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晕红的余晖逐渐消散,夜幕降临,忽而像是来了一大片黑云,沉沉压着。
也许会有暴雨。
屋里很黑,李仁摸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跨过门褴,立时不禁皱了皱眉,稚嫩的面容满是忧色,伫立着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摸索着推开了一扇窗户,给屋里带入了些许烛光,他开口道:“圈圈?圈圈,你在么?”声音在空寂的屋里回响,微微颤动着,隐含着焦急忧惧。
“小玮?”李仁又唤了一声,眼中已然抑制不住地苦涩难耐,“圈圈,你……在么……”
他害怕了。
真的害怕了。这府中像是一下子空了,爹爹已多日不见,就连娘也不知所踪。虽然平日里爹爹事务繁忙,他也不怎么见过他,但这回不一样。府中奴仆惶急失措,一副大难临头模样。就在昨日,他看着照顾了自己多年的乳母偷偷拿走了他房中玉佩金锁,塞进了自己怀中。
这是要逃命了吧。
他问了多次,却没人告诉他皇宫里发生了何事,他爹娘又到了何处。只记得两天前的夜里,娘抱住他说了些语义不明的话。
她说,兜兜,你是大孩子了,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圈圈,好好活着……
想及此,他心下一惊,身上都是冷汗。圈圈,他的弟弟,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了。
“圈圈?”李仁进了内室,眼中略带希冀恳切地看向床铺的位置,终于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丝光,是李玮灵动晶亮的眼眸。
那个小人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惶恐有些不安,似乎是用被子包着自己,环抱双脚蜷在床上。
李仁胸口闷痛,激动地疾走过去,一个不慎脚下绊了绊,几乎是整个人摔在李玮身上,然后立时双手一揽把他紧紧抱住了。
“哥……痛啊。”李玮挣了挣,没能挣开,眼中迅速氤氲出点点泪光。
李仁感受着怀中那份温暖,心口那份担忧这才放下,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话来。
“哥?”李玮不解,但也隐约感受到哥哥的不安,便依着他抱住自己。
两人在黑屋子里相拥良久,李仁才开口道:“圈圈,为什么躲在这里?”
“我……我害怕,哥哥……爹爹娘亲都不在,我……”李玮说,声音涩涩的,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不怕,还有哥哥呢。”李仁镇定地说,终于松开了些,探手入被摸到了圈圈的小手,温温软软的,有些许汗意,他握住了,慢慢又加了几分力道。
屋外天际猛地一阵巨响,而后噼里啪啦落下了雨滴,打在屋檐打在窗台上。屋里更是黑得越发阴沉,风灌进来,很冷。
两人同时一惊,怔怔地相互凝视着。
良久,李仁才回神,褪下了鞋袜爬上床去,拉过被子跟李玮抱在一处,额贴着额,轻声道:“圈圈,不管爹娘如何,不管我们以后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别怕,还有哥哥陪着你。”
“哥哥,哥哥……”李玮无意识地唤着,窝进了李仁怀中,“你要一直陪着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
李玮得到了承诺,这才安定下来,浅浅地笑了。李仁抚弄着他的略显凌乱的发丝,唇边也勾起来笑容。
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在大喊,什么旨意谕令,惊叫声暴雨声求饶声奔走声,纷纷扰扰地乱成一团。
那些声音跟他们没关系,不过是暴雨中夹杂着的声响背景,不必费神去关注。
某个羊胡子大人领着侍卫冲进来的时候,圈圈正在李仁怀中熟睡。李仁冷静地看着他们,镇定自若地看了看那个羊胡子,摆手制止了他们吵闹。
“圈圈,圈圈?我们好像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玩。”李仁温柔唤醒了弟弟,笑着说。
李玮困惑地看着自己哥哥。
“我们两个人去,在那边等爹娘过来,好么?”
“和哥哥一起?”
