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对女性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排斥（除了奶奶外），再直接一点说，他很不喜欢女性。也许是因为从小缺少母爱，也许是母亲在他幼小时对他的心灵有过无法释怀的伤害，总之，他不喜欢接近女同学，小学、初中都是这样。记得那次初中毕业联欢晚会上，那个暗恋他近三年的女生，因为就要分别了，她大胆地把积压在她心中对他的感情全对他说了，他竟然没有舍得给她说一句她想听到的话，或者是一句安慰的话。杨飞只是在她的面前装作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其实，他看过很多书，虽然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是这回事他是知道的。对于这件事，他只是觉得很可笑，没有别的感觉。三年来，他根本连注意她一下都没有过，怎么能轻易地给她答复呢？他只觉得这个女孩既可怜又可笑。他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他要读书、要考大学，将来他要从事政治工作。他最佩服的人是周恩来，那是他崇拜的偶像。他看过他能找到关于周恩来的所有的书，他才不会早恋呢！
考初中中专杨飞差分数线二十二分与中专擦肩而过，还不是因为那个英语，英语他仅考了十二分。杨飞真的很优秀，给他带课的每位老师都这么说。他聪敏、灵活，很有思想，逆向思维能力很强，那么为什么偏偏英语学得如此糟糕呢？这得从他的那个启蒙英语老师说起。
杨飞上学的那个年代，初一学生刚刚开始接触英语，给杨飞带英语的是一位女教师，刚从中专毕业回来，也就二十来岁。她上课声音细弱、发音无力，人长得非常漂亮，弯弯的两道柳叶眉，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眼睫毛很长很密，毛茸茸的，一眨一眨，非常好看，棱棱的鼻子下是一张樱桃小口，皮肤白净，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很随便地绾在脑后，个很高，修长挺拔，有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产生爱怜的娇滴滴的气质。但是杨飞却很不喜欢她。因为她带课极不负责任，一个陌生的单词她最多只给学生读两遍，句子、课文也一样，其余的时间她便站在窗口向远处眺望、发呆，仿佛谁勾走了她的魂似的。那时的工作没有压力的，只要被分配了工作，便意味着一辈子有了吃饭的碗，也就是说，无论教得好与坏，一样地挣工资，一样地不会失去工作。
这个女老师极度不喜欢这个地方。杨飞就读的这所初中，虽然比他老家一线崾险及他所属的那个乡的地理位置、生活条件要好一些，但要是与女教师从小生活的那个县城相比，简直就是天上人间，几乎失去可比性。
这是四周山大沟深包围着一块塬地，吃窖里蓄的雨水，住黑洞洞的黄土挖的窑洞，点萤火虫般的煤油灯，吃米汤煮洋芋棒棒的菜，供给有数量的一点生活用水和饮用水。
女教师怎么也习惯不了因缺水而脏兮兮的生活。她喝不惯那寡味的窖水，而且那次下雨收水，她清楚地看到，从每天被人脚踩着、吐着痰、牛羊驴粪落过的那些地方汇集来了一股股的水流进了窖中。天哪，那就是她每天吃的水？！就这样有一段时间，她强忍着不去喝水，少吃饭，有时候实在是渴得不行了，勉强喝几口还要恶心半天。
其实，人的适应能力是不可估量的，这里的多少辈人不都是这样生活着吗？他们甚至对这些在外人看来肮脏不堪的事物，竟然意识也没有意识到脏。寻求生存是人的本能。如果能这样想想，这位女教师或许能坦然面对这恶劣的环境。但是，她没有这样想。有时人太在意自己了就会忽略周围的大环境，还让自己的思想走进了死胡同。这位女教师就是这样。她的基本生活都成了问题，哪还有心情教好学生呢？！
后来，杨飞干脆不上英语课了。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的理智不可能完全战胜感情。这不上英语课给他带来的损失，他根本就没有估计，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深想。他不喜欢看英语老师虽然俊俏但却萎靡不振的脸，她远远不及小说中的人物活跃，杨飞还是看小说，因此，英语便一塌糊涂。
杨飞毕业后，这个可怜的女教师也终于被调回了县城，结束了她在这里误人子弟的教学生涯，调离了那个她不喜欢的环境。但是，这对她来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
她答应嫁给县城的一个什么局长的儿子，而那位局长的公子是残疾人。残疾到别的什么部位都可以忍受，偏偏是脑子。她为了离开那个地方，嫁给了一个近乎白痴的男子，一辈子大概要守着内心的空虚，多么不值得呀。这是杨飞看到因此而想到的，而在女教师或许幸福得不得了呢。因为有足够花的钱，有很好的工作环境，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谁知道呢，人和人想要的不一样，追求的不一样，对幸福的体会当然也不一样。
杨飞上高中，母亲是不允许的，但是父亲就想让儿子完成他没有上大学的遗憾。因为杨飞上高中，杨振业和刘三杏大打出手了一次。刘三杏想让杨飞回一线崾险种地，娶个媳妇侍候他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老了，跟前需要有个人。刘三杏不想回一线险侍候他们，也不想把他们接上来，最后想到让杨飞回去。她的理由是：杨飞是由爷爷奶奶拉扯大的，理应为他的爷爷奶奶养老送终。而杨振业觉得杨飞还小，不应该这么早就结婚，如同他当年。
