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六伢子的麻坑比较明显,一张漂亮的脸蛋突然难看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发育变化,麻点变得浅而疏,颜色由赤褐色而成了浅白色,如果他不发火和你不仔细辨认,猛一瞧还很难发现呢。
三学会生存本领
由于“人畜兴旺”、“多子多福”的封建思想作祟,和穷乡僻壤缺乏避孕知识,数年之后,楚家成了十一口人的大家庭:
楚正实夫妇,六个男孩,三个女孩,已经出嫁的大女、二女还不算。吃饭的嘴多了,收入还是那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穿衣还比较好凑合,兄弟和姐妹,大穿新,二穿破,老三穿补丁。从一岁到十二岁,夏天可以光屁股;冬天里,小的光着身子,可身藏在母亲的怀里,中的挤在一床硬邦邦的被窝里,或者围在火塘边,以抵御寒风冰雪的侵袭。但是,十一张嘴每天两顿饭,拿什么往里填?这是全家最犯愁的事。
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六伢子度过两次劫难,且破了相,但此后却很少生病。发育和普通的孩子并无两样,高矮差不多,体质还结实。人们说他因祸得福,他说得益于后来的锻炼。生下来没奶吃,反过来磨炼了他的胃。三岁后他一刻闲不住,能跑、能跳、能爬、能跃,还特别能吃,粗的细的从不挑食。三岁时,在菜园子里,娘挑水,他争着拿瓢给菜浇水;跟着娘到地里点苞谷,刨花生,捡红薯;到野外拾地衣、芥蓝、刺芽儿、灰灰菜、婆婆花、马兰草、苋莱等野菜补充口粮;跟着哥哥脱玉米颗粒,用竹耙耙晒在场上的稻谷。稍大些时候,春天来了,百花怒放,姹紫嫣红,他像只蜜蜂在花间穿来穿去;鸟雀在枝头跳来跃去,他学着叽叽喳喳地乱叫。
李子成熟了,几个哥哥坐在树枝丫上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边逗笑,六伢子在树下仰望着急得边叫边跺脚,直到号啕大哭时,三哥才跳下树来,将青的、红的果子塞满他的荷包,哄了半天,六伢子才止住哭声,嘴里啃着李子,脸上挂着泪水,鼻子里还不时发出伤心的抽泣声。当杏子黄满枝头的时候,六伢子已经坐在最有利的枝丫上了,他左手紧紧握住粗树枝,眼睛不停搜索着,看准了,伸出右手,哪个黄摘哪个,哪个大摘哪个,边摘边吃边装,待荷包鼓鼓时才溜下树来。当桑葚熟了的时候,黑漆漆、亮晶晶,颗颗小指般粗的桑果挤得满枝满树。
六伢子坐在树中间吃,雀儿在树顶上叼。等他肚儿吃饱了,荷包塞满了,嘴上、脸上和衣服上染着一簇簇紫红色,才慢慢地向枝头移动,树枝渐渐地压弯下去,然后抓住枝梢跳到地上,一路小跑到家,见到娘边叫边掏桑葚报功。妈妈吃着果子,看着他嘴上、脸上、衣服上涂着一块块的污渍,又生气又好笑。
学会了爬树的本领,用处可大呢!他跟着几个哥哥爬上榆树摘榆钱、槐花,交给妈妈拌进杂粮中蒸蒸,当饭吃;采摘榆树叶、槐树叶晒干煮稀饭吃。构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生长迅速的树木,通常长在屋前房后或坎子上,它的枝丫茂密,叶子肥大、碧绿,是喂猪的好饲料,它的浆可以治小孩头上的秃癣。
六伢子经常跟着母亲和几个哥哥去采构叶,他爬树最快,常常爬得最高,像猴子似的,这枝跳到那枝。妈妈在树下提醒说:
“六伢子,那树枝细、脆,小心断了,别往前去了!”“娘,不要紧,我身子轻!”说着,他又跳到另一枝上忙碌着,肥大的叶子带着许多白浆纷纷落下来,很快堆成一座小山,哥哥的成绩也比不上他。妈妈一边把战利品往背篓里装,一边笑呵呵地称赞道:“我六伢子能干,我六伢子饿不着饭了!”越表扬,六伢子干得越来劲。每次上山打柴,他总是腰里绑根麻绳,背后别把砍刀或斧头;左手拿根茶盅粗的竹竿,竿头绑个铁钩;右手提个小竹篮。他发现树上的干枝,就用钩子钩;有些树枝粗钩不断,他就爬上树用斧头砍。柴砍够了,就爬到树顶掏雀窝,拣鸟蛋,捉小鸟。接着到山坡上拾菌子,松树菌、香菌、松茸。