“嗯。”
李玮终于笑了笑,点头答应了。
××
一路向南。
听说,他们的爹在皇宫中给赐死了,他们的娘一时激愤,随之而去。
听说,他们的叔叔要把他们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听说,他们要待在一个小房子里过一辈子,不准出门。
可是哥哥说,他们的爹爹到边关去做大将军守土卫国了,他们的娘离不开爹,只好跟去。
哥哥又说,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鸟语花香,有很多漂亮的蝴蝶和蜻蜓。
哥哥还说,就算不出门,他们也可以读书写字,钓鱼斗蝈蝈。
这一路很不好走。他们的马车一开始是软软的香香的,但过了几个城池之后,就逐渐变了,很硬很难看。哥哥说,因为道路曲折沿途匪盗,要换结实简便的车驾。李玮似懂非懂,只是坐得身上咯得难受的时候就窝到哥哥怀里,蹭。
食物也是一样。好几次错过了驿站,他们只有冷冷的馒头,干涩的无味的十分难咽。哥哥总是取笑他吃肉太多,便掐着他的脸颊说,吃点粮食更好。可转脸哥哥又心疼,抱着他轻声说,可别把这一点肉都掐没了。
从府中带出来的几身软滑绸缎衣裳都穿到了他身上,哥哥说那样穿得好看。可那明明大了一圈的衣裳,他不知道是那儿能看。偶尔抱住哥哥,他又不由得嫌弃哥哥身上衣服粗糙刮人。
不知道行程是不是很慢,总之偶尔会听得哥哥压着怒气催促那些侍从。可那些人不怎么听话,最后李玮哭闹起来,反倒是哥哥过来劝说弟弟。
似乎还有很远很远的路,他觉得这是到了天边了。
他不怕,什么都不怕,反正有哥哥。
但他还是有些受不住。
大约是快到冬季了,风很大,也很冷,是那种湿湿的冷,骨头里边都在冷。然后,他病了,浑身发热,一整天说胡话,在马车中翻滚得难受。
哥哥满是担忧,命令马车停下。但最终还是不能,一是旨意不准,二是即便停下,荒山野岭的也没有大夫能治病。
哥哥几乎疯了,他迷糊间可以听见他忧急的声音,感受他不住用湿巾擦拭他的脸颊颈项,听见他悲切惶急的低低哭声,感受他紧紧抱住他让他发汗。
哥哥说,我们两个人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玩,在那里等着爹娘。
哥哥说,他会陪着他,一直陪着。
哥哥还说,如果,如果圈圈不在了,他就一个人了……他害怕一个人。
他不要一个人,而且,也不要哥哥一个人。
哥哥……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颤抖着手抚弄伏在他身侧的那个人,就像一直以来哥哥做的那样子,温柔又有些生疏。
不要走,圈圈。哥哥察觉了他的动作,冲口而出说了这句话,眼中都是通红的血丝。
我不走……哥哥在那儿,我就在那儿,我不会让哥哥一个人的。他说,勉强扯动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后来的事情不知道,醒来时,他们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头。哥哥欣喜地告诉他,他们的队伍中来了几个好心人,给请来了大夫,还准许他们暂时停到了这个宅子,让他好好养病。
夜里哥哥偷偷告诉他,原来,爹娘没有死,只是暂时不能见他们。
他笑,握住了哥哥的手,只说,哥哥不是说,爹爹在边境做大将军么。
哥哥一愣,也笑了,说,以后我们两个,也能过得很好的。
确实如哥哥所说,他病好以后,软软的车驾回来了,衣服食物用具也慢慢变得像旧府里头的样子。
可他真的觉得没关系了,他都习惯了。他习惯哥哥心疼他在车上咯得难受,叹气把他抱在身上,他习惯哥哥把好吃的留给他喂给他,他习惯了哥哥摸着他小脸颊小手臂说,我的好弟弟,别磕着了碰着了。
终于到了听闻他们要住一辈子的那处房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小,里头东西也不会很糟糕。虽然没有乳母没有好多姐姐妹妹在身边,常见的只有哥哥,还有一个张姨和一个左叔叔。
但里边有一个书房,还有后花园,哥哥很满意,他也很喜欢。
每月有十天会有个老爷爷进来教他们念书,空下来的日子就像哥哥之前说的,钓鱼斗蝈蝈。他以为他们真的不能出去的,但左叔叔说,等他们长大一些,换了寻常衣裳,可以出去逛逛。
张姨说,这是流放,哥哥说,这是游玩。
而他说,这是和哥哥双宿双栖。
他这么说的时候,哥哥骂他成语学的乱七八糟,但骂完之后,他自己却笑了。
××
