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有天清晨崔捷一觉醒来,突然感觉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艾草味道,再用力嗅嗅,又恍惚是雄黄酒。
宫中派内侍送来了皇帝赏赐给各大臣的黑玳瑁腰带、宫扇、冰碗和五色彩丝,前院的大娘也把艾草和菖蒲插在门上[1]。
端阳节已近了。
崔捷看着锦盒上“御制”二字感慨不已,想当初她做“御书手”的时候,亦被指派过为御赐的礼物写封纸的活儿呢。
太后也有一项端午节必需的应景的活儿,一国之母要亲自到宫外为皇帝拔一把艾草,洗浴时加在水里以驱百病。大明宫的所在龙首山就长有艾草,她也不用走远。即使如此排场仍是很大,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草,上有华盖遮阳,旁有宝扇扇风,太后自家都觉得啼笑皆非。
采摘完后,内侍用肩舆抬她从明德门回宫。太后靠在椅背上小呷了一口雪泡梅花酒解暑,随侍在侧的尚仪局司籍女史一边走一边报告最近访得的某位民间闺秀的诗作。
肩舆刚转向北面而行时太后忽然“咦”了一声转头回望。内侍们立即停下脚步,蕖英不明所以地上前问:“太后,怎么了?”
太后指着远处说:“刚刚从那边走过的人是谁?”她看到一个捧着书、很活泼的身影。
“那是翰林院的崔学士啊。”蕖英答道。
最初设计大明宫的大人不知为何把翰林院建在此处,和内宫共用一个明德门,也许是为了靠近明德殿书库吧。尽管学士们避嫌都不敢走这边,而是绕行到外朝的建福门出宫,偶然的相撞还是不可避免。
太后讶然,小声地说:“我已经老眼昏花到这种程度了?刚一晃眼,看他这么伶俐的样子,又穿着浅绯色衣服,还以为是新任的女史呢。”
蕖英心想女官的标准是有才学、貌平庸的妇人,哪有这么年轻的呢,碍着司籍女史在旁,改口说道:“难怪太后会认错,五品女官也是一样颜色的官服、官帽也差不多。”
崔捷不知自己被太后注意到,这几天皇帝经常望着她欲言又止,她大概也猜到是为什么。今天实在被看得头皮发麻,就借口到明德殿查书溜出来。
但日暮离宫前,皇帝还是叫住她:“你也该说说那天为何这么神勇了吧?”
崔捷含混地回答:“臣可是从酒泉郡肃州来的,那里时不时都有突厥的散兵游勇打过来……那个……耳濡目染的,也不足为奇啊。”
皇帝笑笑,翻开一本小册子,封面赫然印着《登科记》名字。他一字一顿地念道:“崔进士,不知何县何乡人氏。初,突厥拔野古残部来袭,献计于郡守,既退,特予名牒同诸子,以应科举。”
崔捷只好辩解:“陛下,他们实在言过其实了。臣哪有什么计策?所谓拔野古残部,其实只是一个乌奈特勒的骑兵队罢了。他们不敢和肃州军队硬碰,只在附近县乡滋扰,可心里一直惦记着肃州城呢。是臣说可以分一队兵马假称外出收粮,而偷偷绕回来埋伏在附近的白铁山,乌奈特勒必定会来碰碰运气,留守的主力边迎边退……”
皇帝打断她:“乌奈特勒真会上钩吗?这人好像已在边境晃荡好多年了啊。”
“陛下明鉴。这人确是和咱们交手已久,又熟悉汉字,常以能读《孙子兵法》为荣,只是未能领略其中诡谲变幻之意尔!看到咱们旗鼓划一、退而不乱,他确能悟到那是引诱。所以要让士兵们装作旗鼓参差、喧嚣杂乱的样子。他们也练了一段时间才装得像模像样呢。”
皇帝扫了她一眼:“乌奈特勒比你我都老上一大截吧?怎么你一副老对手的语气?”
崔捷心中“哎呀”一声,低头答道:“陛下,臣也是听一些老兵说的。所以那点子功劳根本不足挂齿,陛下就别再让臣羞愧了。”
皇帝终于放了她准时离宫。崔捷出了光范门,内侍把云骊牵来,她走得几步,心里忽有所感地回头眺望,灿烂的晚霞照亮了半个天空,延英殿前的光顺门投影其上,巍峨矗立,雄伟壮阔,上面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望向这边。
陛下是在远眺他的锦绣河山吗?一个人站在那么高大的建筑上,不由得更显寂寞了。
五月初四例行罢朝。崔捷早几日已见许多大臣在胸前或腰间佩戴香囊、布虎,有些爱开玩笑的还佩着壁虎、蜈蚣之类,她也把娘留下的坠子挂在第一枚纽扣上应节。
经过凤山花房,伙计捧出两瓮上好花蜜,说是篆儿托人送来的,崔捷大感欣慰,请他们帮忙直接送到崔府去。街上好多小摊儿在叫卖叮叮当当的小挂饰,她却兴致索然,只顾漫无目的地低头乱走。
被人狠狠撞到几次后,她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人最密集的东市。
她无奈地笑笑,可笑容一瞬间就僵住,前面街角处有个青衣男子一闪而过,她疾走几步追上,那人很快又淹没在熙攘的人潮中了。
她在左近兜了几条巷子,想要放弃,回头却一眼瞥见那人站在路口茫然四顾,她努力地挤到他跟前,叫了一声:“丁大哥!”
