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像是没有听到爱玲的话一样,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妈妈不爱我,她讨厌我、看不起我……”
爱玲急忙说:“没关系,代沟本来就有的,你别难过。我有一道数学题不会做,你给我讲讲好吗?”
杨飞这才回过神,说:“当然行,你拿出来吧。”于是他们开始做数学题,一直做到下晚自习。
杨飞回到他的住处,翻开这本英语书看了一会,觉得讲得很详细,能看懂。看了一会儿便又想起了路爱玲,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事告诉她,这种想法是那样的强烈,甚至没有办法控制,于是他找了张信纸写了起来:
回答你的问题。我有妈妈,她是我的亲妈妈,但是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了我,去了我爸爸工作的地方。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是和我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妈妈不喜欢我。我还有个弟弟,我妈妈喜欢他。
我上学妈妈从来没有给我拿过干粮,更不要说是鸡蛋;但是弟弟每星期回家妈妈都要给他塞一包包。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我也很听话,我认为自己比弟弟懂事。没有办法,大概是妈妈没有拉扯我,也大概因为我也觉得她没有奶奶亲,反正妈妈就是不喜欢我……不过,没有关系,不管怎样我现在也长这么大了,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
这是我回答你今天问我的问题,希望你也能回答我“大概”的原因。
1991年6月12日
这似乎是一个说话的纸条,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一星期后杨飞把它夹在那本英语书中给了爱玲。
虽然是邻桌,坐得这么近,平时似乎是无话不说,但是,实际上许多的话还是不易直接说出口的,有时候因为难为情,有时候是因为有些话直接说出来会伤到自己的面子,不要说只是普通同学,就是亲人、父母、子女、夫妻、朋友之间,有些话也是不能够直接向对方表达的。
这天晚自习前,杨飞把那本书还给了爱玲。
爱玲非常爱惜书,她读过的书从外表看和新买来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而杨飞同样是一个十分爱惜书的人,这个优点爱玲早就观察到了,才舍得把自己的书借给他。
爱玲的那本书原本是不包皮的,杨飞这次还给她时,书被旧报纸包得平平整整的。
爱玲接过书很高兴,问杨飞:“你做笔记了吗?”
杨飞说:“当然做了。这是一本很好的复习书,我答应一定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爱玲笑了,说:“是你自愿的,怎么说得像是我强迫你一样。”
杨飞笑笑没有说话,转过了身。
爱玲这才发现书中夹着一张折得如同信一样的纸。她一贯不爱偷看别人的东西,便对杨飞说:“杨飞,你把什么心得体会,还是写给谁的情书忘了,夹在了我的书中了,给,还给你。”说着,拿起了那页纸递给了杨飞。
杨飞转过了身,满脸通红,准备伸手接爱玲递过的那页纸,但是手伸出又缩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嗯,给你看看吧……”
爱玲本来是心怀坦荡和杨飞开个玩笑,没有想到杨飞却窘成这样,自己也害起羞来,一下子也涨红了脸,说:“那……那我可就看了?”
杨飞说:“现在不要看了,晚自习下了回去看。”
这个晚自习,爱玲什么也没有学进去,她不知道杨飞到底在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她想起了自己上初二那年,班上那个班长,有一天中午把一封信塞在了她的手中,转身跑掉了。爱玲满不在乎地打开了这封信,原来是他写给她的一封情书。他写得很直接、很明白,什么‘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我为你神魂颠倒、夜不能寐’,什么‘鸟儿爱蓝天、鱼儿爱大海,我就是这样爱着你’,什么‘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我离不开你……’堆砌了两大张辞藻的信纸。
爱玲当时看了只是觉得好笑,再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她直截了当找到了那个班长,对他说:“对不起,你看错人了。我现在只想学习,不想其他的。我之所以直接来告诉你,也是为了不耽搁你。我是绝对不会早恋的,希望你也能以学习为重!”说完,把那封信还给了他。
那个同学消沉了那么几天后,知道爱玲的确没有那个意思,也就不再来缠她了。她根本就没有和那个班长直接接触过,甚至记不得是否和他说过话,所以她根本就意识不到他的感受。
可是现在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忽然想到男女有别呀,怎么就会不知不觉把杨飞当做像白雪一样的好朋友呢?她又有些生自己的气,开玩笑怎么能那么过火呢?怎么就说‘情书’呢?她又想:“杨飞为什么要她回去再看?为什么要脸红呢?”她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这个晚自习。
