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二十二年年初,益州仍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眼见天色不甚好,兄妹两早早关了店门骑马回家,路过小巷时瞧见那一抹艳红。杨书瑾几乎是一眼便认出那蜷做一团的人是谁。
杨崇敬感觉出她猛的一颤,忙扶过她下马,匆匆走到那看不出是谁的人面前。
“十七——”杨书瑾蹲下身拨开那人散乱的头发,已然是昏了过去,但脸庞依旧清晰:“哥,快抱她进去。”
这巷弄离着大门还有好一段路,二人急急跑进家门都起了一身薄汗,却是忙又命人请大夫支暖炉。
一瞧与猜想倒也差不离,受寒胃虚起了高烧,其余倒没什么问题,兄妹两忙活着守了一夜,十七总算是稳住,翌日一早醒来,映入眼帘便见杨书瑾整个窝在杨崇敬怀中取暖,两人脸上均是浓浓倦意,就这么坐在椅上相拥而眠。
十七只觉心底一片安宁,世俗的眼光并未在二人身上烙下印记,却是让他们更加相爱。这样的感情换做是她,未必做得到。
看的太入神,以致被杨崇敬突然睁开眼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
杨崇敬却是微微一笑,小心抬手试着她额头温度,轻声道:“烧已退,多半无事,可觉哪里不适?”
十七默了半晌,才道:“饿。”
“嗯,也是,”杨崇敬换了姿势小心站起,一手将椅子上的暖垫拉好一手轻轻放下杨书瑾,又取了大髦给她盖上,揉揉发酸的手臂:“我去给你们煮些羹,她醒来多半也要叫嚷。”说着推门出去,十七看看天色不过五更出头,外头的院子裹着一层厚重的积雪将天地映的分不出界限,再一瞬,杨崇敬已然拉上门,什么也不见。
尚未回头,腰边便是一重,慌忙看去眼前就呈现着不知何时醒来杨书瑾睡眼未松的大脸:“好你个十七,快给我从实招来,私自离开长安来我益州所为何事?”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人不禁稍稍作楞,两个人仿佛换了悲喜调过角色一般,说不出的异样。
时过境迁,原来人心真的会变。
“杨书瑾,你还是杨书瑾吗?”
稍稍一愣,明白过她话中疑惑,随即一笑:“是,无论天地怎么变,我身为杨书瑾的这颗心并不变。”
见到这个从见面初始便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十七再也忍不住,扎到她怀中嘤嘤哭起:“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变了我却还爱他依旧,为什么他就不肯接受,明明,明明我能感觉出他也对我动心,为什么不愿说出来。”
“救杨崇敬的时候我们那么默契,一齐出门一齐赶到一齐做了对方心中所想之事,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可他还不肯接受我的心意,还要我怎样,不够低声下气吗?”
对着十七的连连问话有些答不上来,却总算弄清事情大致缘由,想不到十七的痴情竟已至此。
“你的身份,是他一直顾及的原因罢,”思量了片刻,杨书瑾找寻了最适合的回答:“一开始身为公主到如今你为他弟媳,这些身份都不能轻易撇下不管。”
“可你和杨崇敬还是兄妹,不也……”
“那你们是否与我们一样,一直信任对方?”杨书瑾径直打断,却是莞尔一笑:“且不说我和哥哥之间十几年的情谊,所有外界因素也是不可或缺,没有你与房遗直救下哥,没有李恪甘愿放手,没有所有人的出手相助,我们只怕是阴阳相隔,十七,我只能告诉你,或许上天在这一方眷顾我比较多而已。”
“眷顾,若上天对我无眷顾……我是不是该凭自己之力去争取?”十七确实没明白这一番话有何意义,愣是自己琢磨出一个道理来。
“并非,为何不学学你三哥求而不得退其次,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杨书瑾不知不觉已将话语讲的十分明了。
“杨书瑾,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抬起头极为认真回了一句,却遭来杨书瑾对着脸颊一阵捏:“总之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既来到我的益州就得听我的话,先把病养好再来说你是什么样的人。”
