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高志航对叶蓉然说:“晚饭在车上吃,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走。”叶蓉然站在那里没动,她看着李春英。
“看我干啥?都答应人家了,还能反悔吗?当女人得学你妈,知道哪头重!”李春英以婆婆的口吻教训道。
叶蓉然便开始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说:“也真够狠的,这伤还没好呢。”
“说啥呢?那是我儿子,你当我不知道心疼啊?”李春英不高兴地说道。
叶蓉然知道婆婆误解了她的话,赶紧说道:“妈,你听拧了,我是说蒋夫人,其实她今天来看志航的伤是假,让他出山是真。”
“别那么想人家,贵为第一夫人,上前线慰问摔断了三根肋骨,还想怎么样?”高志航在一边阻止道。
当天晚上,一辆大型轿车拉着高志航一家下山了,回到了杭州笕桥。据叶蓉然后来回忆说,高志航在下山的路上,不停地哼着歌,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回到笕桥的第二天早上,高志航单臂驾车来到驱逐机第四大队营区门前,他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承载着他的梦想与光荣的地方,现在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晨风中,持枪站立的戴俊用手势拦住高志航的车,说:“对不起,长官您定的规矩,西门只出不进,东门只进不出。”
高志航感动地笑了笑说:“就你一个哨兵吗?”
“两个,各守一个门,志愿留守。”戴俊回答。
“其他人哪?”
“除了死的伤的,没剩下几个了。上头有话,四大队遣散,编到其他部队。”
“你为什么不走?你也走吧!”
“四大队姓高,即使走,我也要等您的命令!”
高志航感动地拍了拍戴俊的肩膀,开车从另一个门进入营区。他在营区开车绕了一圈,见到处是被轰炸后的残垣断壁,他又来到机场,这里也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飞机的残骸和碎片。他目光凝重地眺望着远方,小声地唱起那首四大队的军歌:
八·一四,西湖滨,
怒目裂,血沸腾。
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英奋起如流星。
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当十,
彼何怯兮六比零。
一战传捷举世蜚声。
戴俊持枪跑了过来,站在高志航身后,也跟着轻声唱着。
一曲完毕,高志航回身看了戴俊一眼,命令道:“戴俊,打电话通知四大队所有活着的人,就说高志航回来了。”
戴俊啪地一个立正,朗声回答:“是!”
七天后,原来四大队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其中有李桂丹和刘粹刚等飞行员。他们乘坐一架大型运输机去往河南周家口军用机场,去接手途经新疆转运过来的13架苏联雅克战机。
在机舱里,高志航命令大家起立,他从怀里掏出任命文书,向大家宣读:“兹调升驱逐机第四大队队长高志航为新建驱逐机总队司令长官,同时兼任辖下第四大队队长。此令!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六日。”
宣读完毕后,飞行员发出一阵经久而热烈的掌声。
高志航向大家做了个坐下的手势后,郑重地说:“同时告之诸位,本人已经取得上峰同意,我要是阵亡了,第二大队队长李桂丹接替我的职位;李桂丹要是战亡,第三大队队长刘粹刚接替李桂丹的职位。”
大家肃静后,李桂丹神情凝重地来到高志航身边,悄声地说:“我听说,你那个四大队队长的兼职是毛邦初的建议。”高志航点了点头说:“我也听说了,是他力荐的。”李桂丹问:“知道为什么吗?”高志航把声音压了压说:“上海就要守不住了,白崇禧找老头子哭闹,说要及早安排后路,再不撤,部队就崩溃了。委座让我当驱逐机总队司令,是想让我守南京吧。”李桂丹诡秘地眨着眼睛说:“这就对了!据说蒋夫人念及你的伤情,在会上特别提出,驱逐机总队司令以指挥为主,可以不驾飞机。毛不好反驳,却坚持让你兼任四大队队长,这样一来,你想不驾机都不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高志航盯着李桂丹的眼睛,警觉地问道。
“毛就想借日本人的手,干掉你!”
高志航呆了半晌,突然沉下脸来训斥道:“国家正在战时,要精诚团结,我不愿意看到有人挑拨离间。”
“好、好,当我什么都没说,这行吧?”李桂丹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大家都没注意他们的谈话,沉默了一会儿,又真诚地说:“我是让你提防这个家伙,不然,你早晚死在他手里。你上次落到新四军手里,毛邦初给军统放风,说此人一向有反骨,若是投奔共产党,后患无穷,还不如趁早除了。这些话军统有秘密记录,你若不信,我可以调出来给你看,连行动计划都做好了,只是因为蒋夫人一句话,你才得以活命。”
高志航大惊失色,手里正摆弄着的一个烟嘴掉到地上。他没顾得上拾起来,便很急切地问道:“蒋夫人怎么说?”