日子过得很快,似乎来到岭南已经四五年了。李仁推开书房的窗户,悠然地欣赏院子里头那一树桃花。
生活很适意,唯一可虑的……就是圈圈。李仁轻轻叹气。
近来圈圈似乎有什么烦恼,他一不顺心就闹腾,昨天是撕了他思量良久吟成的一首桃花赞,前日是无故把汤水洒到他身上,还有大前天,居然是藏起了他所有的折扇。
这是为什么呢?李仁百思不得其解,连着两天没有睡觉。今天一大早,他先去问了张姨,得了张姨一个惊恐的眼神。他去问左叔叔,左叔叔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依旧不给他答案。
李仁看着桃花抑郁,终于失笑,转身认命走向圈圈的屋子。
后来的情况有点复杂,复杂到李仁有些不敢相信。
总之,他们做了。
他问圈圈为什么生气,圈圈理直气壮又十分委屈的说,因为哥哥去见柳姑娘,给她画扇子,给她吟诗。
他开始还不明白,正奇怪着,圈圈抱住他,轻轻吻了他的唇瓣。
圈圈说,哥哥是我的。
李仁呆了呆,但没有反驳。
本来……就是啊,他是圈圈的。
圈圈说,哥哥要成亲,那圈圈也要成亲。
不!李仁道。
小时候粉雕玉琢圈圈,纤瘦病弱的圈圈,如今长成了俊俏可亲,调皮聪慧的少年,他的弟弟。
弟弟是他的,那他自己,自然就是弟弟的。
一直以来都只有他们彼此,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李仁抱住了他,几乎激动得无法自持……
嗯,做了。
××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天下安定,在益州的几人闲来无聊,想找个乐子玩玩。
萧月竹便随口说了声想儿子,立马得到众人支持,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还是想见的紧。说起来当年他们逃过一死,几个孩子却是吃了不少苦,特别是那时亦在长安城直接给送到岭南的兜兜圈圈。
主意很快拿定,两对夫妻乐滋滋的带上小辰要往岭南去。
忽略这一路上杨书瑾的马车过敏症,倒也是欢乐的很。
几年间靠着修字补画也赚了不少钱,加上以前李恪还未‘处死’时不断接济积攒的家底,一路上吃好的喝好的愣是磨了一个多月才磨到早就翘首盼着的几个儿子家门口。
在孩子面前李恪就反了常态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来,关上房门愣是训了半日的话,及至杨书瑾几人从街上逛回来还没在说个没完。
被杨书瑾骂了好几声话唠李恪才尴尬一咳,匆忙打住。
是夜,瞅着李玮略略无精打采的模样杨书瑾好奇心顿起,吃过饭拉着人就要问个究竟,李恪这爹当得,难得见一次就把自个儿子弄成这副模样。
“来,小圈圈,跟娘说说你爹都训了些什么话,娘给你讨回公道。”虽然不是亲生,但怎么说也是李愔过继给她和李恪二人,心底亦是当做自己孩子。
“娘,我早长大了,不要叫圈圈,很傻气……”扯扯嘴愤愤抗议,又还是止不住挽住她手臂无奈道:“爹让我娶亲,说是问过六叔,以前定下的亲事还作数。”
说是十五岁,但也只是个装老沉的孩子罢了,特别上头还有个疼爱他的哥哥来着。
“唔,这我倒也知道,听说是个妙人儿?”李恪这心也操的太急了吧,孩子才多大就要娶亲。
“我才不要娶冯家那跋扈的三小姐。”别过脸一脸不乐意。
“李玮,冯家三小姐秀外慧中,哪里跋扈了,你爹自然不会害你……”李恪这么做自有他的用意吧,杨书瑾蹙着眉头想。
“哼,天下女子皆是一般模样,跋扈乖戾,不可理喻!”
“……”嘴巴微微张,说不出话来。
“娘……我没在说你……”意识到身边这也是个女人,李玮忙摆摆手,尴尬笑笑。
“女人确实挺烦人的……”挠挠脸点头赞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上下打量着李玮:“你嫌女人烦,莫不是——喜欢男人?!”
“娘,你——”虽然没做回答但这反应显然是给出答案。
杨书瑾不可思议的瞪大眼,咽了口口水,看着慌张的儿子勾唇一笑拍拍肩膀,道:“好孩子,跟娘说说是哪家小子这么福气?”
“娘,你不骂我?”李玮怀疑的瞅了瞅杨书瑾,颤颤问了一句。
“骂什么,”以前还顶着被哥哥训斥的危险带过称心回家,对这些她倒并不反感,只是十分之好奇好好的性向怎么就转变了,又不禁追问一句:“是谁?”
扯着地上的草默了半日才低声道:“大哥。”
杨书瑾一时间找不出话来说,想不到昔日小辰一句玩笑话竟然成真?抚着小心脏好半日才缓下来:“那李仁知不知道?”
