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铁锤重重的砸向被烧的半红的粗胚,看模样应该是把九齿连环刀,一次次的敲击使得这粗胚从松散逐渐变得凝实起来,细看刀锋处竟有一丝丝寒芒流动。如果有用刀的高手在的话定会惊讶的合不拢嘴,这从没见过血的粗胚刀模竟好似有了一丝灵性。
显然,识货的人是在的。十几米外铁匠铺门口,一个彪形大汉正死死的盯着这把刀,眼神灼热,好似看到了怡春楼的那个红牌小娘子。随着刀渐渐成型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慢慢的粗重了起来。但是他猛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双手死死的捂住口鼻不让这呼吸声传出去,紧张的动作配上他那一身煞气甚是好笑。尽管门口离打铁炉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大汉扔感觉自己像是身处火炉中,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不断泌出来滴落他也不去擦一下,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怕打扰了谁。
但是不会有人去嘲笑他,因为这墨城,乃至这平海郡所有人都知道,辰小师傅铸兵的时候,需要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打铁声音的节奏越来越快,连带动着彪形大汉的心跳也逐渐加快,这声音里仿佛含有一种奇妙的韵律使人不知不觉的沉迷其中,直到屋内一声厉喝传来。
“血!”
听到这个字后,彪形大汉先是瞪大了双眼,继而又是一丝狂喜,大步流星跨过这十几米的距离来到铁炉旁,右手摊开,左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三尺匕首,对着掌心毫不犹豫的一划!
“哧..”猩红的血流淌在即将成型的那把刀上,令人惊奇的是居然没有化为烟雾,而是一点一点渗到这刀里面。一缕煞气逐渐出现,环绕在这把刀上。
“够了。”见这大汉还没有停的意思,这声音不由得阻止了他。“好了,去一旁等着吧。”闻言,这大汉显然是早有准备,边后退边从怀中取出一截白布包好手掌,手口并用打了个死结,显然对这种事已习以为常。
良久,铁匠铺里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灼热的高温也慢慢下降,一个****着上身,露出一身精壮腱子肉的少年,手提着一把刀,慢慢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尽管已是深秋,这少年头上身上仍然有一丝丝雾气升起,满头大汗,脸色却十分红润。
“接刀!”
彪形大汉向前跨一步,双手接过这把掺有自己血的刀。刚入手就有一种和这刀心意相通的感觉,这大汉喜不自胜,挥舞了几个刀花,更是感觉这刀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一般。
“好!.好!.好!!!谢辰小师傅亲自动手为某铸刀!”这大汉反手向地一插,这刀竟入地三寸。“小师傅,这是株上好的老参,您先收着,有株更好的老参还在路上,过两日某定亲自送到!”
“向帮主有心了,辰风这里多谢向帮主。”
“誒,哪里哪里,以后令妹之事,就是我向某之事!辰小师傅可千万别客气。”
“那辰风这里就先谢过项大哥了。”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着眼前这个高自己一头的彪形大汉抱拳一礼,这大汉立刻挺胸抱拳回礼。
双手接过这份老参,少年丝毫不提另一株参的事,仿佛一点也不怕这看起来杀人如草芥的江湖汉子赖账的样子“今日天色已晚,这铺子也该关门了,项大哥若还有什么事明日请早。”说罢,朝那汉子一点头,便开始从门口两边放下门板来,算是下了逐客令。但这汉子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好,辰小师傅,今日的确是有些晚了,待向某送上另一株参的时候再来跟小师傅把酒言欢,告辞!”