“丁大哥?那是谁?”
崔捷完全呆住,这,这怎么是陛下啊?易容术大有长进了,倒扮起斯文书生来了。
皇帝向四周迅速扫视一遍:“我和什么人长得很像吗?哪里像?”
崔捷还没细想就冲口而出:“是……衣服像……我错把你认作其他人了。”再看一眼发现其实他穿着黑色衣服,她也四面张望了一下,心里嘀咕:刚才莫不是看花眼了?
皇帝审视着她的表情:“到底是谁?”
崔捷拼命搜肠刮肚:“嗯……就是今年一起应考但名落孙山的丁姓士子,还以为他没回乡呢。”
皇帝仍盯着她看了一阵,后来目光扫到她胸前的坠子,那是一只如雪晶莹的白玉兔,雕成捣药的动作,眼睛是一小粒红色玛瑙,圆滚滚的肚子,可爱的耳朵和短尾,非常逗趣。
皇帝终于笑了,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托在掌中给她看,是一片白玉雕成的荷叶,上面趴着一只伸着舌头的金蟾蜍。
“我也学你凑凑热闹,虽然和衣服不搭。”他低头把这小挂饰挂在胸前。
他这一番动作引来不少藏在暗处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崔捷低声说:“陛下,你怎么在这里?赶快走吧,别待这儿了。”
“我想从延兴门出城,随便走走,但好像走错路了。”
“这边是春明门,延兴门还远呢。”
皇帝立刻下了新决定:“你带我到春明门吧。这儿能把人挤扁了。”
春明门出去就是万年县了,皇帝还叫她去租两头驴来,等两人高兴上路她才暗叫一声:“怎么回事,我不是应该劝陛下回宫才对吗?”
大道上往来的车马络绎不绝,因春明门临近东市,行人以运货的商人贩子居多。但也经常见到大群的孩童唧唧喳喳地跟随父母入城游玩,一个个都在耳垂、鼻尖或额头涂抹了雄黄酒,女童们更互相争论谁涂的花比较好看。
崔捷嘻然,难不成她们在模仿梅花妆?
皇帝笑着问:“敏直,你小时候喜欢涂在哪里?”
“我?我就在鼻子上抹一点了事。”
皇帝拍拍自己的额头:“我就在这儿写个大大的‘王’字。”
崔捷差点笑出声:陛下想扮老虎?平常人应该不敢这么写吧。
道旁或远或近地有些低矮绵延的山坡,树丛稀稀落落,杂草遍地横生,不过总比光秃秃的好看。
有个山坡却与众不同,不但开满了红艳欢腾的杜鹃,坡顶还建了一个小石亭。两人免不了上去看个究竟。
石亭没什么出奇之处,就是旁边立的一块大石头好玩,上面刻着一首“诗”,字体很秀丽。
送郎送到五里亭,
送到五里难舍情,
再送五里情难舍,
难舍天下有情人。
两人都看得傻眼。皇帝说:“原来这儿就是五里亭!闻名已久了,但离长安哪有五里?”
“陛下知道它的掌故?”
皇帝大笑:“掌故倒不知道,我只听说每次嘉川回洛阳探亲,长安城最出名的歌伎都要聚在这里给他饯行。”
“陛下恐怕帮他挡了不少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吧?”
皇帝笑着叹气:“可不是。他这么花名在外,别人都不敢把女儿嫁他了,哪像守素,老早就成亲,孩子都要生了。”
崔捷淡淡地笑了笑:“陛下,它的来历可和风流韵事无关,反倒是个伤感的故事。传说万年县一位姑娘送心上人上京赶考一直送到这里。所谓‘五里’指的是离万年县五里。那人考了进士后就把她忘记了,姑娘抑郁而亡。有好心人立了这亭子纪念她,这满山的杜鹃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别的有心人偷偷种的。”
两人直游玩到下午才返回城中,崔捷一到家,门房老伯就告诉她有位大夫来寻,说她委托仁安堂采买的药材已到货,请她即往昌明街取。崔捷停下脚步,心中诧异:我几时叫人代买药材了?但脑中立刻想起了在街市中瞥见的那个青衣人的身影。
门房说:“老爷,这儿出去承宁街就有同康医坊,名声也不比仁安堂差啊。况且这附近的人谁不认识老爷?您要买东西他们断不敢欺客的,远了就难说了!”
崔捷快要发笑,老伯还怕她脸嫩被人痛宰呢,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匆匆抛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没事,我这便去会他一会。”
昌明街隔了四条长街,真该骑马过来的。仁安堂不愧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医馆,气派的主楼远在路口就已望见了。崔捷在大门外拦住一个学徒打扮的人问:“你们馆中是否有位丁大夫?”
那人挠挠头:“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