特别是刚下过雨,到山坳里碰到鸡蛋黄,圆鼓鼓,黄灿灿,挤成一窝,拾了半篮子。最后,又抡起斧头劈了几块松明子,红得透亮像腊肉似的,拿回去点灯照明用。突然,他发现草窝里有顶破草帽,装着一些蛋,便喜出望外。他蹲下去捡起草帽,刚抬腿要走,猛然发现三条青蛇向他扑来。马上意识到这是蛇蛋,便急忙放回草帽拔腿便跑。两条蛇围着草帽转,一条蛇向他追来。他拔腿飞跑,左躲右闪,在坡上忽上忽下,蛇穷追不舍,眼看就有性命危险。这时,他从腰间拔出砍刀,一步跃到旁边,待蛇扭头来扑时,他挥舞砍刀,准确地将蛇劈为两段,蛇头蛇尾还在地上挣扎。他惊吓出一头汗,定了定神,急忙背着满满一背篓柴火,提着满满一篮子蘑菇奔回家。母亲总是来到村外笑呵呵地迎接他,嘴里还不停夸奖道:“六伢子打的柴结实,干,好烧、耐烧,鸡蛋黄营养好,大家都爱吃。”当他向娘汇报捡蛇蛋和劈蛇的事时,妈妈开始大吃一惊,后来露出了笑容,说:“你侵犯了它们的后代,放回草帽是对的。”
村子门前打谷场边,有口堰塘,二十多亩面积,灌满水有丈多深。这水既用来灌田、养鱼,又供洗衣、洗菜、喂牛。夏天,烈日炎炎,人们干半天活,皮肤晒得发烫,汗水从头顶流到后脚跟。男人们大人小孩脱光衣服,纷纷跳人凉爽的水中,还有从树上跳下的,自由式、潜泳、仰泳、狗刨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更有人把许多磨盘大的圆簸箕,两丈长一丈宽晒粮用的椭圆形的晒坝漂浮在水面上,人们像满锅饺子一样在塘里翻滚、闹腾,欢呼声,吆喝声,笑声,话声,打咚咚的水声,吵闹得鱼儿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争相逃命,一个接着一个跳跃出水面,有的蹿丈多高,画个半月形,落入水中,倒霉蛋却掉进簸箕和晒坝里。楚氏兄弟匆匆跑到塘边,扒掉衣裤就往里跳,五伢子脱掉裤子往衣堆里一甩,对弟弟命令道,“娘说了,叫你坐塘边守衣裳,乱跑了揍你!”说完,跳进水里了。只见池塘里的人又游泳,又洗澡,又捉鱼,大家玩得挺开心,六伢子却高兴不起来,喊谁谁也不理他。最后他急得哭了,站到塘边边哭边大声喊:“五伢子,嗯……”
五伢子从水里爬上岸,抬起水淋淋的右臂,“啪”的一巴掌扇在弟弟脸上:“叫你坐那不要动,咋不服从命令?”
六伢子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往家走。五伢子慌了,自己是假传“圣旨”呀,不能让他向娘告状。他三把两把套上裤头,追上去安慰道:“叫你坐那不动你偏要动,水火无情呀……”六伢子并不领情,只是哭声小了。五伢子拦着哄了几句,并将一把红杏塞进他的手中,六伢子这才停住脚。五伢子见有了效果,又说了些好听的话,最后说:“弟弟,这杏子又大又甜,专门留给你的。”诓了数遍,六伢子还伤心地打着嗝儿,说:“要我吃,容易,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五伢子一心想的重建友谊,说道:“我答应,你说吧!”
“我要游泳,五哥,你教我吧!”六伢子眼睛瞧着五哥。五伢子开始感到有点棘手,但想到弟弟六岁了,人挺聪明,自己技术也好,便满口答应下来:“好吧,不过,你要听我的话。”
六伢子笑着点了下头,吃起杏子来。
三哥四哥听到六伢子的要求,便问:
“六弟,你真的想学游泳吗?”
“想。”六岁的六伢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你不怕淹死吗?”四伢子问。
“不怕。”
四伢子说:“三哥、五弟当老师,我保驾,保证你学会。”
一天,几兄弟来到一条小河边,准备下河洗澡。三伢子见六伢子汗水淋淋,便问:“六弟,听说你想学游泳?”
