很熟悉地拉起话来。
二位局长夫人谈得很投机。人事局局长夫人(我们还是简称其为人事夫人吧)对地税夫人说:“你直接找人替考,将来得换照片吧?”
地税夫人说:“都弄好了,只要这个女娃娃能考上。”说着看了一眼爱玲,仿佛是要爱玲作一个肯定的保证。爱玲什么也没有说,避开了她的目光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她想等成绩下来去证明,此刻说什么那个女人也不会相信,所以她倔犟地保持着沉默。
地税夫人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样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人事夫人说:“好什么好,光为这事活动了很多天了,就这些临时监考的小鬼,也都要孝敬到。前两门监考的还好说话,和这娃娃换了考卷(说着用下巴给地税夫人点了一下杨飞),后两门那两个监考的都难说话,答应请他们吃饭,他们才只允许传纸蛋不允许换卷子。唉,他爸爸在位子上,找大人物好找,管不了底下这些难缠的小鬼。”
地税夫人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们又说出了小县城的一些实权人物的子女问题,谁谁谁的子女早已安排了,他们的侄女、侄子、外甥、外甥女子这次找人替考了。
地税夫人说:“本单位安排怕别人说闲话,上面影响也不好,只能你单位安排我孩子,我单位安排你孩子。要说考这屁试,也实在麻烦,走走过场,劳财伤神的,最终也不就那么几个早已定好的人。”
“是呀。”人事夫人深有同感地回答。“你看看,咱这小县城好单位里的人基本上全都是这样安排进去的,再呢,就是特别有钱的那些人硬用钱买进去的。你再看看咱政府以及各个单位的通信员,也全都是领导的子女和嫡亲,将来有机会都是要安排的。”
地税夫人说:“这又算啥,就是现在考上大学、中专也有人偷换档案、冒名顶替了。唉,要说农村娃娃也真可怜,苦读了那么多年,考上了却让别人顶了。咱这性质就没有那么严重了。”
人事夫人说:“当官还不就是沾了这么点光嘛,到退休时把娃娃都安排到好单位,人嘛,一辈子也就行了。”
“是呀。”地税夫人说。“农村娃娃考不上学了回去还有二亩地种,咱们的娃娃娇惯坏了,哪能受下那苦,要不给安排个工作,将来怕是只能当地痞流氓了。”
接着两个人哈哈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一个好笑的玩笑。她们完全无所顾忌地谈着,就像车上的其他人都不存在,她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杨飞和路爱玲是有思想的,他们听到后会有怎样的感受、感想。
杨飞和爱玲完全被二位夫人的谈话所吸引,虽然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但一路上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二位夫人的谈话对他们来说内容太新鲜、太深刻,也太沉重,让他们一时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