辰风放好门板,把手中山参放到一边,回到火炉旁看着吞吐的火苗,静静的出神。
两年了,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那年,阳春三月,暖风醉人。平日不爱出门的读书人纷纷静极思动,当然这跟花船上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有点关系。
辰风当然也想去,只可惜囊中羞涩,想想看得见吃不着的百爪挠心,辰风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老老实实的在家苦读圣贤之书。尽管已经考过了乡试,但一日不放榜,辰风还是在家苦读一日,只不过这心思飞哪去了,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日子仿佛就这样一天天平淡的过去,可随着放榜之日的临近,墨城的气氛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四处都是那些借着走亲访友打探消息的考生们,这可是终身大事,一点马虎不得。但这仍然不关辰风什么事,似他这种穷人是送不起礼打不通关系的,只能在家烧香拜佛求考官大笔一挥把自己的名字写到榜上,给这半生寒窗划下一笔浓墨重彩。
左等右等,这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城主府门口的茶馆酒楼生意难得的火爆了一次,有点闲钱的考生早早的包下了这的空闲,囊中羞涩的便跟着同样拮据的人们挤在门口,前面的探头探脑,后面的踮起脚尖儿,伸头作长颈鹅状盼望着城主府开门。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长颈鹅。
显然辰风是一点也不着急。那天早上起来,不慌不忙的洗漱了一番,吃了一碗粥几根油条,还额外多了个茶叶蛋。之后负着手慢悠悠的出门,走到淮河边还煞有兴致的赏了一会儿垂柳。他一步一摇慢慢在通往城主府大门的小巷中,颇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少年满意的点点头,给自己这番没人看的表现打了个满分。
“欲成事,先定气。”少年站在小巷门口整了整衣衫。出了这条巷子,城主府的大门一眼就能望到了。“这样老气横秋,感觉好怪啊。”辰风撇撇嘴。昨晚偶然在一本书上看到什么成大事者须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辰风就想试试,装了半天终于是装不下去了。想了想,还是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小巷。
本来他确实是比较淡定的,无奈城主府门口有一群紧张的长颈鹅。辰风站到人群后面慢慢也让这群人传染了。
“哎,我说荀兄,这次乡试你有几分把握?”一只长颈鹅大概觉得脖子有点疼,便缩回了脖子转而向身旁的另一只长颈鹅问道。若是他回答有把握,那自己也不必慌,若是他回答没把握,那就更不用慌了。也算是自我安慰下心情。
“轮才学,这把握自然是有十分,我苦读这么多年圣贤书只为今日。”那人面露自傲之色,信心十足,可随即又苦下脸来,“可我听说这次的主审是望族出身,对咱们这些寒门学子很不待见,若是真的,那才是一份把握都没有。”
这只想要自我安慰的长颈鹅听到后面一句,当真是欲哭无泪,自己这不是找难受吗。
辰风听到前面两人的交谈,倒也没觉得什么,他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乡试他也不是第一次考了,夫子都说过以他的才学苦读两年过乡试是十拿九稳的。可紧张是会传染的,等了一段时间之后辰风心中也有些焦虑,不禁踮起脚尖伸头往门口看,光荣的成为了长颈鹅中的一员。
“快看,门开了!”不知哪个眼尖的叫了一声,果然,门开了条缝,一个差役捧着块黄布从缝里侧着身子挤了出来。
有些没看见的不禁焦急的问道“在哪在哪?..看到了!哎,出来了出来了!”人群呼的一下往前拥过去,那些侍卫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才在人群中给那个差役挤出了个贴榜的空隙。那差役贴完榜赶紧从人群里找了个缝钻走了,不敢多停留一会,生怕一会自己不小心绊倒了让这些未来的官老爷们踩死踩伤,到时候连个出医药费的都找不到,谁敢让这些大爷出银子!
辰风没有往前挤,而是站在原地。打小他视力就好,即便是站在这里黄榜上的字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负着手漫不经心的往榜上一扫,突然愣住了,面色有点呆,接着就往人群中挤去。
“我.我中了!哈哈,中了!朗兄看到没有!我中了!”
