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对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非常珍惜。她聪明、好学,只要能放开胸襟,不要过分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和态度,不要过分操心生活中的琐事,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大学的门会为她这样有上进心的好学生敞开的。
这是这个县城唯一的一所高中,今年高中录取的比较多,愿意读高中的和不允许补习而无奈上高中的都挤进了这所学校。学生比往年多了很多。往年最多只能录取四个班,每一个班也仅四十几名学生,而今年录取了八个班,而且每个班的学生增加到六十几名,比往年的总人数增加了一倍多。
70年代前期出生的孩子大概最多吧,爱玲上小学就挤,挤得她迟上了两年学。上初中由于她学得特别好,没有感受到挤不挤,上了高中又是挤。这其中还有许多该上高中的没有上,继续想办法补习了——有走后门的、有冒名顶替的、有改名字换档案的、有东转西挪的。总之是换着方法补习了。虽然,明文规定不准许补习了,但是,事实上只是针对于平头老百姓,有钱的、有权的,总是有门路。别说是自己的子女,就是他们的亲戚什么的想补习也照样补习着。爱玲初中的那班同学中,能上起学的、补习的和上高中的几乎一样多,明文规定中的遵守者仅是一部分无可奈何者而已。
爱玲被分在了高一(6)班,按分数学号排在6号。“6”和爱玲相当有缘分,以至于爱玲后来干什么事每逢遇到“6”就觉得非常的吉利。这所学校今年为了迎接这批新生,新建了一幢四层的教学楼。底下三层二十四个教室,上面一层为教师会议室。这个县城这个年代很少有高楼建筑,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子。学校本来就处在县城最中心,突兀的耸立起来的白色大楼,很排场地在小城中鹤立鸡群,这也可见当时对教育的重视。住校生也比往年多得多,学校把原来的几间大教室改为宿舍。爱玲也住了校。
这是一间怎样的宿舍,上下床铺,共住着四十六名学生。因为人太多,卫生没有办法搞上去,宿舍总是弥漫着混浊的气味,加上十六七岁女孩唧唧喳喳的吵闹,真的很不好受。爱玲不想说话,这样的环境让她头疼。她的脑神经衰弱还没有完全恢复。她除了吃饭在宿舍,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留在教室。
教室也并不是一方净土,只是比宿舍的空气好一些。城里的学生和农村的学生之间明显有着一条界线。城里的学生淋漓尽致地显示着自己的优越性,排斥着农村同学。这个时期城乡差距是非常大的。城市人看不起农民,他们的孩子也从小就习惯式地延续着他们父母的这些爱憎喜好。城里的学生在教室里玩耍、打闹,农村的学生大多数都在安静看书。在没有考试,分不出学习好和学习差之前,这一条城乡界线分外明显。即使是原本调皮的农村同学,似乎暂时也不敢显露出来。农村孩子的自卑感即使是在最调皮的孩子身上也无法彻底消除。
这个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刚从某个普通师大毕业的男教师,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吧,比这个班的某些同学大不了多少。这级学生由于有补习多年的,年龄相差极大,最小和最大的能差八岁左右。
老师按大小个排了位置。爱玲排在了第二排,和城里一个长得不很漂亮的女孩坐了同桌。这个女孩很大方地向爱玲作了自我介绍:“我叫白雪,白色的白,雪花的雪,你呢?”
爱玲回答:“路爱玲。”
“那个路?”
