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哥哥从外面回来,看到爱玲这副模样,还以为是她让郝艳梅受了委屈,于是厉声问道:“你进去干什么?干啥事老改不了束手束脚,你不能大大方方地走?你退什么?鬼一样!干干净净的门帘,你弄上一块血。把门关上,门帘摘下来洗了。”
爱玲的好心反遭一顿辱骂,心里既委屈又生气。但是她不敢顶撞哥哥的,一是她从小就怕哥哥,二是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永远是没有理的,她只好有苦往肚中咽,解下门帘,拿去洗了。
这件事对爱玲刺激很大,哥哥嫂子对她的漠视和呵斥,让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想报复的感觉。“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学会尊重别人!”爱玲当时想得很天真,她想自己考上大学了,就可以实现她心中的愿望。
这件事后,她对哥哥嫂嫂更加小心谨慎,仿佛是对着一筐随时可能打破的鸡蛋,尽量不去碰它。
今天,她想照张相片,其中就有这个原因,她要自己记住,在这一年的春节,她受到的那些漠视……她手里拿着一本书,静静地坐在那里,心中默念着:奋斗!奋斗!!
走出照相馆,爱玲碰到了杨飞。由于前半学期坐得近,已经很熟悉了。她看到杨飞风尘仆仆,头发很乱、很脏,衣服上、头上、脸上全蒙着一层灰土。
爱玲笑着开玩笑说:“噢,杨飞,刚从前线下来?”
杨飞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明白了爱玲说的话。“是啊,这不,还挨了一枪……”说着便拉着一条腿朝前走了几步。
这下轮到爱玲吃惊了,她心头一紧,忙问:“你的腿?”
这下,杨飞得意了,说:“上前线哪能不受点伤呢?”接着又回身走到爱玲面前。
爱玲看到他原来是假装的,这才放心了。
杨飞说:“你原来这么好哄!”两个人都笑了。
杨飞说:“我那路全是黏土路,一百来公里的路,从早上走到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每个人下车后都如同出土文物了。你名报了吗?”
“报了,明天还有一天(那时报名一般都是三天),你今天也不用忙着去报,明天报也不迟。”
“那好,我就不去学校了,免得我的这副尊容再遭别人笑话。”
“再遭?我笑话你了吗?”爱玲笑问。
“那倒没有,不过,别人可就不一样了。比如白雪,见了一定又大叫农村人脏了。我今年不住校,在那儿……”杨飞顺手指了一下不远处一个单位的大门,接着说:“我今年住我的一个亲戚单位办公室,安静一些,离学校也不远,我现在先回去收拾一下。”
爱玲说:“好吧,我回学校去了。”
杨飞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爱玲犹豫了一下说:“没事,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这里照张相。”
杨飞说:“噢,那祝你生日快乐!”
爱玲笑了,说:“谢谢。”
两个人分了手。爱玲感觉心情很愉快。
杨飞呢,经过和爱玲这样的说话,疲劳减少了许多,他心中感觉到很温暖,很快便把房子收拾好了。
今年开学,同学们仍然按去年的座位坐。半年的相处,都已经很熟悉了,在没有正式开课之前,教室里唧唧喳喳吵翻了天。许多同学还没有从假期的自由散漫中适应过来,有些同学根本就坐不住,不住地往外跑。
年轻的班主任看到这个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没能一下子静下心来进入教学状态。
大家争着谈论假期见闻,急着把自己的欢乐与同桌、邻桌分享,杨飞、魏亮、路爱玲、白雪也不例外。魏亮和白雪说得最多,无非是他们的亲戚某某某搞出了什么笑话,电视剧哪一部分好看,他们假期做了些什么。
杨飞和爱玲是很好的听众,等他们说得实在没什么说了,才轮到了杨飞或者爱玲说一说。
杨飞的老家没有电,当然不会谈电视剧,他只说些他看过的书上的故事,也谈一些他上学时发生的有趣的事。
他说他并不是老实本分的学生,他也很调皮,只是因为学习好老师对他往往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说有一次和一个同学玩,他看到那个同学从那边过来了,便躲在他要经过的拐角,等他过来,他便跳起来在那个同学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可当他拍完再一看,怎么这么高呀!又一看,哎哟,妈呀,坏了,原来他是那个非常严厉的物理老师……他想自己这次可闯了大祸,撒腿就跑,等那个物理老师恼怒地转过身还没有看清楚是谁,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个老师在课堂上大发雷霆,杨飞乖乖地坐在那里。老师指着班中平时调皮的那几个学生说:“肯定就是你们中间的一个,等着我以后慢慢地收拾!”杨飞说他诚恳地盯着老师,老师才不会想到是他呢!
