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谢俭回山阴定省的半道上收到了嫂嫂和妹妹派人送递的消息,在乌程与嫂嫂妹妹汇合之后,就知晓了侄女和秦家子的事情。
谢俭出发前就已经休假,并不知道朝会上那条不起眼的封赏制书的消息,对秦毅的事情全是听嫂嫂妹子的描述,心中难免觉得难以置信。本身对于仿佛女儿一般宠爱的侄女青睐于一个布衣白身就很是不高兴,为了亲眼验证一下是不是市井传言道听途说的夸大其词,这才与嫂嫂妹子一起来到王家沁心园,准备亲眼见见这个秦家子,不过心中却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此行完全有些浪费时间的嫌疑。至于所说的封赏了宣德郎,那不过是一个正七品下的文职勋官,又非实职,不值一提。
此刻见侄女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就更是着恼,碍于对侄女的宠爱,加上三年未见,又想起一直对她视如己出的,正躺在京城病榻上的妻子,这才没有发作。强忍着不快,对侄女说道:
“清仪,你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哦,儿在看外面漫天雪舞,今年这雪下得真大!”谢清仪吐了吐舌头,脸庞微微泛红。
猛然看见下面梅林小径上转出一人,身材高挺俊拔,身后一个黑铁塔一样的小郎,随着婢女走到边上一个案几前坐下。谢清仪不禁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就亮了起来。
谢俭看了看帷幕外那个身影,皱着眉正要说话,外面忽然有人高声道:
“敢问里面可是谢侍郎谢翁、谢家诸位娘子?湖州刺史府长史柯道元携犬子士贵前来拜见!”谢俭打住话头,起身将来人请了进来。
两下施礼完毕,谢清仪就再没工夫搭理他们,倚着窗棂只顾往下盯着看那坐下来就开始四处张望的少年郎。忽然发现,秦毅旁边一桌的一位少女似乎同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向他福了一礼,仔细一看,那不是王家的女儿王含烟吗?前些天她不是说她怕冷不来的吗?怎么不但来了,而且以主人家小娘子之尊,却偏偏跑到边上角落,还正好紧邻三郎而坐,向来腼腆羞涩的她又主动与三郎结识?
眼见三郎与她回礼交谈,谢清仪心中忽然泛起一丝不安。小姑伸手过来在肩膀上轻拍了一下,小声问道:
“那个就是秦家三郎?”
谢清仪脸上爬满红晕,含羞点头。小姑就同她母亲点点头,两位夫人也挤到窗边,将纱幔轻轻拉起一条缝隙好奇的观望起来。
见那少年郎英姿勃勃,俊逸潇洒,两人心里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对这身材样貌倒是有了几分满意,忍不住小声交谈,对着那少年指指点点。
“风仪倒是不错的,就不知道这才学到底怎样……”
“皇后娘娘都亲写了亲善人家几个字,这都授了散官了,再不必非要科举,以皇家对他的恩宠,还怕不能出人头地?奴看他实授官职只是早晚的事,嫂嫂,你可要想好了……”
柯道元在门口听主人王延嗣提了一句户部侍郎定省路过,也在岛上,心中就起了拜见结交之意。他儿子柯世贵自进屋一眼见到谢清仪,顿时惊为天人,半晌了才回过神来,一双放光的眼睛就热辣辣的盯着佳人的背影。柯道元瞟见儿子模样,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一个美貌少女正倚栏张望,看打扮还是个未成亲的单身女子。再一打听居然是谢侍郎的亲侄女,山阴谢家嫡长女,心里顿时起了念头:儿子柯士贵才貌俱佳,若是与之……心里忍不住就变得火热。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恭敬的与谢侍郎交谈。
下面有司仪一声唱诺,诗会正式开始。王家家主先举樽四房遥敬一盏,就将主导权交给了嫡长孙**。婢女捧着文房四宝分置各处,酒宴之间不时穿插着命题。本就是年轻人的聚会,三两下就熟悉热络起来,变得越发热闹起来。
唱酒令的,高谈阔论的,吟诗作画的,不时暴起一片喝彩声。
母亲忍不住微微皱眉:
“怎地这秦三郎就跟那黑大汉坐在边上饮酒?也不结识旁人,也不提笔作诗?旁的都做了几轮了,该不会是他不善文词?”