“道路的路。”
她们就这样友好地相识了。
她们的前面坐着两个男生,一个是城里的(不用别人介绍,一看他的衣着和那有些夸张、狂妄的谈吐便可知道),他的话比什么都多,不住嘴一个劲地说。另一个是农村来的男孩,衣服既不合体又十分旧,他不怎么言语,一个劲地看书。但是,他看的并不全都是课本,而是小说、散文、诗歌,武侠的、古典的、现代的,似乎什么都看。
他看书很可笑,把书放在桌子的抽屉里,头也几乎埋在桌子底下看。本来人就长得不高,要不细看,还以为他在睡觉呢。
第一节上课,班主任作了自我介绍。他走上讲台,先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未开口脸先红了,说:“这个班今年由我来带,大家先互相认识一下。”说着,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三个字——李周全。接着说:“我叫李周全,以后大家就叫我李老师吧。我刚从学校毕业,没有带班的经验。今年你们这届学生多,学校带班的老师缺,校长硬是赶鸭子上架把我给赶了上来。以后大家共同努力,争取做咱们全级八个班中的第一。现在,我点一下到,点到谁谁就给咱们站起来,让我,噢对,是让我和大家都认识一下。”
李周全拿出学生花名册,开始念名字,念一个名字,就听到有一个同学站了起来,然后听到李老师说“坐下”。爱玲看到前面的这个城里男孩,不住地回头看,似乎是他也有必要、有责任认识老师念到的每一个名字的同学。很快,李老师念到了“路爱玲”。爱玲站了起来。也许是站起来动了桌子惊动了前面那位农村同学,在老师念前面的那几位同学的名字时他一动没动,但是当爱玲站起来时,他回过头看了爱玲一眼。同时,爱玲也看清楚了这个爱看闲书的男同学的模样——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镶在一张不大的瓜子脸上,整个五官用一个“小”字便可以全部概括。他的眼神是胆怯而明亮的。这回头一瞥,不知道为什么爱玲的心动了一下。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爱玲忽略了一切,包括别人的目光。这一瞥,爱玲忽然有了一种不再孤立的感觉,“还会有人注意我”?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的心中一闪而逝。
紧接着李老师又念了一个名字,没有人应答,接着老师又念道:“杨飞。”爱玲看到刚才回头看她一眼的男同学站了起来。爱玲一下子就记住了“杨飞”,这个小男同学,学得不错,学号8号。
无论怎么说,同龄人总是容易沟通的。白雪,这个给人文静、雅致感觉的名字,其实和她的行为长相并不相符。她长得很结实,面色黑黑的,额头很高,眼睛就有些藏在里面的感觉,鼻子很大,还有一口很不整齐的大牙,有两个向外翘着,几乎要奔出嘴唇。她的性格也一点点不文静,活泼、爱说、好动、爱吃零食,她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粗俗,这是爱玲的感觉。
起初,爱玲很不适应有这么个同桌,女孩子怎么就像男孩子一样大喊大叫、大说大笑,很随便,胆子很大,不太遵守纪律。她和前面的那个杨飞的同桌魏亮经常吵架,有时甚至互相打那么几拳。魏亮爱说好动,给人一种傻傻的感觉。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圆圆大大的花眼睛,眼珠骨碌碌转得很快,白净的面孔,圆圆的脸庞,一个有些过于塌梁的鼻子似乎也成圆形镶在圆圆的头和圆圆的脸上。那一张上下都有点薄的两片嘴唇(爱玲怀疑是话太多磨薄的),不停地说着,嘴角老像是溢着唾液,含着口水,大概是话说得太多的原因吧。他不肯学习,做事不会用脑筋,属于那种没有一点点主见的小丑人物。“他再要这样下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发展了”,爱玲心里想,“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没有一点点思想。”
白雪虽然爱说,但是她学习起来却很认真,而且,她是有思想的。爱玲发现这个同桌落落大方、胸怀坦然,而且特别关心她,常常有意开导她。
有一次,白雪对爱玲说:“路爱玲,你能不能改一改你的性格,不要总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开心、快乐一些好吗?”
爱玲冲她笑了笑,并不回答。爱玲的胆小,白雪和她没坐几天就感觉到了。
她问爱玲:“你怕什么呢?都是同学,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首先就为你抱打不平。”
爱玲笑了笑,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不招谁惹谁,谁会欺负我?”
白雪也笑了,说:“那倒也是,你有心事吗?我老觉得你很不快乐。”
“影响到你了吗?”爱玲问。
“那倒没有,只是我想让你和我一样快乐,我爱热闹。”
爱玲说:“以后会的。”
白雪伸手拍了一下正投入看书的杨飞的肩膀说:“喂,杨飞同志,我看呀你和路爱玲坐最合适,你们两个怎么就不说说话,不能玩玩吗?憋死我了!”
杨飞转过头嫌恶地白了白雪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
爱玲发现杨飞看书的速度特别快,眼珠子像唱戏人的眼珠子一样很灵活地左右摆动,爱玲感觉他看书的速度比自己快十倍。
这时,白雪把头伸到爱玲的耳边说:“杨飞恐怕不会说话吧!”
爱玲故意提高声音说:“哦,真的,我这么多天没有听到他说话。”
杨飞虽然没有听到白雪的话,听爱玲这么一说,也就猜出了八九分。他挑战式地转过身,直视着白雪说:“你知道我们农村把你这么能说话比喻成什么吗?”
白雪惊愕地问:“比喻成什么?”
“比喻为:话比猪屎都多……”杨飞毫不留情地说。
白雪鄙夷地说:“农村人就是农村人,连说出的话都那么脏。”然后生气地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爱玲依稀地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三岁吧,妈妈就常常用这句话笑着骂她,那时候她根本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杨飞的这句话让白雪这么生气,爱玲笑了。
白雪不解地看了爱玲一眼,说:“你们真是一模一样,别人骂我你还笑!”
