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捷望着他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凝立不动,那是回望长安的方向。早知道会如此担心,只怕她断不会这么仓促决然地告别——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了。
回想与皇帝相对的最后时刻,那时自己觉得应该好好地道别,所以非常努力地微笑。
或许皇帝和她心思一样,叫人拿了一袋谷粒来,要她帮忙喂鸟。
到了书房外的林子里,她把谷粒撒在地上,再悄然无声地回到皇帝身边,耐心等待雀鸟的出现。
那日云淡风轻,天空澄清碧蓝得让人欢喜,偶尔有一两只鸟儿的身影悠然划过,却不落下。初时还以为鸟儿看穿不是皇帝亲手撒的谷粒,所以不屑一顾呢。
“别急,再等等。”皇帝稍微俯身,仿佛在她耳边低语。
果然,不久以后,一只体形不小、黑身白尾的鸟儿倏地飞来,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白色的尾羽展开成一把扇子般。
皇帝脸上有点笑意:“这家伙凶悍霸道,吓得别的鸟儿不敢争先。”
她很配合地接下话头:“陛下,它养了多久了?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不,我没有养着它。经常看见它飞出宫墙外,自由自在得很,可能老巢在明德门外头那片林子里。我只是偶尔招待它一餐,就像你们招待朋友那样。”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惆怅。
那鸟儿吃完,心满意足地振翅高飞而去,皇帝抬头望天,一时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忽然出声:“新皇登基大典上有一项‘封誓’的仪式,你听说过吗?”
她惭愧地回答:“微臣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愿听其详。”
“我也是登基之前才知道的,”皇帝轻轻笑了笑,“拜祭太庙的时候,新皇要亲笔写下一封书,说明自己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然后放在先皇牌位前的密柜中。我竟然老老实实地写了几页纸。后来才发现那密柜很浅,几乎放不下去。现在想想,保不定其他人都只是放张白纸而已。反正只有皇帝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我真傻得可以不是?”
她想问他写了什么,又觉不妥,皇帝笑容隐去,说:“我写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做千里迢迢游江南这种奢侈靡费、劳民伤财的事。”
他望了望她,目光暗淡:“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的乾封县,大概就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余杭、江都、金陵,只能梦里相见了。”
梦里相见……
她眼眶不禁一红,不能再回忆下去了,不敢再想起那时皇帝的侧脸。
晚上扎营后,崔捷就着昏暗的烛火取出那个蓝布小包裹,用手摩挲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害怕,半天也不敢拆开。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样皇帝亲赐的东西了,想到此处又着实伤心。
末了,她还是微叹一口气,慢慢解开布包,就在打开的一瞬间,她全身不禁牢牢地定住了,那是一把精雕细镂的木梳!
她颤着手拿起梳子,不错,真真切切的就是花朝节那日逛乾封县城时皇帝买下的木梳!上面缠绕着黄蓝相间的丝绦,垂下三片碧绿的翡翠叶子,这是皇帝用来挂雕龙佩玉的穗子,没有一刻不戴在身上的。
“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陛下竟然这么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无可辩驳地摆在了面前。他的情意太过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应,她只有漠视,也只能漠视。
伏在案上,她含着泪在心里默默地说:“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延英殿外,韦白撞见了刚刚拜别皇帝的萧澈。看见韦公子难得一现的着急神情,萧澈已猜到他为何而来:“你去过小崔家了?”
“是啊!什么东西都在,只有人不在!”
萧澈拦住他:“陛下早知道了,不用进去了。”
韦白错愕地停住脚步,萧澈说:“小崔随宋将军那一队去河州了,陛下点头的。”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
萧澈苦笑:“不,她有暗示我。最后一次探病时,她跟我说,有位羁游在京的薛大人的小姐在凤山花房学商,要我多多帮忙看顾她。”
他重重地叹气:“为什么,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把一个包袱甩给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凉州都督府军大败回鹘于冥水野牛曲,回鹘溃退七百里,忍气俯首,愿立和议。
是战,流水皆赤,溺亡者众……崔学士捷中流矢,堕河,遍寻不获,时年未逾十八,诚惜也……
正安二年正月,塞外,柳谷县,宁和镇。