点头,红了脸颊。
“谁先挑明的?”居然走上她的旧路来了一段禁忌呀,杨书瑾心底不停感叹。
“我。”脸低下,红到耳根子。
“看样子你是攻了?”果然是遗传了李愔,大胆直白呐。
“什么攻?”虽是脸色大囧,但仍忍不住抬起头问。
“唔,就是你在上面他在下面。”一本正经的解释。
“娘!你说什么呢……”刚刚褪去一点的燥热立马在这句话下重归脸上。
呃,意识到自己的太过直白,忙拍拍他背喃道:“你们还没做过呀。”手下拍着的背猛然一低,这次倒是整个头都埋进膝盖,怎么也说不出话。
“好吧,娘太不纯洁,当我什么也没问过……”杨书瑾也被弄得一身冷汗。
“那个,”隔了半晌,闷闷的声音才传来:“其实,有过……”
就说嘛,李仁那遗传的狐狸性子能不动手动脚。忍不住一笑,凑上前在他耳边嘻嘻又问:“那告诉娘,谁上谁下?”
“每次都是我,”听罢刚想点头称赞,李玮又接着说了一句:“我在下面……”
“不会吧,这小兜兜怎么尽欺负你,”愤愤叉腰,虽然看着他那模样心底也猜了八九不离十,不免还是哀叹了下,这孩子就不懂反攻吗?猛地半眯起眼,杨书瑾嚼着着刚才的话得出另一条讯息:“不止一次?”
李玮兀的睁大眼,眼睛也不敢看杨书瑾,微微点头。
“现在的孩子,果然厉害啊,”望天叹了一句,才又追问:“话说,你就没跟他要求过换你在上?”
“当然有,可他仗着是哥哥,而且比我厉害我又打不过。”至此,李玮显然也已知道杨书瑾对这事并不反感,说着竟有些气愤。
“不是所有问题都靠武力解决,有个词叫兄有弟攻,这可不是乱说的,哈哈,用用脑子总有一天能成功。”杨书瑾也没管他听没听懂,只是煞有深意的揉揉他脑袋点到为止,想着这种事还是不要瞎掺和的好。
李玮不甚明白,却听她又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爹,那劳什子婚事也给你拖一拖,可好。”
××
在岭南呆了不过四日一行人便要启程回去,怎么着四个死人出现太久都不是理应之事。短暂的相聚总会带来是更深的不舍。
看着马车消失在晨雾中,李玮忍不住拽紧哥哥衣袖:“还能不能再看见爹娘?”
李仁忙收起脸上的失落回身抱住个子稍矮的弟弟,宽慰道:“自然可以,十回百回都没问题。”
“那你要不要娶爹说的那什么姑娘?”手略略撑开,李玮眼带恼意盯着不放。
“圈圈,父母之命不可……”话还未说完他便一把推开气冲冲的往房内走去,任李仁怎么叫也不听。
无奈一笑,他这话还没说完不是?
原以为只是闹闹脾气,却不料李玮一连几天都板着张脸,莫说是同住一间,压根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似。
李仁忽然觉得不对,圈圈是爱闹脾气但也明事理,打从二人表露心迹以来就不曾这般闹过,想着约莫是自己那句没说完的话伤着他,赶紧的就去哄着。
可没想这一招竟也失效了,李仁不免也憋屈,思来想去干脆踹开房门冲进去说个究竟,不愿听也捉着他一定要他听。
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自己心意则更加不可违。
圈圈听楞了,李仁便趁着时机凑过去吻他,逮了个正着。圈圈没有挣扎,但看得出眼底还是有恼意的,李仁无奈只好询问到底怎样才满意。
似就在等这句话一般,圈圈终于笑起,道了一句:你在下,我在上。
话音落整个人就被扔到床上,凭借着自幼相识相知的脾性李仁显然是看出其中的端倪来:很好,敢骗我了不是?
圈圈大呼不妙,看着他那邪笑的双眼扯了扯嘴角,煞是不甘心自个预谋多日的计划就这么轻易被他识破。唔,一心想要反攻来着,却还是被压倒了。
此后,类似这样的事情倒也不少。
秉承着杨书瑾的教导,弟弟开始为反攻绞尽脑汁想着主意。只是效果不仅人心。
比如,一心想要灌醉哥哥结果醉了自己;比如,突袭而去打上一架也还是被他乖乖擒住;比如,好不容易下了药,却愣住不知如何下手,再度被压倒……
虽说是不尽弟弟之心意,但生活着实有趣起来。
两人一并努力着离开这偏隅之地,致力于为爹娘平反。
然后,圈圈你说说看?李仁笑问。
当然是双宿双栖。仍旧是理直气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