白雪笑得前俯后仰,魏亮呢,笑得可爱极了,像一个开心的小孩。
杨飞说这位严厉的老师非常有意思,怪事呢也经常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们班有一对双胞胎,一个很乖、一个很调皮,这位老师给他们上第一节课的那天,那个调皮的在老师刚走出教室门口时,他从后面扔了个粉笔头,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老师那个有点谢顶的光头顶上,老师扭过头看到了这张脸,把教案放到下一节要上课的那个班的讲桌上,又返了回来。
那个调皮的同学被老师排座位排到了最后一排,那个乖的坐在靠门口第二排。老师进门抓住那个乖的就打。
那个乖的说:“不是我……”
那位老师更生气了,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你是谁?莫非大白天还见鬼了?”说着又打了一顿。
那个调皮的同学把头缩进桌底,任凭老师把那个乖的打得直哭,他还在那儿偷着笑呢。全班同学也都偷着笑,没有人给老师说明白。
又是一阵愉快的笑。白雪听得起劲,说:“再说一个吧。”
杨飞说:“没了,再说就要说我自己了,不过我不想给你们说了。”
杨飞在假期过得并不愉快,他习惯于把一切苦恼埋在心底,他能对谁说呢?放假回到家中,他仅在父母那个家中待了三天。他看到弟弟的成绩很差,非常生气,他问弟弟:“你在你们班考了第几?”
弟弟回答:“第四。”
杨飞说:“你们班的学生学习都很差?第四才考了这么点?你们班一共多少学生?”
杨富回答:“一共四个。”
杨飞被气笑了,呵,倒数第一,还好意思说是第四!
杨飞说:“这个假期咱俩一起学习,你不会的问我,否则,照这样下去,你恐怕初中都很难考上。”
刘三杏听了,讥笑式地说:“他还帮我干活呢,你还有脸骂他,你不是初中中专也没有考上吗?”
杨飞像是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一个耳光一样难堪。“母亲呀母亲,你怎么可以在弟弟面前这样说我呢?况且我没考上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杨飞在心中默默地向母亲呼唤。
有了母亲的庇护,杨富才不听他的呢。杨飞只好回到爷爷奶奶那里。
爷爷奶奶这里没有电,也没有能和他谈话的人。
爷爷奶奶老了,耳朵也聋了,跟他们说话已经很费力气了,况且共同语言也少了。幸好他有个小收音机。因为沟大山深没有信号,他每天一有时间便爬上垴畔顶收听。他总是要听到全身几乎要被冻僵才回到窑洞,躺在奶奶烧得快能烙熟饼子的热炕上。
爷爷奶奶虽然老了、耳朵聋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是不倒的,他们还养着几十只羊、两头驴,猪了、鸡了、狗了全都有。
杨飞回来了,便把这些他能干的活全都干了。他每天干活、做作业、看书、听收音机,过得还算充实,但是心中那份莫名的失落却让他十分难过。他当然不能把这些讲给他们听的,他们谁会理解他呢?于是他说他才不讲自己的事呢。
白雪说轮到爱玲讲了,爱玲也没有什么假期开心的事讲给他们听,于是,爱玲便转移话题说:“我来考考大家的智力——小明的妈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毛,二儿子叫二毛,三儿子叫什么?”