“蒋夫人说,若是连高志航都信不过,国军还有可信的吗?”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呢?”高志航很痛苦地问道。
“你有三个必死的理由:第一,战功卓著,夺了空军所有人的风头;第二,你深得蒋夫人信任,有可能取代他;还有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他怀疑你有可能通过许争,掌握了他的命门。”
高志航悲怆地抬起头,向前机舱外的蓝天看了一眼,苦笑道:“谢谢你桂丹,我无话可说。上海若不保,下一个就是南京。那可是一国之都啊。军人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没脸儿面对国人。真要让我守南京,就是毛邦初不说,我也会亲自驾机。与其死在背后的冷箭,还不如死在天上,死在日本人手里。有烟吗?”李桂丹把烟掏出来,却没递过去,他说:“飞机上严禁吸烟。”高志航一把将烟夺在手里,气愤地说:“以后这种话别再对我说,说了也没用。”
运输机抵达周家口军用机场时,机场上一片忙碌,13架苏联雅克战机一字排开,机械师在进行升空前的检查。高志航下飞机后,匆忙上了趟厕所,便直接奔机场作战室,要通了毛邦初的电话,请求接手后马上驾机飞回南京。
“我已经发去了急电,你没收到吗?南京有大雨,天气恶劣,还是改日吧。现在你就在原地待命。”毛邦初回复道。
“副总指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上海已经失守,日本的木更津航空队已经秘密移师北平,专门摧毁我地面的飞机,这个比气候还危险!”高志航坚持说。
“高志航,你别忘记了,你虽然荣升为司令长官了,还是在我的指挥之下,这是命令,你还想抗命吗?”毛邦初说完,啪地扣了电话。
高志航拿着话筒呆愣半晌,突然冲着门口大声喊道:“值日官,传我的命令,今天不飞了!”值日官不解地问为什么,高志航竟然以毛邦初的口气说:“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你想抗命吗?”
高志航刚从作战室里气呼呼地出来,苏联方面的代表便来与他告辞。负责运输这批飞机的是苏联空军上校莫里克夫,他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高志航上校,久仰你的大名,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遗憾的是,我的汉语很差劲,不能用来交流。”高志航问他能说法语吗,莫里克夫摇了摇头。高志航又说我们可以试试英语,莫里克夫还是摇头说:“很抱歉,我只能说俄语。”高志航微笑着说:“那就俄语吧,我的俄语说得很笨拙,但不会妨碍交流。”莫里克夫惊诧地大叫起来:“噢,你的语言能力堪比你的飞行技术,让我同样感到吃惊。”高志航又微笑一下,淡淡地说:“这没什么,我的第二任夫人是俄国人,跟她学了一些。”
莫里克夫再次打量了高志航两眼,用俄语说:“我至今不能理解,你没看飞行手册,也不要求我们提供讲解和帮助,居然准备驾机飞回去,这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I-10型雅克在苏联,也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可以驾驶的。”
“其实这是我们的无奈。中国太穷了,也太落后了,当中国的飞行员,必须熟练掌握各国飞机的操作要领。我们的飞机有美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意大利的、苏联的……简直是飞机的博览会,可唯独没有中国的飞机。”高志航痛楚地回答道。
“日本人已经快打到南京了,可我在你的脸上见不到一丝颓丧的情绪,这是为什么?”莫里克夫再次提问。
“没有为什么,仅仅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我有信心把不友好的人赶出家门。”高志航说话的口气十分坚定。
莫里克夫用赞赏的目光看着高志航,与他用力地握了握手,在上车之前,又挥着手说:“再见,希望下次接机还能见到你。”高志航也很热烈地与他挥手,不停地用俄语说着再见。
送走了莫里克夫,高志航下令所有飞行员进入机舱,进行模拟驾驶训练,熟练操作要领。他则巡回在各个飞机之间,对每个人的问题进行现场解答和手把手的指导。
到了晚上,两辆马车载着几大木桶做好的饭菜进入机场,一个军官将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引见给高志航说:“长官,这位是祥云阁的郭掌柜,这位就是你想要拜见的高司令。”
郭掌柜上前朝高志航揖礼说:“高长官,久仰久仰。我们祥云阁三个字是道光皇帝题的,算是老字号了,也不是谁都拜的,听说您带弟兄来了,我让大厨做了几道菜,还请您赏脸。”
“你祥云阁是大馆子,我可花不起大价钱。”高志航笑着说。
“长官这么说是打我的脸,你们命都豁出去了,我还在乎钱吗?我这是犒劳抗战勇士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高志航点头应允并敬礼致谢后,瞥了一眼掌柜身后的几个红男绿女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郭掌柜回身冲着那伙人摆了下手,一男一女跑过来,站到高志航面前,行鞠躬礼。郭掌柜指着他们对高志航说:“这两位是周家口最大的角儿,你们这边吃着,他们那边唱着,给弟兄们助助兴,开开胃。”
高志航郁闷了一下午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喜悦起来,他大声说:“这个主意不错!值日官,把弟兄们都叫过来,把肚子放开,可劲造!”