“恭喜恭..哈哈,我也在,岳兄我们同喜.。十年寒窗啊..呜呜。。!”有人欣喜若狂,接着喜极而泣。
“没我的名字?怎么可能!假的..一定是假的!”也有人悲愤欲绝。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大笑有人愁。有个特别开心高声狂笑的,一时间气上不来翻着白眼“咳咳”两声就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赶紧扶着他坐好给他拍着后背,又有人去一边的茶馆里找水给他喝,嘘寒问暖。有个放声大哭怒骂考官的,不知被谁下了黑脚给踹到了地上,让人踩来踩去,很快就不知死活,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人间悲喜剧,在这不大的城里,一幕幕的上演。
挤到前面的辰风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将这榜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仔仔细细的从下往上又描了一遍。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来来回回的看,生怕漏下半个字。手慢慢的攥成了拳头,不知不觉间,指甲深嵌到肉里,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掌心滴落下来。
“呵呵..”辰风无所谓的摇摇头,吸了吸鼻子,把流血的那只手藏到了袖子里,尽力做出一副平常的样子。就在他摇头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人群里被踩着的那个书生,连忙挤过人群去把他扶起来,探探鼻息,总算还有一口气。那书生还有点意识,见到有人扶自己,心中尤为感激,提着气向辰风道了句:“谢谢。”
辰风慢慢将这个书生扶了起来,费力的挤出人群,将他背到背上想去附近的医馆,那书生费力的在辰风耳边开口,声音很小,但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位兄台,不要去医馆,在下囊中羞涩,为了乡试已经身无分文了。”
辰风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文钱,一咬牙,觉得人命关天,“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先替兄台垫付就是了,那医馆里的大夫还能见死不救吗。”
书生闻言,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兄台,我这是一点小伤,无大碍的,带我去淮河边吹吹风醒醒神,一会就好。”
辰风听闻,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他又何尝不是囊中羞涩两袖清风呢?“这..”
“去吧,就当是帮在下一个忙了,在下心中苦闷想去河边看看风景。”
辰风听书生这么说,那也就顺从他意了,背着他转了个方向慢慢离开了这个伤心地。走到淮河边,辰风却没了几个时辰前赏柳的心情,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了书生,让他靠着颗柳树半躺着,自己靠坐在了对面的树下。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书生无力的向辰风抱了抱拳,辰风抱拳回礼说自己姓辰名风,那书生“哇”的一下吐了口鲜血出来。辰风霍的站起身来,书生却摆摆手,示意辰风坐下。“想来不过是刚才被人踩了几脚伤到了肺腑,断了几根骨头,不碍事,养养就好。”
辰风却不信,这种要命的伤还算不碍事?可书生却执意让辰风坐下,道:“这位辰兄弟,若是真为我好,还请坐下听我唠叨几句,我这心中真是苦闷的紧啊!”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却又哭了起来,辰风见状,知道这人心里苦的很,要是不让他说他会比死了更难受,便坐了下来,下定决心等他说完几句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都要将他背到医馆里去。
“辰兄弟,”书生哭了一会,见辰风坐下了,带着抽噎开口道:“你知道吗,从我刚开始读书起,如今已有二十年了!这次乡试,已经是我第十三次不中了!”
辰风听了,心里黯然,不知道该怎么出口安慰,只得开口道。“这位兄台,这次乡试小弟原先也是信心满满,可没想到..”辰风苦着脸的摇摇头,想起来之前对二叔二婶说过的话,心中便觉得有些悲苦。
“同时天涯沦落人啊,”书生悲叹一句,继而道:“为了这次乡试,我散尽家财,四处寻人打通关系,自己更是每天挑灯夜读,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用,可如今..我当真是对这读书死了心!”
辰风默默的听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如今自己的遭遇跟这书生比,也好不了哪去。
“如今我已家徒四壁,这书,是再也不想读了,这条路,我根本走不通!”书生咬着牙,扶着树艰难的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淮河,悲声道:“为了读书,为了中第,家中父母病重,我都拿不出钱来医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撒手人寰。如今,二老留下的东西,我当的当,卖的卖,连个念想都没了,我真是个大不孝之徒啊!”那人说着又痛哭起来,辰风起身,长长的叹了口气,拍了拍书生的肩膀。
“兄台,节哀!”
那人哭了一会,擦了擦眼泪,转过投来对辰风道:“辰兄弟,你是个好人,听在下一句劝,若是当真无望,就早早的弃了这条路吧。我们这些寒门士子,想出头,实在是太难了!”
辰风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次乡试不中,在下已经打算放弃了。”
“放弃了好,放弃了好..”那人低着头,目光呆滞,喃喃自语。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辰风道:“回去之后,我便卖了家中祖屋,投奔别处亲戚去,远远的离了这墨城,再也不回来!”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紫玉,只有小半个巴掌大小,“这是我祖传的下来的玉,曾拿去当铺当过,人家却说不值什么钱不肯接,这才没被我卖掉。但也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现在将这玉赠给辰兄弟,算是感谢辰兄弟出手相助,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这怎么行!”辰风拒绝道:“既然是兄台的祖传之物,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下?”