魏亮说:“老掉牙的小儿科,不听了,到外面玩去。”
这样,他们的谈话就告一段落。
提到上学,我们不能不说说高一(6)班的情况。
这学期很快又要过去了,中期考试爱玲和杨飞的成绩都稍有提高。然而,班主任李周全因为年轻,对带班的热情就只维持了半年。今年他把这个班搞得一团糟。我们不能不去承认,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对他造成的影响是很大的。
这个班上一学期在全年级总成绩还排在第三,今年这学期中期试成绩排在了全年级的倒数第一。
李周全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对班上的事务一概不管。他勉勉强强上他的数学课,在课堂上,常常被同学们的问题难住,课后从来不肯到教室来振一振班风。后来,听说他恋爱了。同学们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渐渐地散乱了。
自习课上少了一部分同学,而且吵得非常厉害。这个(6)班,在学校渐渐有了名气。因为桃色新闻在任何年代、任何部门总是传播最快、最引人注意的。
这个高一(6)班有两位人物,一位是来自农村漂亮的温静,她喜欢穿亮红亮红的上衣,低领白色内衣,衬着雪白雪白干净的面孔。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那双眼睛一眨一眨,非常吸引人。男生说那叫勾魂眼。她那棱鼻子,小嘴,齐耳的短发,发育饱满的胸,婀娜多姿的身材,真的很美。
另一位是城里的女孩司马蕊。她有一双清澈的小眼睛,细细的柳叶眉,白净的瓜子脸,小巧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小嘴,一笑,露出洁白、小而整齐的牙齿,脑后高高扎着一个小辫,越显得活泼、可爱、美丽、精神。长得漂亮本来就是一种天生的资本,谁不爱漂亮的事物呢,就连人们吃苹果也喜欢拣漂亮的吃,何况是对一个大活人!
两位漂亮的女孩,成了李周全的猎物。李周全隔三差五找她俩谈心,帮助她们补课,上课时,眼睛常常发呆发直地盯着她俩,仿佛这课是专门为她俩而讲。
这过于直白的表露,让全班的同学都十分不快。女生气他真是个大色狼,男生恨他抢走了他们眼中的一份美好,也怪温静和司马蕊不自重。然而,她们毕竟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对感情是热烈而清纯的。多少师生之间的故事受害的哪个又不是女学生呢?况且女孩在这方面本身就是弱势群体。李周全太会接近女孩了。
李周全毕竟年轻,他和班上的许多男同学的关系也如同朋友一样,这其中就有杨飞。李周全常常和他们闲侃,侃到尽兴处便口无遮拦,他说他在大学已经谈过好几个女朋友了,谈一个就玩一个……他说到这里兴高采烈,仿佛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杨飞对他的这种行为非常反感,渐渐有意和他疏远,有时故意躲开他。但是,他的心却不能不被李周全的言论所影响。难道女人都那么贱吗?对女人一直有成见的杨飞就这么想。
他不想走进情感之中,他甚至感觉自己一辈子都很难走进去,他也不想走进去,他需要学习!