谢清仪一撇嘴:
“三郎恐是不屑与他们谈诗论道吧,他又岂是不擅作诗。”说未说完,嘴角已经微微翘起。
柯世贵在旁,见谢小娘子对自己视而不见,却对下面一个小白脸目不转睛,此刻佳人含羞而笑,娇媚动人,却偏偏不是为了自己,心间一团妒火悄然升起,已经很是自作多情的将那小白脸当做了情敌。那边小姑微微摇头:
“他还不屑?他那什么‘下面粗’也能算擅长诗词?我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懂得藏拙。阿嫂,奴听闻这秦三郎如今整日同府军的一帮军汉厮混在一起,长此以往,岂不是荒废了学业?既是阿嫂对他感官还算不错,要不要使人点醒一下他,专心学业,即便不必走科举之路,总也该用心经史文章才是。”
柯世贵闻听那小白脸粗鄙不文,荒废学业,厮混与军中粗汉之间,不禁对那情敌就很是不屑。见那小娘子的母亲闻言皱眉,心头就是一喜,却不曾想她接着就点头道:
“此言甚是!好好一个俊俏少年,这般荒废,岂不可惜?回头让人请他到家中来,我亲自与他说。”
柯世贵只感觉一股怒火涌起,心说你们这些妇人什么眼神啊?见他生得小白脸样貌就邀去家中循循善诱了?某这湖州出了名的才貌双群的美男子你们就视而不见?那边谢家小娘子已经抱着母亲的胳膊扭动娇嗔道:
“哎呀阿娘……!他又不是咱家什么人,凭什么请他到咱家去……”
女儿娇憨,佳人媚态,只看得柯世贵口干舌燥,魂儿都要离窍而去了。
小姑又在旁打趣侄女:
“他现在不是咱家什么人,那你想不想将他变成咱家什么人啊?”
谢清仪粉面羞红,又扭身埋首在小姑怀里不依起来。
柯世贵哪里还能忍得住,涨红着脸道:
“这等粗鄙汉,有甚么资格混迹于这才子佳人济济一堂的诗会当中!”说着已经猛然站起,不顾满屋错愕,父亲的愤怒尴尬,转身掀起纱幔疾步出门而去。
秦毅眼见这些富家子弟,大族闺秀们锦衣华服,裘皮拥身,美食美酒,恣意欢娱,不禁想起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听得周围吟咏的诗句尽是精雕修辞,细琢文字,风花雪月,怜花惜草,渐渐地连看热闹都没了兴致,哪里还有心思参与其中。
除了跟四处张望找寻那道倩影,就是同莫山一起埋头苦吃,痛饮美酒。心中却渐渐焦急起来:难道清仪没来?怎么一直没见到人呢?
身边的王家女孩儿饶有兴味的看着秦毅,笑问道:
“咯咯咯……旁人都在吟诗作对,纵论天下大事,怎地秦郎君却只顾痛饮美酒,畅怀猛吃?难道他们的诗做的不好,或是论述不对?”
秦毅头也没抬,一手抓着一根鸡骨头,一手持着一樽刀锋美酒,嘴里还有半块鸡腿肉,含糊道:
“无病**,不知所谓!”
忽然一股凉风带起雪花涌来,一抬头就见一个长得颇为俊美的青年疾步行至面前怒视着自己。秦毅有些错愕的看着他,这位怎么这种表情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欠了他钱没还一般。那人已经指着自己大声道:
“这许多佳句华章都是无病**,奇思妙论都是不知所谓?你这粗鄙汉,却只敢躲在一旁大吃大喝。你倒是作一首好诗出来啊!”
这一声声音颇大,一下子身边的喧闹渐渐停止,将周遭的目光都引了过来,更有些脾气火爆的就已经喝骂起来。
莫山’腾‘的站起身来,怒视着柯世贵,似乎对方再要口出不逊,就要伺以老拳。柯世贵见这黑大汉猛地站起,身形高壮样貌凶恶,吓得退了半步,又想起佳人或者就在身后窗口观望正看着自己呢,当下咬着牙站住,色厉内苒的喝道:
“你待如何,想要众目之下行凶伤人吗?有本事说嘴便自己作首好诗出来,想靠蛮力掩人口舌,却是休想!”
这几句话倒是说得正气凛然,引得周围愤愤然的世家子弟一片叫好应和。
这些少年正在美酒的刺激下高谈阔论,**吟唱,薰薰然直感觉天下英才尽集于此,自己正是这其中一员,都是激情勃发,兴致高昂的状态,突然听有人居然说他们这些都是无病**,不知所谓?这岂不是滚烫的油锅里落进一滴凉水,刹那间就炸了锅了。
是啊,你说我们都是在无病**,不知所谓?那你作一首来听听啊?若是做得不好,哼!
秦毅皱了皱眉,瞬间又回归平静,拉莫山坐下。给他斟了一樽酒,悠然的摇了摇头,道:
“哦,这可就抱歉了,某……不会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