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伢子抬起头,毫不迟疑地回答:“驾飞机开军舰!”
楚正实目瞪口呆,先生笑着表扬道:“好呀,志气不小!那你的名字叫“大志”吧”。
楚大志点了一下头,楚正实忙应声说好好。
课堂开设在谢老夫子家中堂屋的左(西)半间,三张方桌十二条板凳坐着三十二个学生,面前摆着《三字经》,还有笔、墨、纸、砚,一个个不吭声,不说话,像小泥胎一样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先生。谢老夫子坐在有靠背的罗圈椅上。他有六十多岁,黑瓜皮帽,戴着一副石头镜片黄铜腿架的眼镜,八字胡,穿一身黑缎子丝棉裤袄,黑棉鞋。面前条桌上放着课本、粉笔、戒尺、茶壶和烟袋,背后是一块黑板。他略略仰着头,好像闭着双眼,翘在左腿上的右腿微微地有节奏地抖动着。
六伢子坐在第三张桌子的东面左边。全室噤若寒蝉,开始他也正襟危坐,一点马虎不得。没过多久,这只调皮的猴子,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惯了,猛然被关进笼子里,很不舒服,开始他尽量耐着性子,慢慢地慢慢地他转转眼睛,看看同学,看门外场坝上又跑又叫的小娃儿。
“楚大志!”
他听见先生严肃的叫声,吓得连忙扭回头,不知所措,没有应声,也没站起来。
先生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学生了,学生要守规矩,有礼貌。先生喊到你的名字,你要答到,同时站起来,立正。”楚大志觉得这话是针对他说的,也是对全体同学的警告。
接着,先生满脸严肃,宣读十条戒律:不准迟到早退,课堂里不准高声喧哗,不准放响屁……半年内学习要求: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要学会写自己和父兄的名字,仿写一百遍。提倡能者先行,梯次前进;一月后编班,选举优等生为班长。学习每日为六炷香,上下课以铃声为号,等等,等等。
接着,开始朗读课文,先生领读三遍,自己读三遍,即要求背诵。下午,要学会握笔、研墨、描摹。
对楚大志来说,开宗明义第一步,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用心听,认真记,他记性好,先生读完三遍,他就会背。在开学后的头几周,以楚大志为首的六个孩子,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令老夫子刮目相看,把他们编为第一班,指名由楚大志当班长。
于是,从初春到初夏的几个月里,背诵《三字经》《百家姓》
《千字文》,一路走来,第一班都是遥遥领先,就是仿写描红,他们也比多数同学来得快,写得工整。谢老夫子破例家访,他对楚正实说:“你孩子楚大志果然是个可造之材。”全家人听了很高兴,楚正实更是笑得合不上嘴。
可是,好景不长。楚大志本质上是个聪明好学、力求上进的孩子;但他还有另一面:任性、个性倔强,敢作敢当,调皮捣蛋。随着盛夏的到来,他身上的被压抑的弱点在师生面前迅速暴露无遗。他带着同伴下河洗澡,上树偷酸杏吃,同邻村放牛娃打群架,荒疏了学业,挨了老先生的板子,把手掌心打肿了他还不改,又罚他跪在带刺的石包上,一跪就是三、四炷香,不让他吃饭。他不但不改,而且纠集几个最捣蛋的同学,对先生进行报复。把老师的戒尺(板子)砸得稀烂;偷了先生的眼镜;放钉子在先生圈椅上,上面蒙着布,把先生的屁股扎流血。
本来一班应该学习背诵孔夫子的《论语》的,他们竟跑出去捣雀窝、挖蜂巢、捅马蜂窝,结果,被大马蜂蜇得鼻青脸肿,浑身伤痛,眯缝着双眼跑回家,母亲见了又是心疼又是骂,父亲拿起劈柴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谢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匆匆忙忙来找楚正实,气鼓鼓地说:“孺子不可教也!”
楚大志被停止了学籍。
五伤好了,跟我去学西医,怎样?
楚大志躺在竹席上,头肿得像个葫芦,圆鼓鼓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不吭声。自从他闯了祸后,搅得全家人心里乱糟糟的,楚正实就气鼓鼓地把家人召集拢来,骂楚大志不成器,叫大家说怎么办。母亲愁儿子的伤,不吭一声;大哥不说话只是连声叹息;三哥说风凉话,六伢子光宗耀祖泡汤了,还是让他去放牛吧!四伢子说,这回该送我去学堂读书了,将来我为楚家争光;五伢子不服气地说:
“要读书也轮着我去,我比你小。”二哥说:“别争了,眼下还是商量如何给六弟治伤吧!”