元宵节,寿柏斋已十分忙碌。东厢里摆满了县里客人定做的精美花灯,几乎寻不到路。西厢的东西就杂了,大小都有,纸人纸马纸车,纸楼库,金山银山,船桥纸伞,花圈……店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但是很快就能明白,这是糨糊的味道。
不错,这里便是本镇最大的裱糊店,他在附近乡里也是远近闻名,除了为死者糊制以上“烧活”,还承接糊顶棚、糊窗户等工作。
最昏暗的角落里,一个梳着双辫的少女一刻也不停地糊着元宝,不是行家也看得出她是个生手,但她却有一股认真奋斗的劲儿。
天寒地冻,糨糊粘在手上很是难受,也不能洗,只能默默忍下去。手背青紫斑驳,裂伤处处,糨糊染了浮尘,手指一刻比一刻脏。
全身都冰冷,好像快麻木了,只有手在飞快地动。
可是,上天已待她不薄。
那日堕河后,她很快便昏迷,醒来时已在岸边,也不知被湍流冲了多远。那来处不明的箭只是钩住了她臂上的盔甲,没伤到皮肉。她脱了甲胄,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几乎冻僵之际,有一支为军队运送物资的商队刚好返程路过。
大家见她是个女子,自然讶异万分。她只好编了个谎说家乡被回鹘掳去许多人,她也在其中,趁这次溃败才侥幸脱身。众人都心生怜悯,对她照顾甚为周到。
身体甫一好转,她便坚持告辞离去,这一年的除夕夜,是在一处破庙里度过的。
幸好身上有些许银子,她辗转走过几个村落,最后,借住在此镇一户仅余老婆婆和小孙女的家中。
可是,银子总会有用完的一天,她便来央求寿柏斋的老板雇她做活儿。刚巧正月里头两天,镇里一个财主忽然没了,丧事要大肆操办,而店里有些裱糊匠又回乡,实在忙不过来,老板只好勉强答应。
那个名动天下的探花郎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需挣钱的崔敏儿姑娘。
近晚,店里还有两三个没完成活儿的匠人。这难得一见的大宗生意眼见是能提前完工了,老板一乐,竟然大发善心,沽了一瓮酒来请他们喝,暖和暖和。
匠人都是本分人,哪敢高估了他的盛情,小喝一口便赶紧做活去。老板一会儿就眼神浊了,脸也红了,自己在那儿唠唠叨叨:“往日庄宗老陛下在的时候,哪有这般好日子?穷得活人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上死人吗?也是这一两年手里有银子的人才多起来,死人的事也越发讲究了,”他高举了大酒杯向东南方致意,“这可都是当今陛下赏下来的一口饭哪。”
角落里的崔捷双手停顿了一下,短暂的笑容稍微点亮了脸颊。
老板越说越是兴奋:“陛下已经大婚了,希望娘娘早点生下小皇子,教得他日后也像陛下一样。”
他踉踉跄跄地跨过满地的纸船、纸伞,想到那安放在壁柜里的观音菩萨像前说出自己的心愿,却不想脚下一滑,满满的一杯酒便倾洒在大法船上!
大家吓得连忙挤过来看,那酒竟把船头的地契纸淋湿了一大片。原来本地丧葬习俗,头一件事情便是烧这法船,船上有果有鸡有钱,送给开山地主武夷王,让他开心收了地契,永保此墓不会被魑魅魍魉侵占。
老板顿时酒醒了几分,号叫着说:“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又大发雷霆,“是谁把糨糊倒在地上?!”
匠人们面面相觑,地契纸可是财主家请了本镇第一风水先生徐存中写的,若是知道他们出了这纰漏,弄坏了兆头,可不将他们都骂死去?
老板一双小眼死命瞪着这几个人,屋内霎时一片静默。片刻,有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我可以试一下仿写他的字,师傅们重新做一艘法船,咱们就可以偷偷换掉了。”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般看着她。她走近一点,看那零落模糊的墨迹,大概也猜得出前后文,不外乎“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年通日利,万事恒昌,东至甲卯乙为界,南至丙午丁为界”之类。
她努力笑了一下,想给他们多点信心。老板此刻倒清醒了,无奈地说:“你不知道连他们的女眷都不能去送葬吗?就是怕被女人带走了财运。要是知道你写的地契纸,寿柏斋还用做生意吗?让你糊元宝已惹客人不乐意了!”
崔捷眼神一暗,转身回去继续做元宝。
老板在法船上狠狠地踩了两脚,下令道:“这回少不得要烧一笔钱在那个徐半仙手里,叫他再写一张,你们快重做,别走漏了风声!”
老板一走,趁着天色未全黑,匠人们也赶紧散了。崔捷在半路上敲了一家的门,想买一捆柴火,又拎出一个小花灯道:“王大哥,我用师傅裁剩的纸重新糊的,想送你家小伢儿玩。刚学着做,画得不好。”
王大哥笑着接过灯笼一看,三面画着滚圆的胖大小子,三面写着些字,不大认得,想必也是平日常听的好话。崔捷忽然想起老板的话,担心他嫌是女人写的。他却十分高兴,推辞着不收钱:“平日我们也经常给婆婆送些柴火的。”但是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两三文,又见她是个单薄文秀的姑娘,哪里背得动,便帮她一直送到家门前。
老人小孩都笑逐颜开,这下可以生火做饭了。老婆婆自下厨房忙去了,小秋望着崔捷垂落胸前的双辫,问:“姐姐怎么不盘成发髻?其他姐姐都是那样梳的。”
崔捷脸一红:“我笨,总是梳不好,又急着出门呢。”
小秋掂着脚从水缸舀了一勺水给她洗手。手一沾水便是刺入骨髓的痛,她却只能咬着牙顶住。
小秋说:“姐姐留在家里帮奶奶做鞋,就不会这么辛苦。”
崔捷笑了笑:“元宝粘歪一点还可以糊弄过去,鞋缝歪了就没人要了。”心里暗自叹气:能糊元宝已很不错了,比卖鞋还能多挣一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