这半年,班中真的被搞得乌烟瘴气,学校的领导也似乎听到了这些流言,但是也不好去管。这种没有证据的事当然也不便于认真吧。
晚自习吵闹极了的时候,杨飞和魏亮也常常转过身来和白雪、爱玲说话。白雪和魏亮说得最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杨飞还是喜欢听爱玲说话。她那温柔的语调、含羞的表情,仿佛还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伤感、一种无法释怀的沉重、一种淡淡的忧伤……杨飞看过许多小说,他觉得自己在哪本小说中读到过她的影子,这种强烈的感觉,常常让他有种冲动——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伤感。杨飞甚至想如果有可能他会去帮助她。
爱玲对杨飞的感觉和杨飞对她的感觉有些相似。
人与人之间有时会有一种相同的感觉,说不清原因的,大概像血脉亲情能嗅到一种味道吧。
当他们谈到各自的家庭、家人对他们的关爱时,杨飞的神情让爱玲内心实在没法平静。
有一次,白雪说:“我妈妈每天早上都和我一起起床,给我温好牛奶。我都这么大了,她就是不肯让我自己干,还说我学习负担重,晚上睡得迟,早上她帮助我准备好就是为了让我能多睡一会儿。”
魏亮说:“我妈才好呢,我常常早上不想起,还要我妈妈把我从被筒中拉出来,不但给我准备好了早餐,而且还为我掺好了洗脸水,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洗脸吃饭。”
爱玲说:“我妈妈每个周末为我做好饭,站在大门口,我呢,在我上学走时,馍馍了、鸡蛋了塞了一包包,而她自己,是舍不得吃这些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心地谈着母亲对自己的宠爱。爱玲发现杨飞不但没有说话,而且他的眼中似乎有泪花闪烁,尽管那泪花别人一定发现不了。“杨飞眼中的泪花背后一定有一个伤心的故事。”爱玲想:“难道他没有妈妈吗?”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想自己一定要知道杨飞听他们谈母亲时眼中那泪花的原因。她并不是想知道别人的隐私,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那泪水触动了她母性的某一根神经,她有一种强烈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情的感情,她要帮助他!
这天晚自习,白雪和魏亮都没有来。
杨飞和爱玲先还是各自认真学习,一会儿班上吵开了锅,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学习了,杨飞转过身问爱玲:“我可以坐在白雪的座位上和你说说话吗?”爱玲也正想搞清楚那件事,便说:“可以,我也被吵得有些头疼,你坐过来吧。”
杨飞于是坐了过来。本来每天一起玩都已经十分熟悉了,可是坐了过来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谁也不开口了。这样有些尴尬地坐了一会,杨飞打破了沉默问爱玲:“你说我的英语还能赶上吗?”
爱玲回答:“当然能,凭你的聪明,再把你看小说一半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学英语也就够了。”
“真的吗?”杨飞问。“我自己没有一点点信心。”
爱玲说:“我这里有一本关于英语语法的书,你拿去认真地看看,相信会有收获的。它从初一的课程一直讲到高中完。这本书是我姐从西安特意为我买的,我的英语学得也不怎样。这样吧,这本书你看一个星期,我看一个星期,不过有任务,一个星期必须认真看完一章,我也一样,然后咱们抽点时间互相考一考,你说行不行?”
杨飞说:“那要我看一个星期以后才能给你答复,我对它没有信心,但是我要想学好它,也只能用功了。”
爱玲很高兴地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接着把书给了杨飞。
杨飞接过书并没有看,而是问爱玲:“你为什么要借书给我呢?”
爱玲说:“学雷锋不行吗?我觉得你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只要英语不拉分。”
杨飞很感动,觉得这个路爱玲心底真是太善良了。杨飞想:“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被关爱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他对爱玲笑笑说:“你在你家很幸福吗?”
爱玲怔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杨飞说:“大概?不对吧,‘大概’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爱玲笑了,说:“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给你解释‘大概’二字。”
杨飞说:“你问吧。”
“你妈妈对你好吗?”爱玲问。
杨飞没有想到爱玲会问他这个问题,好与不好的标准是什么呢?他该回答好呢还是不好呢?母亲对自己好吗?他也不知道。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反问爱玲:“你问的好指什么?”
爱玲说:“比如每个星期给你拿干粮吗?比如你回家她给你洗衣服吗?比如你回家她会很高兴地给你做好吃的,说想你了,比如你走时她会恋恋不舍一直在你的身后看你,直到看不见你为止……”
爱玲的一连串“比如”把杨飞拉回到了对母亲的记忆中。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爱玲说:“她是你亲妈妈吗?”
杨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爱玲也被搞糊涂了。她看到杨飞痛苦的样子,感到心中非常难过,而且内心忽然滋生出一种类似母爱的爱(当然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这种爱是什么爱)。
她对杨飞说:“对不起,咱不说这个话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