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禁相视而笑。虽然淋了雨,崔捷仍觉心里暖暖的,有一丝不知从何处生出的陌生的欢喜。突然,后面传来两声苍老的咳嗽,渤海郡公郑肃撑着伞不知站在他们后面多久了,一定是雨声太大,遮住了他的脚步声。
郑肃板着脸说:“陛下、崔大人,天意如此,请两位到府中避雨吧。”
再次回到正厅,皇帝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这下郑肃主动说话了:“陛下既然在细柳镇重建军营,那是否也准备恢复汉朝的长杨、上林两营?”
皇帝答道:“那太勉强了,今年若再征兵,恐怕就没人种地了。我们正要趁边境安宁,休养生息,先富国而后强兵。”
郑肃微微颔首,又问:“听说魏博节度使李宝盛上表要献钱三十万缗,陛下想好怎么应对了吗?三十万缗要花在军备上,倒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崔捷望望皇帝,渤海郡公在考验他呢,魏博可说是乱得最久的藩镇之一了。皇帝愣了一下,无奈地笑答:“魏博军民不北面称臣也很久了,只知有李宝盛而不知有朕,听说他们最近被卢龙节度使田慈尘欺负得很惨,朕刚好可用这笔钱慰问一下。”
崔捷暗赞皇帝答得好,郑肃接连问了几个细柳营的问题,皇帝详细回答了,郑肃脸色渐渐转缓,最后终于口角松动:“陛下何时去细柳营巡视,老臣愿意一同前往。”
皇帝大喜:“等天气转好,朕立刻陪老将军过去!”
郑肃派家仆用马车送皇帝回宫,又借蓑衣和笠帽给崔捷,她把太后的帕子还给皇帝,自己骑马回家。雨势仍未减弱,雨水把许多大户人家府门前挂的灯笼都浇灭了,道路上几乎不见人影,真有点可怕。经过大宁坊时遇见了裴子明,他的马车轮子陷在泥坑中出不来,他和家仆都踏在泥地里努力推车。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搂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旁边,想必是他的弟弟妹妹了,虽然有伞,但也淋得十分狼狈。
崔捷心想我可帮不了你,也没下马,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裴子明站直了身回礼,问了一句:“敏直,魏博节度使要献钱三十万缗的事,陛下已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崔捷点头,他还想多问,那女孩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大哥,你明日不是约了他们喝酒?现在雨这么大……有话不能明天说?”
崔捷眨眼,约了喝酒?我可没听说啊。
裴子明有点尴尬,云骊已不耐烦地跑开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上几步解释道:“敏直,其实我约了各位同年明日到我家小聚,可是……嘉川他们请你你会去,而我每次请你你都不来,所以……我没敢再请你。”
崔捷呆了一阵,才拱手说道:“子明真多虑了,我实在是不得闲,不为其他。”说完便一甩长鞭,飞马离去。
女孩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大哥,这位大人可真冷淡,是不是你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裴子明苦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这阵雨来得快去得更快,过后几天都是晴空万里、舒爽惬意,皇帝已等不及了,和渤海郡公一行轻骑简服地前往细柳营。史书记载汉武帝时营内外遍插杨柳,蔚然成林,可惜近千年过去,就算石头也要化作风中的尘埃了。
郑肃一骑上高大战马,腰杆立刻比站在地上挺得更直,脸上也神采大增。皇帝和他一路相谈甚欢,就是崔捷今天奇怪,难得可以离京,却不像以前那样高兴,心不在焉地落在后面。
皇帝在辕门外下马,当值军官谢仲宁迎上来,只站着行了礼。皇帝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谢仲宁笑答:“他们都在高台上看士兵操演阵法。”皇帝来了也不暂停训练,果然样样跟足了细柳营的传统。
宽阔无垠的练兵场上黄沙弥漫,旌旗猎猎,无数将士冲杀奔走,呼声震天。场外搭着一个十几丈的高台,待皇帝走近了,台上十几名年轻英武的军官才下来拜见。渤海郡公看他们右肩绣虎,腰带有九枚银銙,就知道一定是龙武军中的都尉、校尉了。
崔捷心想,陛下有意要让渤海郡公教导这些后辈行军布阵、临敌应变之法,那高台又没多大,自己就不上去碍地方了,只和其他侍卫一道爬到旁边的小土丘上观看。
渤海郡公在高台上看了一阵,捋须说道:“兵将虽多,井然有序,可见号令严明;士气也还不错,积极昂扬,足见后方无虞,他们得以安心训练。”
皇帝听了很高兴,但他知道即使最耿直的大臣说话,头两句也会先来个中听的,他微笑着等待下文。
中心指挥塔上的总令官青旗换作红旗,各小阵的令官纷纷挥动不同的旗语,从大处看士兵阵形由锥形阵转为雁形阵,微小处的变化皇帝却看不懂了,不过他只需听旁边这位大行家的说法。
郑肃说:“看来右翼比左翼熟练,动作也更迅捷;再者,只有平地对阵才能这么变换。”他向大家详细解说当阵地上有林木、沟坎时该怎么应对,还指出左翼的安排上其实有漏洞。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指点往下望,阵中队形变化得更快更繁复。旗帜又多,皇帝觉得自己都快眼花了,就在他准备揉揉眼睛时,却被一个闯入阵中的瘦小身影吓了一跳,那正是崔捷。
离得这么远,想阻止已来不及了。但皇帝很快就由担忧变成了惊讶,每回眼见两列大块头的士兵就要收不住脚把她撞飞,或者巨大的战车就要把她碾扁,她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于纷乱的阵列中找到空隙穿行,直奔中央指挥塔而去,实在非常熟稔。
郑肃也看见她了,大大地“咦”了一声:“崔大人也知道怎么走传令兵路线?”