回到宿舍,她爬上自己住的上铺,心跳得很厉害,手颤抖着打开了这张纸条。“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坏杨飞,可吓坏我了。”她随手拿起了笔也用杨飞那样的格式给杨飞写了一张纸条: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我的“大概”是因为,①我家孩子很多,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哥哥、姐姐比我大,可以随便指使我,管教我;弟弟呢,我的父母非常宠爱他,他又非常淘气,常常欺负我。因为我是处在这个地位,这是“大概”原因之一。②由于我没有考上初中中专,我哥哥是大学生,我大姐是初中中专生,我二姐本来也可以考出去,是因为家境没能上学。而我却是个落榜生,家人未免对我有些不满,此乃“大概”之二吧。③我能上高中是很偶然的,上了高中我就不敢再次失败,被拒大学学府门外,而再次给家人以耻辱,我因此倍觉负担重。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我学知识又非常的死,这让我十分的难过,这是“大概”之三。④“大概”之四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我的弟弟花钱大手大脚,比我能花钱得多,而每星期我妈妈给我弟弟拿白面馍馍,里面掺油和鸡蛋,给我则拿一些黑一点的、缺油少鸡蛋的馍馍,有时还拿一些米面馍馍。其实,这本来是属正常,因为弟弟嘴馋,我家的经济不是很好,我呢不挑食……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受到了伤害。⑤不说了,你肯定看烦了。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几句,我想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你大概是太多心了,更深刻一点说,你大概是有些自卑吧……可是,话再说回来,正如你所说,你都长这么大了,不会再计较那些了,好好学习吧。
1991年6月13日
爱玲以调侃的口吻告诉了杨飞她的处境。之所以用这样的口吻,一则是因为她害怕他们之间会产生别的感情,她对这一切没有把握,但是心中似乎已经莫名其妙地很害怕了。二则因为杨飞的那个纸条里充满了痛苦,爱玲能明显感受到,为了能让他把这个痛苦排除掉,她对他说出了自己的痛苦,并且故作轻松。
杨飞那个星期天的晚自习把书连同那页纸给了爱玲,他的心中曾经是犹豫不决的,好几次他把那页纸取出,但是后来终于鼓足勇气夹了进去。他是在白雪和魏亮都没有来时给爱玲的,就是怕那两个多事人看了会笑话他,而爱玲却说出了“情书”二字,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给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呢?而当爱玲把那张纸条递给他,他准备接的那一瞬间,又想:“让她看吧,看了又能怎样!”所以,他又缩回了手。第二天见到爱玲他本来很不好意思,但看到爱玲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便安心了。他想自己没有看错,爱玲是一个心地善良、可以保守秘密、爱关心别人的人。他想这个星期的晚自习,爱玲给他书时一定会给他回答他问她的问题的,所以他早早来到了教室。
爱玲也来得很早,她把那本书给了杨飞以后,又给杨飞看了自己的笔记,杨飞也拿出了自己的笔记给爱玲看。爱玲看了杨飞的笔记后非常吃惊。杨飞的笔记记得工整、细致,这让爱玲很受启发,相比来说,她的就粗糙多了,她想自己以后也要像他那样认真。
杨飞看到书中的那个纸条,说:“给我的吧?”
爱玲说:“当然了。”
爱玲以为杨飞也会让她受窘,没想到杨飞什么也没有说,很小心地把那个纸条放进贴身的口袋,说:“我回去再看。”
爱玲说:“什么时候看随你的便,又没有啥秘密。”
杨飞回到住处,急切地打开爱玲给他的纸条。他并没有像爱玲想的那样当做调侃去看,而是看完后内心十分的难过,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爱玲的痛苦,他觉得她和自己有些同病相怜。这些看似轻松调侃的话语背后,该有着怎样的一个个伤心的故事呀!
杨飞铺开信纸,决心好好地给爱玲写一封信。
路爱玲:
你好。首先原谅我冒昧地写信给你,离得这么近,还要给你写信,你总该不会笑话我吧。
你是一个聪明好学、积极上进的女孩子,并极富同情心。但是,你太自卑了,有什么事让你想不开,如此的沉重呢?我能够感觉到你的痛苦,有许多事情都是不能如人所愿的,这是客观事实,只能顺其自然。只要你觉得努力了、付出了、问心无愧了,何必要太在意它的结果呢?况且你在奋斗的途中想着它的结果又能有什么用呢?徒增一些痛苦而已。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我希望你快乐!
我嘛,本来就是一个无才无德、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的人。我常常用自己外表的无所谓来掩盖我内心的寂寞,一本本地读小说,来填充我心灵的空虚。我很羡慕别人的快乐、洒脱,而我就是快乐、洒脱不起来。我想有的时候人大概是无法操纵自己的吧。
对于现在的生活,你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困惑,好在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不会再为得到得不到亲人的宠爱而伤痛。至于学习,共同努力吧。我最近觉得英语也不是很难学,虽然我发不准音,但是对基础知识还是觉得容易掌握的。以后你数学上有什么不会的问我吧,只要我会,一定详细地讲给你。
好了,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希望我们能做很好的朋友,在学业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杨 飞
1991年6月26日
杨飞写好这封信,觉得心里很踏实,他认认真真学了起来。接着这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星期天晚自习,杨飞把这封信夹在书中给了爱玲。
爱玲看到书中间有夹着东西的痕迹,知道杨飞又给她写什么了,很友好地对他笑了笑,把书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晚自习下了后,她照样爬上了她的上铺,打开了这封信。看着看着,她的内心十分的感动,眼睛湿润了。自从初中学业成绩下降以来,似乎再没有人肯定过她,所有她在乎的人只看到她退步了,变傻了,再没有人说她聪明,说她有上进心,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很灰心了。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她做的哪一件事情是值得别人赞赏的,今天却看到了一个男孩子这样评价自己,她怎么能不感动呢?