杨飞也不想回家种地。父亲和母亲不和已经是多年的事了，杨飞厌倦了这个家。现在，上学是他离开家唯一的出路。除了原有的远大理想外，这是最直接的原因。他不想整日面对父母的争吵，看到他们因争吵而黑着的脸。
刘三杏拗不过杨振业，就骂杨飞：“好吧，你上吧，花完一份家业，你就别想娶老婆了，娶老婆也别想花我的钱！还有，你记着，将来的家业没你的份！”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历的加深，对社会的认识，杨飞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父母踢来踢去的皮球，他对父母的思想有了一定的认识和想法。母亲的这些话让他非常生气，于是他对母亲说：“好吧，我什么也不要！”他也不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要是什么意思，是不要老婆呢，不要家产呢，还是不要钱呢。
刘三杏被怔住了。多少年来她打他骂他，他从来不吭一声，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今天他居然敢还嘴！刘三杏呆了片刻后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敢顶撞我！”
杨飞厌烦地等着到县城的车。他不能明白，每年放假他基本上都是在奶奶爷爷的住处度过，多少年来，在母亲身边一共也没待多长时间，母亲并没有因此而对他亲热，反而每次他回到这儿，总是要看到父亲母亲因他而发生的争执，他因此也便遭到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臭骂。“女人大概都是这样。”杨飞想。
杨飞一上学，便不想回那个有母亲的家。每学期总是要等到放假才回到母亲那儿住一两天，然后就回到奶奶爷爷那儿。
路爱玲是杨飞进入高中、进入高一（6）班认识的第一个女生。那天他因为没有发准“六”字的音而遭全班同学大笑，他转过头看到路爱玲那张红红的脸，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他记起在哪本书中看到少女羞红脸的句子，对，是像两只红红的苹果，路爱玲当时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看到路爱玲时，脸上忽然也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他觉得少女的娇羞真的很美。杨飞第一次认真地看到了一个女生的脸，他把这一瞥的感觉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放学后，他无意中又走在了爱玲的身后，看到她身材小巧玲珑，留着一头短发（当时称为妹妹头），穿着一件有些旧了、红白黑相间的竖格格上衣，黑色的裤子，白球鞋，走起路来很轻很快。那种朴素，让杨飞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
吃过饭后，杨飞有些心神不定，他想和爱玲说几句话，让她不要因为他念错了而窘成那样，他以后不念她的学号了，坐得近看一眼就行了。
杨飞走进教室，看到爱玲已经坐在那里看书了。毕竟，才半年时间，他们平时又不怎么说话；毕竟，他从来不爱和女同学说话，这会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正想着怎样开口，白雪来了。她把书包往桌子上一甩，问爱玲一道化学题。爱玲也做不出来，做不出来的原因是她把分子分母弄反了。爱玲自言自语道：“明明按理是这样的，怎么答案算不对呢？”杨飞做过这道题，听爱玲这么说就知道她把分子分母弄反了，于是便转过身对她说：“分子分母反了。”
经杨飞这么一提醒，爱玲恍然大悟。她很感激地看了杨飞一眼，说：“谢谢。”
杨飞看着爱玲：一双不大的眼睛藏在两片很厚的镜片后面，那个很好看的、小而棱的鼻子似乎是很吃力地架住这副眼镜；圆圆的脸，白净的皮肤；话一说完便紧闭着双唇，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子智慧的气息，给人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杨飞说：“我发音不准让你尴尬了。”
爱玲友好地冲他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
杨飞说：“你学习好还这么用功？”
爱玲说：“我本来就笨鸟先飞。”接着她用很调皮的神情对杨飞说：“你学习也很好，是聪明的原因吧，我看你平时并不怎么用功，小说看得快能写小说了吧？”
白雪急忙插嘴说：“你看他看书那么快，简直就是狗眼睛。”
爱玲笑着说：“一目十行，狗有这种本事？！”
三个人都笑了，一种愉快的、友好的、对于杨飞来说还是一种释怀的笑。杨飞觉得爱玲给他的感觉真好。
这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爱玲和杨飞的成绩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杨飞成了第六，爱玲成了第七。杨飞的英语依然没有长进，爱玲的数学有所下降。
这年腊月，路贤结婚了。调皮的孩子长大了总是有出息的，人们都这么说。