“辰兄弟,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手下罢,我心里也好过点。若不是你,刚才我就死于别人足下了。”那人把玉硬塞到辰风手里,“明天我就离开墨城,此物全当是给辰兄弟留个念想。”
辰风推脱不得,只得接受了。紫玉入手略重,有些发涩,而且边缘很不整齐,像是个玉器的碎片,难怪当铺不收。
“辰兄弟,我已经想开了,既然读书读成了这样,那真就是没这个命吧。以后自己学个手艺,寻一门能吃饭的营生,凑凑和和过了这辈子也就算了!”
辰风见这书生心情平复了一点,想背着他去医馆,谁知这书生却道。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这点伤势真的不碍事。天色已晚,辰兄弟,请回吧,我们后会有期。”说罢这人转过身去,看着淮河,不再看辰风一眼,嘴里喃喃自语。
“命..。这就是命啊!”
辰风见这人不再理会自己,便拱手抱拳,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难处,书生有,辰风也有。书生想开了,可辰风..并没有想开。
“辰兄弟!”辰风刚转身离开没多久,忽然听到后面那书生呼喊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去,那书生站在淮河边,面向自己负手而立。
“辰兄弟!你是个好人,要记住,世间诸多虚妄,不要被外物蒙了眼睛!”说罢,那人抱拳行礼,冲辰风深深的一拜。
辰风弯腰回礼。
春风中,小城里,辰风木然的盯着眼前的地面,眼眶微红,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紫玉,脑海里只剩下今天落榜的那一刻,在街上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他的手掌上还有伤口,此时用力握着紫玉,伤口崩裂开,血逐渐蔓到了紫玉上,可他却浑然不知,脑海中只剩下今天的那块黄榜还有那个书生的悲戚。
“有人跳水啦!”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呼,辰风心里打了个机灵,跳水?!他突然想到了那个书生,拔腿便往刚才的地方跑去。而那块碎玉此时却忽然化作一道紫光,钻进了辰风的身体里,他却浑然不知。
等他跑到地方,那里早就没了书生的影子,一群人围在淮河边上指指点点,却没人下水。
“哎,你听说了吗,刚才跳水的是个书生!听说考了好多年都没中第,为了读书连祖屋都卖了!”
“唉,是啊,这些寒门士子,当真命苦啊!”
辰风拨开人群,看着波光粼粼的淮河,不顾众人的惊异,一咬牙,跳了下去,可水下哪里见人?他不死心,拼命的往下潜去,可淮河深不见底,没过多久辰风就觉得自己有些气闷,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了,只能往上游去。等到了水面之上,他探出头换了口气,又往下潜去。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终于筋疲力尽的上了岸。
岸上围观的人群早就散了,辰风想着刚才书生对自己说过的话,想着刚才还好生生的一个人,如今说没就没了,突然觉得悲从心中来。
抬头,天依旧清澈无比,白云浮动。回身,树还是绿意盎然,碧水环绕。
可这风,怎么就变得这么冷,寒冷刺骨直入心呢?
辰风走不动了,半跪在地上,想着今日的种种遭遇,终于大哭了起来。
他已经忘了那天从河边到铁匠铺的那段路是怎么走的,他只记得自己的脑海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万念俱灰?也说不上,只不过是脑子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自己而去了。
好多东西都没了,就象是遗失在风中的烟花,让你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
铺子里,正在打铁的二叔看到门口晨风的身影,不禁露出了笑脸:“小风啊,是不是..”看到辰风脸上还没擦干的泪痕,二叔把后面几个字咽了下去。
“啊..!二叔!”辰风好像刚回过神来“哦,那个..那个榜我去看了,没考上,嘿嘿,看来还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回应他的,是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就好像偷吃了自家果子被长辈发现的小孩子一样。
“小风啊,你.”二叔想说什么,刚开口但是被辰风打断了。
“二叔,我要学打铁,你要把真本事教给我..。”少年的目光有些坚毅,却让人看着有些心疼:“我还指望这娶媳妇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