崔捷很快爬上指挥塔,对那总令官说了几句话。总令官立刻对左翼挥了几下旗语,左翼的几个小阵瞬时便改变了队形。这回连一干都尉、校尉也很吃惊,崔大人刚刚似乎正好纠正了渤海郡公所说的漏洞呢。
演练继续进行,崔捷从阵列中穿出来,往高台上望,皇帝正好也盯着她看,眼神中满是责备,自己方才的确是行为逾矩了,连忙鞠了一躬当是请罪。
皇帝笑了,指指小土丘,她明白那意思是叫她老实待着,别再乱跑。
阵法练完,士兵们列队到四周,留一拨人在场中练习骑射,他们一个个都是军中神箭手,靶子和人隔着两百步远,马也奔得飞快,却箭箭都能一矢中的,围观的士兵发出阵阵喝彩,为各自的队友拼命呐喊。
谢仲宁和陆辰看到皇帝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约而同地说:“陛下,你不下去露一手?”
皇帝笑道:“你们叫了这么多高手先显摆一通,现在又来怂恿朕。”话虽这么说,手却已解了外面的袍子,露出一身明黄色的劲装。
大家随他下了高台,皇帝向候在队中的射手要了弓箭,跃上风骊往场中奔去,一位士兵想把先前那位射手正中红心的箭都拔下来,皇帝却高喊“不必”。
风骊神骏非凡,疾步如飞,五十丈的距离霎时间就跑完了,众人几乎还没看清皇帝怎么出手,五支箭就已破空射出,准确地钉在之前那五箭的箭尾上。
士兵们顿时欢声如潮,山呼万岁,久久不息,皇帝也高举长弓向四面致意,很是得意。渤海郡公露出笑容,对飞马跑回来的皇帝说道:“陛下,在军中,这种欢呼鼓舞也是必不可少的啊。”
皇帝谦逊地回应几句,各都尉、校尉都称羡不已,他转头望向崔捷,她却只盯着他的弓出神。
士兵分散到各处练习弓弩、搏击、投枪等,一处处巡视下来,渤海郡公有褒有贬,也不厌其烦地提了许多建议。最后,大家聚在将军帐中听他讲授战术和谋略。
皇帝发现崔捷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便一个人出来找她。向士兵们询问,众人目光一直聚集在他身上,没人注意到她去了哪里。他在营中转了一圈都没见到,不知不觉就寻到营外小河边。
远远地望见崔捷拈弓搭箭,向大约一百步外的几棵柳树射去,但那箭到了半途就力气泄去,斜斜地落在地上。
皇帝轻笑一声,心想:在干什么呢,想百步穿杨吗?
崔捷呆愣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向前走近,直到离柳树五十步的地方停下,取箭,上弓,这次她全身绷紧,拉弦的右手也颤了一会儿才努力定住,显是用尽了全力,但皇帝看得清楚,弓还没拉满,果然那箭在离柳枝一步之遥的地方坠下了。
崔捷神情震惊,低头看看右手,好像不敢相信那手是自己的。
被小河拦着,皇帝不能直接过去,只好回折到营地再从另一边绕去。此时崔捷已扔了弓箭坐在堤上,手握短剑在泥地上用力地划来划去,走近看时,才知道原来她在写字。只是这些字划得狂乱无章,全没有平日秀雅遒丽的风范。
皇帝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气苦,辨了一阵总算看清其中几句:“……秋谷既登,胡马已肥……前锋诸军……”他隐约记得这是某位古代将军的请战表。
崔捷见是他,终于停手站了起来,脸上换过笑容说道:“陛下,臣不爱听那些刀光剑影、铁马冰河的事,你还非得逮我回去呀?”
皇帝望望她向军营走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看那些字,依稀辨出她写的最后一句是“臣无归志”,大觉刺眼,不禁用靴子猛踩了两下,抹去这句。
注:
[1]《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南蛮》:于是,西川节度使杜元颖治无状,障候弛沓相蒙,时大和三年也。嵯巅乃悉众掩邛、戎、巂三州,陷之。入成都,止西郛十日,慰赉居人,市不扰肆。将还,乃掠子女、工技数万引而南,人惧自杀者不胜计。救兵逐,嵯巅身自殿,至大度河,谓华人曰:“此吾南境,尔去国,当哭。”众号恸,赴水死者十三。南诏自是工文织,与中国埒。
[2]东汉光武帝写给他的少年好友严子陵的《与子陵书》:“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颖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录自《古文小品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