路贤是优秀的，他不但做事情认真、负责、有原则，最重要的是，很会来事。路贤英俊、洒脱，男子汉的那种厚实、那种派头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县城管人事升迁调职的一位领导的千金郝艳梅看上了他。路贤起初是不同意的，因为郝艳梅长得不怎么样，皮肤黑，王熙凤的那种丹凤三角眼，只是眼睛太小，嘴不大不小长得很好看，最难看的是满脸那个大大的鼻子，总之五官的组合有些不协调。中等身材，臀部有些偏大。但是，她的条件是优越的，并且她的工作单位非常好。她曾和路贤在一个学校读过书，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别人给他介绍时，路贤开始不同意，后来，郝艳梅主动找过他几次，并且很委婉地告诉路贤，她的父亲有能力让路贤在政治上步步高升。后来，路贤便同意了。
路世忠和王淑珍是不同意的，他们觉得还是农村考出去参加工作的这种女孩子实在，门当户对自古以来就是所有幸福婚姻的根源。他们是老农民，不想高攀什么当官的，他们害怕路贤和郝艳梅结婚后，儿媳妇会对他们不亲热，甚至会嫌弃他们，他们也怕儿子跟着比他条件好的媳妇受委屈（人有时候是非常有意思的，对女儿他们就不会这样想），更怕儿子一结婚会变成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而不再管他们老俩口（后来证明他们当时的许多担心是有道理的）。但是路贤同意。路贤从来就不太相信感情，他更在乎实惠。儿女大了，翅膀硬了，父母再不能像孩子小时候那样操纵他们了，父母只能提些意见、赠些良言，而一般情况下儿女们根本就听不进去。
路贤还是和郝艳梅结婚了。
春节路贤和郝艳梅都回来了。生长于城市，又是高干子女的郝艳梅，根本不肯迁就一下农村生活，王淑珍用尽所有的手艺为她做饭，她仅仅尝那么一两口，然后毫不客气地剩在碗里。路世忠家盘的是大炕，下午，王淑珍早早蹲在炕洞门口，甚至是半跪式地往里面倒些粪末、碳末，然后用干柴草一燃，这土炕便一夜的热和。郝艳梅任凭别人给她干什么，她都不会插一下手，仿佛那些全都是别人应该给她干的，她仅仅在早晨睡够了起床后把自己的被子歪扭地摞在炕角。背过她王淑珍还要重新整理一次。
这天早上，王淑珍又帮她整理好被子，然后对路贤说：“你们的家务全由你干吗？我看她什么都不想干，也不会干。”
路贤反驳母亲：“城里女娃娃你指望她能干什么！能把被子叠起来已经很不错了。”母亲准备再说点什么，路贤赶忙截住话头说：“妈妈，你不要说她了，她是我老婆，你说她就是看不起我，就是对我的不满，我讨厌别人说我老婆不好！”
王淑珍不吭声了。还能说什么呢？
婚姻也许就是这样，真正有爱情的不一定处处关心、呵护，处处关心、呵护的不一定是因为爱情。人是复杂的动物，尤其表现在感情上。
他们勉强住了三天便走了。他们走后，王淑珍夫妇以及爱玲，甚至路惠都感到轻松了一大截。
路贤结婚后一直住在郝艳梅娘家空着的那套楼房里。生活就是这样，有权、有钱的人房子多得三套两套空着，而有的人每天拼命地辛劳着却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王淑珍和路世忠哀叹着：“别人家是女人借着男人的高枝往上攀，咱家反了，女儿硬要下嫁，儿子却硬要攀别人的高枝。反了，真是反了。”
这一个年，全家人都过得很憋气。
五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飞也似的流逝，很快就到了开学的这一天。
这天正好是爱玲的生日。
因为上了高中，爱玲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她报完名后，到学校门口的照相馆准备为今年的生日留下一张照片，她觉得自己的新生活应该开始了，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心中的理想。
今年的这个假期，更坚定了她要考上大学的信念。
嫂子那种高傲的神情，让她有种难以喘息的压抑。记得哥哥和嫂子那天回到家，爱玲高兴得以为能过一个像小时候一样红红火火的年。
她莫名其妙地对嫂子有一种敬畏和依恋。姐姐都出嫁了，淘气的弟弟每天在外面玩得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她常常感到很寂寞。这次终于有个嫂子可做伴了，谁知嫂子的回来却让她除了寂寞还加了难过。
嫂子根本不用正眼看除了哥哥外的其他路家人，爱玲和她说话，她爱理不理，有时甚至像没有听见一样。哥哥处处护着嫂子，仿佛是怕谁说话会伤着她一样。嫂子也只有和哥哥说话时才露出那么一点点笑容，其余的时间一直板着个生冷的面孔，仿佛是谁欠着她许多钱似的。
那天，爱玲好心好意对她说：“嫂子，咱们出外面走走，看看农村的视野有多宽阔，空气有多么的新鲜，环境有多么的安静……”
没等爱玲说完，郝艳梅便说：“啊，真是不可思议，你竟然能把这鬼地方说得这么美。风沙这么大，天这么冷，你是想让风刮脏我的呢子衣服，还是想让我感冒？去、去、去，你自己去吧！”
郝艳梅看也没看爱玲，自顾自地说着。
爱玲觉得嫂子对她的这种态度，仿佛是她路爱玲平时赶着羊或骂着猪，自顾自地说，根本不用在乎猪羊的感受，因为在人的思想之中，猪羊是没有感情、没有意识的，对于人骂它的话也是没有知觉的。爱玲觉得嫂子当时对她就是这种态度。
她从嫂子的房间慢慢退出，泪水在眼中打转，没想到竟然把手碰到了门上。冬天的人的肉体似乎也是脆弱的，一下子就碰破了手，等爱玲感觉到血已经滴在了嫂子的门帘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