“想。”
“你怕淹死吗?”
“不怕。”六岁的六伢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回答。
“那就好,其实,本事学好了,就不会淹死。”三伢子给六弟简单地讲了游泳要领,便脱衣下水。老四、老五抓住六弟的两只胳膊,老三撑着他的肚皮,喊声“一、二”,把六弟放进缓缓流动的河水中,没冲几步远,他便咕嘟嘟地沉入水中,又冒出来啊扑啊扑地拼命挣扎,慢慢地向下游漂去,等在下面的三伢子,伸出手臂,像拽死狗一样把他提上岸,一个人提着一条腿,河水从倒吊着的六伢子嘴里哗哗淌出来,直到他大声叫喊哎哟时,才让他平躺在树荫下。等他缓过气来,风送来枫树花浓烈的香气,使他完全清醒,霍地站起来,“走,再下河!”
“别忙。六弟不简单,脑袋抬起,双手向上扒。这都是正确姿势。又会憋气,又能喝水。要尽量不喝水。不过初学游泳不喝水的没有。”三哥拉住他接着说,“任何事情,你怕它,它就欺侮你,水也是这样。水并不可怕,但你要学会战胜它的本事。
水有浮力,浮力能支撑你体重的百分之九十五,还剩百分之五的体重就靠你的技术使身体浮起来。掌握的技术越多,你就可以在大河大江里游泳了。”
他们将一条长裤两只裤腿扎上,吹满气,再用带子扎紧,然后放在水上,叫六伢子躺在裤腿上,裤子的浮力撑着他浮在水面,六伢子两手不停地往左右扒水,双脚像鼓点似的不停地打咚咚,这样,在塘里能游五尺远,在河中能游一丈。六伢子学习游泳,兴趣越来越大,进步非常快,很快甩掉拐棍(裤子)能自己“狗刨”了,不久便不打“咚咚”,而初步掌握了游泳技术。接着,他学会了自由式,蛙式,侧泳,仰泳,潜泳等本事。他像一只鸭子浮潜来去,运用自如,像一只鹭鸶能钻进水中睁开眼睛捉住奔跑的鱼。
由于天干,二伢子种的几亩田歉收;野菜、树皮也不易弄到,楚家人口多,吃闲饭的多,父亲就把七岁的六伢子送到本村富农家放牛,商定每天放好三头牛,报酬是五个馒头,不给工钱。父亲临走时交代:“要听东家的话,把牛喂好。三头水牛首先管好那条大犍牛,先吃足青草,晚上加喂谷草,天热时赶牛在东家塘里泡,你替它赶牛忙,牛就喜欢上你了,你再骑上它走。”
六伢子脑袋灵巧,一点就通,做事勤快、踏实。白天,伙同放牛娃吆着牛上山,有说有笑的,待牛的肚儿圆鼓鼓时,便把它赶回牛厩,晚上给它加足谷草,余下时间主动帮东家做事。
转眼半年过去了,牛长膘了,东家高兴;六伢子一天吃白馒头,身体比过去结实了。
一天,东家突然决定,每天给他四个馒头。原因是六伢子有天放牛时没管好牛,吃了地里的庄稼,所以要扣他的口粮。
六伢子一气之下,不干了。
四上学
冬天,铅灰色的天空飞着雪花,大地上一片白色。六伢子迈着快步,沿着熟悉的一条山路向家里走着。北风呜呜地刮着,路上也没有碰见行人,林子里也听不见鸟叫。他上身穿件小棉袄,胸前和袖口打了四个补丁,短得连屁股都遮不住,单裤经风一刮,就像一层纸糊在大腿上。平时习惯打赤脚,现在他穿着自己打的草鞋,一双赤脚冻得发红,脚上的冻疮略带紫色。
他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一条夜里盖的夹被和两件换洗衣服。走着路心里想着:“回去娘问我你怎么回来啦?我如何回答呢?我要说了实话,娘会不会责备我?爹爹送我来放牛时,临走时再三嘱咐我要听东家的话,把牛放好,知道我这会儿跑回家,他肯定会揍我!三哥是否会笑我?”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
从谢湾到楚家湾八里路,六伢子心里的问题还没有找出答案,脚已到家门口了。他推开门,见三个妹妹围在火塘边烤火,母亲坐在火塘边做针线,看见是他进屋,都露出惊喜的笑脸。
“娘,我回来了!”六伢子大声说。
“哥!”三个妹妹一窝蜂地拥过来,小妹拉着左手,二妹拉着右手,大妹接过肩上的包袱,拉到火塘边,挨着小妹妹坐下。
六伢子忙从怀里掏出那四个馒头,给一个妹妹发一个,最后一个留给母亲。母亲随手把它放在小桌上,小妹抓住秤锤似的冷馒头张嘴便啃,两个大妹却放到火边上烤。
母亲上上下下将儿子打量数遍,见他个儿长高了,体质结实,精神还好,心里很高兴,只是又黑了,像个瘦猴,尤其看到他那赤脚上又红又肿的冻疮,不觉心疼起来。
“冷吧?六伢子,往火塘跟前挪挪。”母亲说完,起身端来一盆热水,一双布鞋,放到六伢子身边:“快洗洗脚,把鞋换上。”
六伢子泡着脚,见母亲和妹妹身体都好,心里也很高兴。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馒头催促道:“娘,馒头挺好吃的,你尝尝。”
“我不饿,你吃吧!”