突然,二姐秋菊走进门来,领来一位年轻人。他有一米七高的个头,头戴白色礼帽,穿一身银灰色西服,领口扎着蓝色领带,皮鞋擦得漆黑反光,右手拎着一只黄色小皮箱,箱的正面有一大红十字。大家觉得稀奇,此人洋派头不小,便都站起来,楚正实战战兢兢迎上去。
秋菊指着来人介绍:“这是陈兴朗医生,现在叫洋大夫,是来给六弟瞧伤的。”接着又跟陈医生介绍:“这是我爸。”
那人连忙脱下礼帽手套,露出白白净净的脸,高高的颧骨,和鼻梁上的一副铜丝眼镜,态度谦恭和蔼地说:“大伯好。”接着把右手伸过来。
一提起此人的名字,大家心里仿佛有点印象,他的父亲陈金田是当今本区区长,人称陈四老爷,地位显赫,富甲一方,有钱有势。只是这位三少爷,三岁时赶庙会见过,平时不出门,把私塾先生请到家里教他读书。后来在县城读书时又被开除,就下武汉去了。如今,长成一位翩翩青年……
楚正实忙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抬起来,对方握住它,摇了几摇,这是他有生头一次行这种礼哩!接着,秋菊把陈大夫介绍给母亲及众兄弟,陈兴朗一一称呼大娘、大弟、二弟、三弟、四弟、五弟,并逐个跟几个妹妹握手。大家觉得这位洋大夫态度谦恭、热情、真诚,温热的手使大家紧张心情放松许多,忙着搬椅子,端茶、递烟。
陈兴朗在秋菊端来的热水盆内净完手,便提着药箱来到侧房楚大志床前,只见他鼻青脸肿,全身布满红疙瘩,烧得发烫,昏迷不醒。陈兴朗先打开药箱,给他打了两针,一针清热退烧,一针消炎。再叫秋菊用温开水给弟弟全身擦净,在伤处用酒精消毒,用银针挑破肿胀处,挤出脓血,净水清洗后,涂上红汞碘酒,缠上纱布,再服了药丸。治疗毕,又交给秋菊两个药包,嘱给伤员今晚明早两次服用。“我明日上午再来看他。”说完,提起药箱就走。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刘氏忙出来挽留,说:“陈大夫,鸡都煮熟了,你吃了饭再走。“陈兴朗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亲切地说:“大娘,我还有事,十二点钟有人等我呢!下次再来吃饭。”
楚正实见实在留不下吃饭,便把手里的一块银圆伸过来说:
“陈大夫,这点辛苦费,小意思,请收下!”
陈兴朗推辞说:“大伯,这钱我不能收,穷人弄个钱多不容易,留下给弟妹们添件衣服吧!”
楚正实坚持要给,刘氏劝他收下,推推搡搡争执不下。可陈兴朗说啥也不接,边说边往门口走。
秋菊忙解释说:“爹,不收就算了,来日方长嘛,我们往后再谢陈大夫!”
全家人都感觉惊奇,刘氏抱歉地说:“陈大夫,你给孩子治伤,走这么远的路,忙了半天,茶未喝一杯,烟不抽,饭也不吃,钱也不收,真不好意思,我们太感谢你了!”
“等你们家过上好日子再给我吧!”陈兴朗的右脚刚跨出大门槛,有个人的左脚也跨进大门槛,两入门口相遇,都停住脚步互相张望。陈兴朗眼尖,脑子反应快,忙打招呼:“呵,李老伯,李郎中,你好!你是个大忙人啊,今日在此相遇,有幸!
有幸!”同时把手伸过去。
李郎中从老花镜片后面看了对方一阵,惊喜地说:“呵,陈三少爷,洋大夫,我的同行!好久不见,十分想念。”好半天才握住对方的手。
这是个十分尴尬的场面。常言说:同行是冤家。两人貌合神离。中医是祖国传统医学宝库,流传数千年。李郎中看病行医数十年,在大别山区也是数得着的名医,享有很高的威信。
可是,时代不同了,兴起了西医,听说武汉多数人信西医,找洋大夫看病。就说这大别山沟的商城县城也开起了一家西药房,一家洋医院,杨家堰区也有了洋诊所,何风桥乡也有了洋大夫!