像是有默契一般,杨书瑾这话刚落就响起敲门声,果然是端着赤豆羹的杨崇敬。十七稍作一滞,便也没再开口。
十七的病,想来不过是一贯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千里迢迢奔来益州不小心受寒挨饿而已,到底是没有伤筋动骨那么严重,没几日大夫也就说好了。
杨书瑾亦是心中有数,所以看着窝在床上日日说哪里哪里不舒服的十七,心下便叹,她是仍旧不愿面对。
和杨崇敬一打商量,十七这孩子也辛苦的很,既然她不愿意说什么,两人也就什么也不提,只给李恪捎去消息让他不必担心。
那日的雪似乎是冬日里的最后一场,下的急化得也快,而不过十来日就遍地布青换上一幅春日景象。益州虽然不算什么江南名城,早春里却也还是别有一番滋味,杨书瑾任她躺够了才故作不知的邀着带她在益州城晃荡。
十七估摸着几年是真的没有过上什么轻松日子,一个小楼也能玩的不亦乐乎,杨书瑾瞅着她那欣喜的模样不由就心疼,变着法子找乐趣出来。十七也不是讲究之人,益州城逛的差不多便换上一身布衣去店里头帮忙,跟前跟后的闹腾,虽说大部分帮的都是倒忙,但看着她日渐红润的脸庞,杨书瑾兄妹还是打心眼里高兴。
春日多雨,也是书画最易折损的季节,有心图个清闲少接活计,但见着那些妙字好画总是忍不住,不可避免的忙活起来。
这日杨崇敬修完一张画便依着惯例出门替两个女子买吃食,十七见状上前拿起画看了半日,斟酌着还是问出多日来的疑惑:“奇了怪了,你要说拿张王羲之的字来修一修倒还可以理解,为什么我见好多人却是拿了一文不值的字画来找你们?”
彼时杨书瑾正在提笔细心补着一幅十七口中一文不值字,忽听这么一问不禁笑起,搁笔道:“原来这些天你在店里跟前跟后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嘛,唔,简单一些说,如果是房遗直送给你的画,一不小心弄坏了你会不会拿来修?”
十七恍悟,又瞧瞧手里之画,点头道:“原来是心爱之人。”
“对,父母,兄弟姐妹,倾心爱慕之人,竭尽全力也想留住的记忆,哪怕能留住的只有记忆。”
“如果是我,还不如不要,彻彻底底不是更好。”放下画卷,不住一哂。
“世间如你这么想的人毕竟是少数,因为求而不得是大多数。”倒了盏茶,在十七身边坐下。
“杨书瑾,你总好像很明白的样子,十几年前初见你你就是这样,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杨书瑾一挑眉,故作不满反问一句:“于是你是在嘲笑我这么多年都没长进?”
“跟你说正经的,不要嬉皮笑脸,”没好气的白一眼,劈手夺过杨书瑾刚倒的茶,边呷边道:“那时候就常听三哥夸你,这几年就连父皇都跟我夸了你好几次。”
“诶,真的?你父皇都夸我什么了?”颇为惊喜的凑上前追问。
“还不是因你‘死了’替三哥可惜才顺口夸夸,”十七煞是不以为意的丢出一句话,想了想还是说道:“无非是说你知人擅事,沉稳内敛,收放得体,和三哥说的差不多。”
“嘿嘿,多活了那么些年也不是白活的。”乐呵呵的端茶喝,被一代天骄夸的滋味果然不一样。
十七撇撇嘴,听着她的话不禁琢磨起:“说来你只比我大三岁,怎么做事情像是大了十几岁一样。”怀疑的上下瞅着。
“你这是在变相说我老。”杨书瑾眯起眼回道,却也没有辩解。
“说真的,我越想越不对劲,你少年老成也就算了,行为举止又与别人不一样,说的故事什么更是闻所未闻,还敢出兄妹乱伦这种出格的事,一点也不像我大唐子民。”
“我的好公主,和别人不同也有错不成?”
“你别打断,还有,你说什么字是临摹褚遂良大人更是不可能,快,给本宫说说你打哪来的?”
眼见十七咄咄逼问杨书瑾还真有点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外出的杨崇敬恰好进门,接过了话:“还能打哪来,我可是亲眼瞅着她从娘胎钻出来的,也没祥云笼罩也没口含宝物,不知怎么就长成这幅丫头模样来。”
十七点点头,微微叹气:“也是,总不可能是借尸还魂。”
杨书瑾听着这话不禁讪笑,她还真是一丝游魂,不过不是借尸,转世而已。正想着,又听杨崇敬笑道:“这女娲造人有千万种,小瑾不过是比较特别的一种罢了。”
抬头正巧对上杨崇敬略带宽慰的笑容,杨书瑾忽然觉得,他应该已经猜到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