她一连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然后激动地铺开信纸,给杨飞写了回信。
杨飞:
好!多余的问候和寒暄就不说了。
读了你的信,让我十分的感动。谢谢你把我说得那么好。好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愚笨、呆傻,甚至是我的亲人、我的父母都这样认为。你说得很对,我是很自卑,活得很沉重。当初,我是一个多么好的学生呀!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然而,后来为了家中一些我根本无法改变的事情而伤痛、苦恼,以致于学习成绩不断下降,又因学习不得方法,导致脑神经严重的衰弱,到最后终于一败涂地……
有时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一种多余,然而,又担心亲人受不了我离去的打击,虽然,在我的心中已经感觉到他们越来越不再爱我了。我徒劳地为一些人一些事操着一份心。我非常的古板,看问题又十分的偏激,爱钻牛角尖,于是,我就活得很沉重。我也常常劝自己想开些、快乐些、轻松些,可就是做不到,就像一个皱惯了眉头的人,一时无法舒展。其实,上了高中后,我想开了许多,这多亏了白雪的开导。我很羡慕她的那种个性,然而我无法像她那样快乐。也许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注定一生命运多舛……
其实,你才是真正的聪明,做事又是那样的认真。你在学习上并不十分的用功,但是你的收获远远大于别人。你能够把一些事情看得那么开,分析得那么透彻,这一切透露着你的才华、你的睿智。相信你一定能够实现你的价值,达到你人生的目标。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懂得那么多的道理,还有什么能阻止你奋斗的步伐呢?成功的大门哪有不向你敞开的理由呢!
你谦称你无才、无能、无德,你要是这样,那些真正无德、无能的人该称为什么呢?至于孤独、空虚,也许是咱这个年龄的通病吧,但愿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在别人的眼中,你同样是快乐而洒脱的。
我有同样的体会,你我是有些同病相怜,希望都能抛开这些不快,在学业上取得更好的成绩。
我早就说过你的英语一定会赶得上。那天我看了你做的笔记,更是确信无疑了。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路爱玲
1991年7月4日
爱玲写完这封信,心里很长时间平静不下来。一半是因为心中多年的压抑一时间倾诉出来,有些激动;一半是因为往事在心中又过滤了一遍,触动了心中的痛苦。总之,她一会儿轻松、一会儿沉重,心情很不稳定。她把信折好压在枕头底下,胡乱地看了一会儿书,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便睡了,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夜已经很深了,失眠又一次光顾了她。自从上了高中以来,以前的失眠一直再没有骚扰过她,而今天,又在她高中的生活中开了个头。
天快亮了时,她才迷糊了一会。早上起床后,她的气色有些不好,感到困极了,早操没有去上。这个学期以来,由于班主任的放松,点名都成了虚设,一切都靠学生们的自觉。爱玲本来是极遵守纪律的,今天她实在是感觉太累了,是生病了吗?
杨飞发现爱玲没有上操,下操后很快跑进了教室,看到爱玲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他跑过来问:“你病了吗?”
爱玲笑了一下说:“怎么?要给我打旷课吗?”
杨飞说:“不是,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了?”
爱玲说:“不知道,只是感觉到太累了,跑不动操。”
杨飞看到爱玲脸色苍白,忽然想到是不是和他的那封信有关?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把他写的那封信又回忆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于是便确信爱玲是病了。
中午放学后,爱玲回到了宿舍,也不想吃饭,躺在床上便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很香,快到上课时她才醒来,感觉好多了,随便吃了几口家中带来的馍馍,来到了教室。
她看到杨飞呆呆地坐在那里,她第一次发现杨飞没有看小说。“原来他也会发呆,我还以为发呆是我的专利呢!”爱玲想。在没有和杨飞深交之前,她一直都认为杨飞是个读书迷,永远不会走出书中去发什么呆。她坐到自己的座位,杨飞这才回过神。
杨飞早上看到爱玲的样子,非常难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爱玲的一举一动牵着他的心了。放学后,回他的住处正好经过一个药店,就不由自主地进去买了一盒感冒药,他想爱玲一定是感冒了。他已经来到教室里等了很久了,不见爱玲来,正在发呆,想爱玲一定是病得厉害了,这药怎么能送去呢?忽然感觉到爱玲已经坐在了她自己的座位上,他急忙转过身把药给她,说:“病了就吃点药,不要耽误了学习。”他忽然又觉得送药不好,又说:“这是我上次吃剩下的,我吃了一次就好了,你吃上试试。”说完了急忙转过身,仿佛是怕爱玲拒绝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