这不是来抢饭碗吗?他俩客套话后,短暂沉默,众人也没吭声。
还是陈兴朗先开口:“李老伯,是来给楚大志瞧伤的?”
李朗中瞟了一眼陈兴朗手拎的药箱,心中有数:“是的,我巡医回来路过此地,顺便进屋喝杯茶。小六的伤你看过了,情况怎样?”
“伤势有点重,情况还好。”陈兴朗说,“李老伯,你是名医,经验多,再给孩子瞧瞧。”
李郎中脸上露出笑容,推辞道:“岂敢!岂敢!洋大夫,后生可畏啊!”
正实见气氛缓和下来,忙说:“请二位进屋,坐下喝茶,说话。”
陈兴朗瞟了一眼手表,说:“很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老进去坐会儿,失陪!”
“好,老夫不送了,后会有期。”李郎中说,两人握手毕,一个跨出门,一个跨进门。楚正实送出门,忙对秋菊说,你去送陈大夫一程。这时才瞧见站在场坝边李郎中骑来的驴和吆驴的老陈头,忙上前招呼。
秋菊赶上去,帮陈兴朗提上药箱,两人边走边说,穿过田埂、堰埂,来到大路上,话头扯到楚大志头上。陈兴朗说:“听说这孩子聪明,肯干,能吃苦;你看他浑身三十六处伤,危险期挺过了。扎针,银针挑疱,挤脓血,没叫没哭一声,真坚强!”
秋菊说:“这孩子真调皮,到处惹祸。”
“小孩子嘛,长大就会好的。”
“好啥,越大越不听话,叫他去帮人放牛,被人家辞了;送他去读书,没两年,被学堂开除了!唉!”秋菊长叹一声,“全家人都在为他发愁,伤好了还不知道送他往哪儿去……”
陈兴朗停住脚,扭过头,认真对秋菊:“楚大志伤好了,跟我去学西医,怎样?”
秋菊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亮,惊喜地说:“真的吗,陈大夫?”
陈兴朗坚定地说:“当真。”
秋菊说:“那就太感谢你了!”
李郎中进堂屋坐在椅子上,一袋接一袋抽烟,陪坐在一旁的楚正实说:“老郎中,是不是请你再给孩子瞧瞧伤?”
“不不,”李郎中说,“行里有规矩,别个郎中的病员,不经他同意,旁人不好插手。不过,等等看,需要时我再来。”
“哦哦,”正实说:“让你老费心了。”
李郎中心里盘算着,看伤叫陈兴朗占了先,听说小六是捣蜂窝给蜇伤的,学校开除了他,正实接他时把蜂窝也带回来了。
他的眼睛到处瞅,蜂窝哪去了?
吃过饭,李郎中还没有走的意思,慢悠悠地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陪坐在一边的楚正实满面愁容,不住地埋怨、诉苦:
“小六这孩子,像只猴子,到处捣蛋,惹祸,叫他去放牛,牛跑了吃人家的庄稼,赔了钱,东家不要他放了;送他去读书,不好好学习,闯了大祸,被开除了。唉,我还真不知道他今后怎么办……”
李郎中突然问道:“听说小六的伤是蜂蜇的。”
正实忙答:“是的,是的,全身上下蜇了三十多个眼。”
“什么蜂子?”
“蜜蜂,大马蜂,两种蜂子。”
李郎中接着问:“听说你把蜂窝带回来了?”
“是的,是的。谢老夫子说留那是祸害,快些拿走,我就捎回来了。”
“现在放哪里?”