杨飞也有些恼怒地说:“我没有骂你,农村人说这话并没有恶意,倒是你,我就说了你这么一句,你把整个农村人都骂了,你知道你老祖宗是干什么的吗?种地的,农村人!”杨飞说完,把书往抽屉里一甩,走了。
白雪懊悔地看了爱玲一眼,看到爱玲似乎也在生她的气。原来,农村和城市这个话题,是不能随便提起、随便拿来讨论的,白雪知趣地不吭声了。
学生的生活就是这样,十六七岁的少年,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棱棱角角都很尖锐,时不时争得面红耳赤,但是过不了多久,就都忘记了,又一起开开心心地玩了,而且越来越亲密。在学业上,相互之间充满着羡慕、嫉妒和竞争。不过,与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比,单纯得多了。
很快就到了中期考试。其实,除了几个城里有靠山的同学,也就是说他们的父母是当官的,早已把子女以后的生活、工作安排好的,和家庭条件十分好的,还有没有头脑、不愿意动脑子思考或者根本就不会去想问题的极个别,诸如魏亮之类的人,大多数同学全都学得很认真。大家都很在意这个学习的机会。是啊,毕竟,他们都已经会独立思考问题、思考人生,虽然思考的未必现实和深刻,也未必稳定和长远,但是他们的确意识到了人生、意识到了前程,甚至有的人还意识到了爱情……人生本来就是在摸索中前进,太多的事情偶然得让人无法预料,但是,奋斗的脚步是绝对不能停息的!
中期考试的名次排了出来,6号的爱玲排了第六,8号的杨飞排了第八,其余人的学号和名次都没有如此的吻合。李老师在公布完了名次后作了一番总结,有一点似乎是专门对这两个同学说的。
李老师说:“有些同学名副其实,我以前还没有发现,据我这半年的观察,应该还会有更好的发展。”接着他看了一下杨飞又看了一眼爱玲继续说:“尤其是咱班的杨飞,数学、物理、政治都是咱班单科第一名,还有路爱玲,语文考了咱班第一、全级第三,这两位同学相当的不错,只是偏科的问题要好好注意一下。”“有些同学可就差远了,为什么差这么远呢?原因自己下去认真分析总结一下。这些同学要迎头赶上,高一才刚刚开始,千万不敢落下,一步好赶,十步就难追了。不过,考好的同学也不要骄傲,争取进攻清华、北大;考差的也不要气馁,一次考试也并不能完全体现你的学识。总之一句话,大家争取一次比一次强。”
这个刚毕业不久的老师,说话做事总是多多少少带点学生气,让听者感到有点空虚。
考了全班总成绩第一的是一位女生,名字叫张彩艳,她的年龄看上去足可做这个班学生的老师,是位初中的老补,据听说在初中“抗战了八年”也没有挤进中专。张彩艳胖胖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嘴却很大,脸像身体很好的小孩赘赘地吊着两块肉,皮肤红红的,夹杂着血丝,上身比下身宽、长,一点也不协调。说起话来闷声闷气,笑起来张大嘴巴,发出很响亮的声音,肆无忌惮,精神面貌很好,胆子很大。虽然也来自农村,却看不起农村同学。也许是因为这次得了第一吧,她高傲地把自己当做了小公主。她太活跃了,无论是在课堂还是课后。她很会接近老师,仿佛她的好成绩是因为过于接近老师而特批的一样。她挤去了原来老师指定的那个学习干事,因为这次那位学习干事只考了第十二名。张彩艳跑到李老师那里把学习干事给自己要了过来。
班长还是开学李老师指定的那个班长,听说他在初中就一直当着班长。这个班长非常英俊,方头大耳,浓眉大眼,棱棱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身材魁梧,办事果断,很有几分威严。班上的几个调皮的同学也很服从他。但是,他学得不是很好,这次排在了四十二名。
李老师又指定了一个考勤员——杨飞。杨飞这次考的成绩相当好,要是全班除了英语成绩不算,他就是这个班的第一名了。因为他的英语只考了十八分。其他的成绩都很匀称的高,除了政治、数学、物理他考了全班单科第一名,语文、史地、化学也都在前五名。别看他个头小,身体却很轻巧,人很机灵,小小的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子灵气。在操场上能跑能跳,看他那灵活、轻巧的身影,仿佛就是一名出色的运动员。除了英语老师外,各科老师上课都喜欢让他回答问题。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但是回答问题条理清晰。可千万别以为他是一个活跃分子,他很孤傲并不爱说话。但是他并不排斥别人,所以,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同学们都很尊敬他。只是他这个考勤员每天点到很有意思,点到不点名子,只念学号,他读不准六,念平声,这是他那个地方方言,当他点到六时,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因为六号,爱玲觉得很窘迫,大家总是要看着她。
这天杨飞点到,五号刚念完,有几个调皮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学着杨飞的声调喊“六——号”,而且声音拖得很长。全班的同学都笑了起来。杨飞转过头看了一眼爱玲,只见她满脸通红,杨飞发现许多同学都在看她。从这以后,杨飞点到时就再不点六号了,五号点完,转过头看一眼爱玲,接着点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