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必要的清洁,阿姨会在最后十分钟请他们上到楼顶,那里她摆了三把折椅,边晒太阳边喝普洱茶(阿姨在减肥),她还准备了跳绳、呼啦圈、哑铃等运动器械,但她的体型没获得任何改善。
石号号是个醒目仔,有时说话像个大人,当其他班级劳动课来图书馆帮忙,为安排人手与阿姨产生分歧时,他们总指望石号号上前交涉。他知道什么时候半开玩笑地吵吵闹闹,什么时候严肃对待。他就像人工智能:精确又带点滑稽感、造型漂亮、尤其漂亮。
午餐的义工就更是一场激战!
午休音乐响起前一分钟,某位开恩的老师提前下课了,从教学楼一路轰鸣而来,第一名男生像斯巴达国王一般吼叫着,摇晃饭盒,饭勺咣咣作响,紧接着一扇扇门打开,来自数学时空、物理时空、化学试管之梦中醒来的同学,加上历史地理长河的穿越女英雄们,像潮水一样涌下楼梯,主教学楼大厅的巨大立镜颤抖着,映照出喜悦的人潮。
必须两人一对搭档,才能攻克“抢饭”流程:一人冲向菜厅,找到菜式最好、队伍最短的窗口;另一人目不斜视地冲过菜厅,奔向更小的饭厅,抢购无差别饭块。得手后,顾盼自雄地走向食堂这座巨大的礼堂,在元旦前夜举行恶心的文艺汇演,其余时间摆满长桌,没有一张凳子!攻略者们团聚在各班餐桌前大喝大嚼,如果你愿意交换菜肴或者偷点壁橱里的小菜,也属于尝尝鲜的“彩蛋”。
菜厅、饭厅、食堂,在二十分钟内,是人类历史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圣地。
石号号和豆科学就负责与插队的饿鬼展开不懈的斗争。可支配的武器有语言攻击、轻微的肢体碰撞和戴上红袖套进行恐吓。
石号号简直爱死这工作了!他可以无限制地展示过肩摔最接近展示的机会只有一次,一个倒霉的男人来找打菜姑娘要钥匙(他为什么要凑得那么近要一把暧昧的钥匙呢?)他穿得和一个时髦的学生没两样,娃娃脸看起来也没区别,石号号抓住了他……小鹿拍下了那一瞬,翻滚的光线使两人面容模糊,依稀可辨的神情十分恐怖。
第二天当这娃娃脸男人走进教室,石号号就明白他的噩梦还远未能醒来这就是他们的语文老师。
至于豆科学,他从不抱怨他的活儿,也没人对他抱什么特别期待。
如果他们足够勤奋,每天午餐时间加上三次图书馆,每周可累计8小时,3个月完工。事实上,管理员阿姨总会帮他们多记半小时,她享受和他们一起闲聊的时光。
在书柜与书柜之间的罅隙,没有借阅者,也没有蜘蛛网,“局部的独处”,只有一本本沉睡的书籍,干燥、阴凉。他们可以坐下来做作业,也可以播放教学光盘,或者听一张尘封已久的黑胶唱片。屋檐外,人人都在上紧生活发条,而他们两个,被宇宙遗忘了。
豆科学和石号号简直是学校的吉祥物。
义务劳动后,他们在阳伞下吃午饭,石号号专注地看报纸,豆科学逗弄爱犬,女生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你在和你的狗比谁的嘴巴大吗?”石号号讥笑豆科学。
“你根本不知道带一条盲狗有多困难。”
“导盲犬是狗引导着盲人,你是人引导着盲犬。”
小狗阿炳是一头脾气暴躁的小狗,它的全部想象力就是咬人……当它意识到,也有人爱它时,就显出狼一般的惊奇,一边害羞一边又对好感无法推让,跑到一边去了。
“它的前腿再也没长过一公分,后腿却越来越强壮,它想变成一头袋鼠吗?要不要给它按个狗用轮椅?”
