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小秋定要拉着她到外面看别人烧爆竿。附近便是严家祠,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乡民。前庭堆好了松枝竹篾干草,用麻布裹住,淋上些油脂,火把一投,很快便焰光烈烈,熊熊燃烧起来。
崔捷悄然挤上前,好汲取那火光的温暖。
这算是“庭燎”吧?西周便已盛行的风俗,原本只在除夕夜进行,以期驱走山魈恶鬼,“禁昏晦,防不虞,致太平”,流传了千百年,还在这乡野之地热闹延续着。
不知道长安的民众会如何庆贺元宵?花灯必定是绚丽多姿、极尽精巧吧?宫中又是怎样一番繁华盛景?陛下此时……是否正和大臣们唱和新诗、同祝嘉年?
崔捷出神地望着那堆火,火光却没能照亮她幽暗的双眼。
将近亥时,严家族人在内庭祭拜先人。其后,族长便叫把那一缸缸酒都开了,请乡亲们欢心畅饮。大伙儿等得最焦急的就是这一句,自然个个都尽情放开了肚皮灌酒。喝得兴起时,更是齐齐北向舞蹈而拜,口中祝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腾了一夜,终于回家,婆婆带着小秋睡了,崔捷也自回房间躺下。被褥中一片冰凉,许久也暖不起来。她初到此处第一事便是给婆婆和自己买新的棉被,不料效用并不大。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苦笑着想:娘本该让我学女工针黹的,会写字有什么用呢?
唉,就是她逼我学,我也未必能上心。是我没有按照她铺好的路走,我又怎能怪她呢?她本是希望我认回父亲,继续做一位小姐,一位更了不得的京城大小姐的,然后出嫁、生子,一生就这样平稳无波地过去了。
她伸手入怀,拿出那把木梳,轻轻抚摸了一下,原来身上还有这一处是有点温度的。
“陛下,你已是渔樵闲话里的人物了呢,这么偏远的地方,大家都说起了你,还有……站在你身边的丽妃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告诫自己“明天还要更早起才行”,翻过身,紧紧地闭上眼,她便一直保持着这姿势睡到天明。
她匆匆离去,没发觉枕上已是湿了一片。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大哥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他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等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大哥”的牧场。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那个拄着拐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突厥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宠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得意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刺痛。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那人易容术虽糟,毕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度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画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黏着嘉川,我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的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省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身上,不承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愤愤地大声说。
母亲坐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小孩子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去哪里?今天的医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顿时泄气:“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明白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幻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做不得数的,他不但和弟弟见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小崔,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勉强割断,只会让自己难过,让他人伤心。就比如艾达古大哥,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有多担心失望吗?”
可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也难怪,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承认,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春天的事件。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的华光溢彩、风流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瞥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太后,陛下……可醒来了吗?”
太后眼圈有些红:“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郑卿,哀家也不多讲废话,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吃惊,太后说:“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了。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
郑肃跪伏在地,答道:“太后,此事……请恕老臣迟禀之罪。”
太后连忙催促道:“无事,快请坐下说吧。”
郑肃依言起身坐下,说:“数年之前,老臣领凉州、沙州都督府军与突厥作战,偶尔也命军中将士以击鞠为戏。沙州都督府总是胜多负少,皆因他们有一位出色的都尉。”
“你就是觉得崔学士和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
“是的。而且,这位都尉姓崔,是一名女子。”
太后惊愕万分:“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个花木兰!”
郑肃连忙解释:“太后,虽说军中不该有女子,但崔都尉确是将帅之才,很得当时沙州都督府元帅的器重。老臣以为国家用人之际,无须顾虑太多左束右缚。”
太后微笑了一下道:“哀家只是钦佩女子也能在军中有此作为。你说她也姓崔,难道和崔学士有什么关系吗?”
郑肃小心地回答:“重阳之后,老臣派人去沙州查访崔都尉的近况,原来她已经离世快两年了,膝下留有一女,也不知去向。”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太后颤声问:“她的女儿,年纪也和崔学士一样?”
郑肃默然颔首。
太后说:“哀家往日只知道崔学士经常寄钱到天仓县乌泽里,也派了人去找,却没找到。大概还该去崔都尉以前驻扎之地看一看。”
郑肃没想到原来太后早有行动了,一时愣住。
太后也不再忌讳什么,哑着声说:“哀家本想早点找到她,好让……崇谊宽心,可是,郑卿觉得她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郑肃低着头不敢回答。
太后终于垂下泪来:“我本不该逼迫崇谊的。他这样子……我真担心他这病,会像先帝那样。”
庄宗自丁昭仪去世,便常有头痛、低热等小症发作,断断续续,虽不严重,但最后未满五十便撒手西去,只怕也是因为那些病症一点点地侵蚀了生命力。
郑肃不敢再想,跪下劝道:“太后,为社稷着想,请多保重凤体,陛下一定能好起来的。”
太后听了“社稷”二字,只觉万分刺耳:是啊,为了社稷,我和崇谊是连伤心都不可以的!可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拿这两字来逼迫他?
她再不想说下去,只交代了一句:“此事不要再和他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