飞行员和地勤人员嘻嘻哈哈地纷纷聚拢过来,刘粹刚跳上马车用舀子给大家分食物。高志航用勺子去木桶里舀出一勺,品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三五十个官兵端了饭菜,围着郭掌柜带来的两个角儿坐成一个圈。一时间,板鼓、堂鼓、大锣、手镲、尖子号一齐响起来。
着了戏装的男女角儿轮番唱道:
满营里众三军仔细听,
恨辽帮背信义又来犯宋,
洪洲城困住了十家总兵,
八千岁天波府传下圣令,
命本帅领人马挂帅出征……
众人鼓掌喝彩之际,一个值勤的军官从屋子里跑出来,在高志航耳边小声道:“长官,淮阳航空观察哨打来电话,说有11架日军飞机冲过来了。”
高志航开始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值日官复述了刚才的话,高志航一下子蹦起来,他大叫道:“快拉警报!”空袭警报霎时响起,一时间机场纷乱,人们扔了碗筷,直奔机群。
日军担任这次袭击任务的是善次郎空军大队,他们接到来自南京空军高层特务的密报,说高志航正在率队接取苏联人13架雅克战机,此刻正在河南周家口待命。海军省给他们的指令是,务必灭掉高志航!
高志航第一个登上飞机,他高声喊叫着:“启动!”
机械师费了吃奶的劲儿,发动机始终哑火。
场地这边,两个男女角儿呆立在场上,用眼睛瞟向郭掌柜。
“看什么看?我是花了大价钱雇你们来的,我不跑,你们谁都不能跑。给我唱下去!”郭掌柜命令着。
于是锣鼓镲又响起来,男女角儿继续唱道:
咱此番北征把兵进,
军规号令要严明,
临阵三军要听命,
不准任意违令行。
机械师还在发动着飞机。机舱里的高志航抬头向天空望去,西北方向的云层里出现密集的黑点,越来越大,继而传来密集的轰鸣。周遭哨兵朝天乓乓放了几枪,以示紧急报警。
机械师又努力了几次,见还是哑火,绝望地喊道:“长官,来不及了,你还是下来躲一躲!”高志航怒骂道:“少废话!老子要干掉这些小日本!”
机械师再次发动,还是哑火。
已经抵近的第一架日机狂射一串机枪子弹,有人大声惨叫,有人夺路而逃,更多的人躲进障碍物和沟壕。男女角儿被枪炮声吓得卧倒在地,伴奏的伙计们也都停了手中的器具,看郭掌柜,他们哀求着。郭掌柜从地上爬起来,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说:“别看我,我不没跑吗?给我唱!”
伴奏声又起,男女角儿拿了姿势,继续唱道:
前敌探马要实禀,
不准妄报乱军情,
攻和守务要心齐整,
节度不合乱军容。
面对尾随而来的数十架日本战机,机械师再次大叫起来:“长官,再不跑来不及了!”
高志航掏出手枪指着机械师说:“你再喊,我先毙了你!你他妈还不如那帮戏子!”
机械师在高亢的豫剧唱腔中又开始发动,发动机终于“嘭嘭”响起来。高志航将战机滑向跑道,加速,再加速。机械师和十几个战士望着远去的战机,完全忘记了危险,在飞机后面追赶着,拼命为高志航鼓劲大叫:“冲啊!冲啊!冲啊……”戏班停止了演唱,在郭老板的带领下,齐声呐喊:“冲啊冲啊冲啊……”
李桂丹和刘粹刚等人的战机也相继进入跑道,都在加速起飞。
大批敌机在空中盘旋着,纷纷投掷着炸弹,爆炸声震耳欲聋。
高志航的战机已经冲到跑道的尽头,就在机头昂起的那一刻,一颗重磅炸弹落下来,战机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