“也许它想进化到直立行走。”石号号不以为然。
一头学习袋鼠好榜样的小狗,磁极相斥两少年,三个家伙都喜欢游泳、标枪,单纯、快乐,像大峡谷中的溪流奔过。同学、老师、亲友,都卷进这个不可开交的漩涡,这就是哺乳动物之间的情谊吗?但他们只是勉强凑到一起的苦役犯,作文课后,两人的关系才突然有了进展。
第一堂作文课,是两个班一起上的大课,坐进回音袅袅的阶梯教室,在90分钟内上交一篇作文,第一篇主题是校门口的池塘,那一潭死水可以激发最沉闷的清朝遗族的革命欲望“靛青色的水面漂浮油脂,已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甚至是水藻繁殖趋向,四周的灌木也听天由命地耷拉成近似无限漆黑的一团,只有一两株含羞草还值得触碰。”石号号照直写了,结尾是呼吁环境保护,“否则,人类配不上地球。”他写得还算卖力,老师给了他六十分,满分的60%。
相比糟糕的池塘,这糟糕的分数还算超值老师说必须描写池塘的幽静优美。
“啊!”他和豆科学齐声大叫。豆科学坐在阶梯教室另一端,这时石号号才知道他也没超过六十分。没有比这种“艺术创造”更像撒谎了,“这简直是精神分裂!”石号号喊。
哄堂大笑。
“要解读出题意谋,作文题绝不是要你们描写一段很丑陋的东西,而必须升华,具有和‘平平仄仄平平仄’一样的套路。”
“那么是科幻小说。”
一半同学赞叹石号号的定义。
“不,是青春文学。”另一个女孩慵懒地说,“把眼泪鼻涕一把抓写成悲伤逆流成河。”她赢得了另一半认同。
“喂,踩青春文学没有意义了吧?”
“因为娱乐感不够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
课堂上滚动着辩驳声。
语文老师姓董,他们从此叫他“董永”,来自一个怪异的印象:相对七仙女而言,董永是一名小矮人,一定是和《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串场了。
董永诚挚地看着思维更为发散、更娱乐化的新一代,眼中饱含伤感的电波,“你们要学会拿到必要的作文分。”
“学校池塘简直是一起神秘事件。”石号号嘟囔。
董永要他们重写
“万隆火山口,除了一些不太可靠的木栏杆,没有任何警告标志,没有任何管理人员,印尼人(他们微笑的频率之高只有赛先生可以媲美)穿梭自如地爬上爬下,甚至翻过栏杆拍一些惊险留影,他们坚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按这样的进化速度,他们很快会超过我们。看一看我们身边,餐厅打扫时有防滑牌,游泳池有禁止浅水区跳水警告……中国和美国是全球警示牌最多的国家,为了避免诉讼,到处都是胆怯者推卸责任的印记。我真想看到一个人摔进下水道。学校的池塘证明了我们的自觉和胆魄。”豆科学歪着头念石号号的新作,“你这次连六十分都拿不到!”
“我拒绝赞美不存在的美景。”石号号用抹布抽打着书柜。
“‘赛先生’是谁?”豆科学用奇怪的黑毛毛眼睛盯着他。而石号号就白白地站在那儿,允许他用那双黑绒绒的眼睛看着自己。
“谁?”豆科学有倒霉的预感。
“你。”
“我?”
“有谁会拿‘科学’当作名字呢?”
Science。科学,赛先生。
他一直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20世纪法国文学。
石号号的作文,即使是模拟测试的匿名卷,也总会被认出来,因为总冒出太多“赛先生”。
21世纪法国文学。
横跨一个世纪的书柜,连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线,强韧的胶水?蜘蛛侠的超粗便便?蛞蝓人的斑痕累累?
“这是什么?”石号号不祥地大叫。
一条略带黏糊、夹杂牛奶和麝香味的不明液体,挂在书柜间,抹在书脊上,消失在转角。
“鼻涕?”豆科学揣摩。
“有谁会把鼻涕刮得到处都是?而且这是鼻涕吗?”
“好像是更糟的物……”
“我不喜欢神秘物体。”石号号把抹布扔给豆科学。
第一次他们只是抹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