“甩在屋背后。”
李郎中说:“让我去看是哪种蜂子蜇的,以备日后治伤时对症下药。”
说着,正实领着他来到放柴火小房背后,只见屋沿下放着一个蜜蜂巢和五个大马蜂窝,大的像泡菜坛,小的似锣盘,满满地挤着蜂蛹,有些蜂眼淌着蜜,周围地上散着几只死蜂。太可爱了!太宝贵了!李郎中暗暗惊喜,前者过去治胃肝脾肾咳,后者有医头疼头晕疏通血管治风湿的奇效,总共要值几十个银圆呢,这孩子太能干了!我要是能把他弄到手,岂不是有了棵摇钱树?尽管心情激动,表面毫不露声色。二人回到堂屋,李郎中洗罢手,继续坐下喝茶,十分关怀地说:“正实,你莫怄气,也莫急,小孩子嘛,调皮是有的,我很喜欢这孩子,要是他愿意,我决定收他为徒。”
楚正实听到这话,犹如晴天一阵霹雷,心里一阵惊喜,脸上也乐开了花,忙说:“他愿意,他愿意。”
李郎中说:“跟随我学医,我保证他五年出师,单独行医。”
楚正实心里豁然开朗,六伢子不仅有了美好前程,一幅美景似乎摆在楚家面前。他将来真的像李郎中一样有本事,不但家人看病不求人,给人看病,这可是高贵行业,家里有房有楼有钱,出门骑牲口,还雇长工、随从,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楚家要改换门庭,祖宗也跟着沾光了……他忙说:“行行行,伤一好,我就把他送给你。”
“中。”李郎中扭转话题说,“那几只蜂巢留这是祸害,跑散的蜂子找回来要报复,我拿回去研究研究,下回也好给蜂蜇的人治病。”
“中、中、中。”楚正实满口答应。
李郎中吩咐老陈头将蜂窝装进麻袋,他骑上驴,走了。楚正实送出村子老远,停住脚还说:“你老走好,等六伢子伤一好,我就送给你!”
晚上,楚正实把全家召集到一起,商量六伢子的事。大家都被他闹得愁容满面,正实却精神爽快,嘴角边挂着笑容。秋菊奇怪地问:“爹,看把你乐的,有啥高兴事?”
正实说:“我还是没看错人!六伢子是咱家最有出息的人!
他的命真好!李郎中放话,他不但保证医好六伢子的伤,等伤好后,还答应收他为徒学医,还保证五年出师行医呢。”
老三嘴快,问:“爹,这么说,五年后,俺家就有郎中了?”
正实骄傲地满口回答:“是呀!是呀!”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憧憬未来,全家人浸沉在无限幸福之中。秋菊却问道:“爹,六弟跟李郎中学徒,你答应了?”
“应了,应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能不张大口接到?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事!等伤一好,我就把他送过去。”正实笑呵呵地说。
“糟了!人家陈大夫临走时跟我交代,愿收六弟为徒,跟他学医,等伤愈就领走。”
正实忙问:“你咋表态?”
秋菊说:“这么好的事,我答应了,回来再禀报爹娘一声。
唉,谁知好事叫我办砸了!”
老三阴阳怪气地说:“没砸,捣蛋鬼成香饽饽了。”老大说:“一个闺女许两个婆家,还不砸?”老四说:“用锯子划开,一家分一半。”老二说:“别瞎说。这是好事,我们商量一下,六弟是跟李郎中学中医呢,还是跟陈大夫学西医好?”
老大说:“学中医好,看人家李郎中,医术高,银子滚滚往家流,大别山区的人哪个不尊敬?跟李郎中学医,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秋菊说:“学西医是现代的潮流,人家陈大夫是大学生,有科学知识,前途光明,六弟学西医好。再说,我先答应人家了。”
开始,大家对中医、西医不摸底,反应不踊跃。一提起陈兴朗这个人,大家争着要说话。老三抢个先,说:“陈兴朗是什么人?他爹陈金田,人称陈四老爷,陈区长,有钱有势,大地主,欺压百姓,大恶霸,陈兴朗是他的三少爷,他爹欺压人,他会好了?”
秋菊说:“陈大夫跟他爹不一样,他一直在外边上学,他跟富人看病穷人看病一样认真,富人穷人找他办事态度一样好,给穷人看病不收钱,给富人看病收医药费……”
“别扯那么远,”正实说,“光说六伢子跟谁学。”
有说应学中医的,有赞成学西医的,两派人数旗鼓相当。
刘氏纳着鞋底,虽未说话,两只圆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见争执不下,最后看着正实。正实抱着水烟袋,低着头,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袋座里的水嘟嘟嘟地直响,烟雾袅娜升腾。见没人发言了,他才右手捏熄纸捻头的火,左手将铜烟袋往桌上一“咚”,说:“六伢子还是跟李郎中学中医。我们老祖宗看病哪个不请中医?何况,李郎中是咱大别山区有名望的中医!再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楚刘氏听他的话这么硬,秋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吭声,便说:“孩他爹,这事是不是等六伢子伤好后,问问他愿意学什么,大家再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妇道人家,见识浅。这个家我做主,我说了算!”楚正实气鼓鼓地说完,匆匆地跨出门,咚的一声将门带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