“我吃过饭回来的。”
“走了这么远的路,早饿了,还是你吃吧。”
六伢子坚持说:“我不饿,这馒头是专门带给娘的。”说着,把馒头放到火塘边去烤。
火塘边的馒头烤好了,几姊妹边吃边闹边说边笑。突然,二妹提出要求,闹着要哥哥带他去东家放牛,有白馒头吃,小妹也吵着跟哥哥去放牛,摘山上的红果子吃。六伢子边哄边劝,说现在下大雪,外边很冷,等天热了,带她们上山,摘很多很多红果子给她们吃。大妹翻腾着他的小包袱,问道:“哥,咋把盖的被单背回来了?要洗吗?”
“嗯!”六伢子不置可否应了一声。
“你知道消息了?”母亲纳着鞋底,问。
六伢子感到没头没脑,问:“什么消息?”
母亲说:“你爹原来准备今天去接你回来的。昨晚我们最后一商量,反正到月底也没几天了,等干满这个月,腊月三十再去接你,想不到今日你就回来了!”娘最后补充说,“早回来也好,好好歇几天。”
六伢子如释重负。娘不但没批评他私自行动,还表扬回来好,便问道:“娘,但回来么事好?”
“是这样的,”母亲深情地说,“前天晚上,全家围在火塘边开了个会,楚家你祖爷、祖奶、爷爷、奶奶、你爹、你娘,三代人又穷又不识字,账不会算,门联求人写,翻开一本书,都是睁眼瞎。唉,没文化不知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欺侮,遭了多少罪!想到你们这一辈,大大小小九口,个个长得抻抻展展,聪明伶俐,就是都没上过一天学,都是目不识丁!我跟你爹还有你大哥二哥三哥一商量,下决心要从你们几个小的中间挑个人去读书。你大哥和二姐说他们是过来的人了,就别考虑了,几个弟妹中间,老六最合适。你今年虚岁八岁,实岁七岁,恰恰到了上学的年龄。更主要的是你体质矫健,精得像只猴子,聪明伶俐,爱学习,点子多,记忆力强,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把你送去读书,说不定楚家时来运转,将来也会冒出个人物来,为门楣增光!现在我们父母兄弟姐妹多吃点苦也要供你读书识字长知识。所以,你爹狠了狠心,向楚家大湾的谢老夫子交了一斗米作为学费,腊月三十接你回家,明年一开春,就送你堂堂正正地到谢家私塾学堂念书。”
开学的那天,楚正实左手拎着一包用黄色草纸封成三角形顶端还贴块红纸的红砂糖,右手提着一捆油条,领着六伢子去报到。因为去得早,报到的人还不挤,谢老先生刚放下碗,坐在矮椅子上抽水烟,师母打过招呼后便去厨房刷碗。谢老先生抽着烟,抬头将六伢子打量一遍,待一袋烟抽完,捏熄纸捻子顶端的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六伢子!”小孩瞪着眼睛说。
“学名。”先生又问道。
楚正实连忙解释道:“六伢子是他的乳名,他还没有学名。”接着请求道,“麻烦先生给他取个学名。”
“唔!”谢先生将水烟袋放到桌子上,“六伢子的辈分呢?”
楚正实毕恭毕敬地说:“我是正字辈,六伢子属大字辈,大小的大。”
“嗯!”谢先生转头问,“六伢子,你准备长大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