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出了万俟真的营帐后,仍无睡意。
回军后一直在忙军务,他心情比起之前好了许多,在谷中的遭遇也被暂时搁到了一旁,如今得知郝贝在邺城一切安稳,更是心中大定。
只是,其余那四位都尉他心中有些烦,眼前摒除异己,倒已成了最紧迫的事情了。他看向几位都尉的营帐,见左军右军和后军的都已熄了灯,唯有毛震的帐篷还是亮着的。
毛震虽是当都尉最晚的,但他为人正直,带军能力也很强,与苻登的凶残截然相反,五名都尉之中,李穆然倒最看重他。只可惜他是羌人,小妹又已嫁给了苻登为妻。至于他另外那位妹妹想起毛虹仙,李穆然就不由想起了慕容烈,暗暗唏嘘。
到了毛震帐旁,李穆然刚要开口,就听帐内出了女子声音。那声音很低,但他内力深厚,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哥,你别赶我回去嘛!”
“毛亚男?她不是应在长安么,怎么也来了?”李穆然微愕,便继续听了下去。
毛震开口劝道:“二妹,就当哥求你了行不?别过来添乱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被伤到了怎么办?就是妹夫见了,他也一定会劝你回去。”
毛亚男咯咯娇笑道:“他才不会呢。好哥哥,要不是我投错了方向,早就找着他了呢!他怎么舍得放我走。”她以为自己的话只有亲生哥哥能听到,故而也没避讳什么,新婚的甜蜜洋溢在话语言谈中。
李穆然在帐外听了,不禁暗暗好笑,心想苻登在外打仗残暴,对妻子倒是温柔体贴,竟哄得毛亚男也能露出小儿女情态来。他听毛亚男顿了顿,又开了口:“大姐夫死了,大姐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哥,你知道大姐有多难过吗?”
毛震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毛亚男道:“我没见到大姐,只看到她寄来的信。信上的字都是****了的,模模糊糊看不清。大姐说要不是有阿晖陪着,她已经随姐夫一起去了。”她话里带出了哭腔,叫人听着也觉不忍。
毛震道:“那你就该劝劝她。你往南边跑干什么?妹夫不是好好的么。”
毛亚男道:“战场上的事,怎么说得准呢?我想去陪着他,就算死,也陪着他死在一起,一直看着他,帮着他。郝家姐姐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也常想着南下去陪将军哥哥呢。再说,你别这么小瞧我啊,我到了战场上,也能杀敌呢!我还打算建一只女军”
毛震笑道:“女军女军姑奶奶,你又做梦了!”
毛亚男怒道:“怎么就是做梦了?你究竟带不带我去找他?你不带我去,我找将军哥哥去说!”
她一下子就冲出了营帐,险些撞上李穆然。
“将军哥哥!”毛亚男看清帐外的人,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李穆然这时倒觉得有些尴尬,他对毛亚男笑了笑,随后看着跟在毛亚男身后出帐的毛震,道:“毛都尉,我是想来找你说些事。”
毛震初见他时,脸色甚是难看,听他说要说军务,才缓和了些:“将军,我家妹她无知,误闯军营,还请您莫要怪罪。”
李穆然温然笑道:“进帐再说。亚男在帐外叫人见了,总要被说闲话。”
毛震看他并无怪责的意思,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毛亚男一眼,低声喝道:“死丫头,给我进来!”
毛亚男吐了吐舌头,一钻进帐篷,就躲到了李穆然身后,离毛震远远的不肯过去。
李穆然侧头看向毛亚男。她比起半年前嫁人时长高了许多,虽然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但腰间斜插着一把弯刀,一身短打装束,满面稚气,仍像个孩子。
毛亚男对毛震一嘟嘴,又瞧向李穆然,娇声道:“将军哥哥,我不认识右卫军在哪儿,你派几个人带我去好不好?”
毛震怒道:“亚男!我说的话你不听了是不?”
毛亚男笑道:“我嫁人了,当然听我丈夫的,你说的话我干嘛要听?”她一句话把毛震堵了回去。毛震被气得没辙,手指着毛亚男晃了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李穆然笑道:“毛都尉,亚男所做情有可原,反正人都出来了,你总不能叫她再回去。把她说走了,路上不知会去哪儿,你不担心么?倒不如把她送到苻将军那儿,在右卫军中有人照应,总叫人放心些。”他暗忖接下来慕容冲就要攻击长安,毛亚男留在右卫军,总比留在长安安全。虽说以后不免为敌,但对这个小妹子,他总是真心疼爱的。
毛亚男听出他是在为自己讲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将军哥哥说得没错。”
毛震忍住了气想了想李穆然的话,也觉依着自己这宝贝妹妹的性子,就算自己磨破了嘴皮叫她回去,也定是说不成的。哪怕她面上答应,说不定一出抚军,转头就四处去找右卫军,自己总不能找人一直跟着,倒不如好事做到底了。
毛震手下最得力的亲兵带着毛亚男出了军营,毛震这才缓了口气:“将军,多谢您了。”
李穆然笑道:“亚男也跟我自己的妹妹一样,能看她高兴,那是最好不过的。”
两人从辕门往回走,军营内静谧无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偶有遇见巡逻士兵。
月色正好,远处的秦岭诸峰反着雪光。李穆然远望过去,只觉自己仿佛能一下子看到谷中。
冬儿还是那么伤心么?她会不会想通些,师父他们有没有在劝她?
他脑海中晃过这些念头,只觉心里闷闷的,又有些不舒服。
毛震在旁看他神色郁郁,也不知是否该开口。但跟着他在营中走了一阵,终究还是等得有些着急:“将军,您方才说找我,不知所为何事呢?”
李穆然轻叹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天在我帐中时,我的话有些重,想看看各位都尉的意思。”
毛震挠挠后脑勺,笑了一笑:“您是知道我的。虽然我在军中已久,以前又是跟着苻将军的,但屠村什么的,我向来都不支持。这次圣上下令,我不好说什么,可是我也怕会失民心。”
李穆然道:“嗯。等到你营帐再说吧。”
两人回到帐中,李穆然示意毛震坐下,道:“毛都尉,如今是咱们私底下说话,不称我将军,只拿你当朋友来看。算起来,你在军中时间久,很多事情上,我还要尊你为前辈。”
毛震哪敢应声,忙笑道:“将军,您这不是折杀我么。虽然您入军时间在后,但我们几个都是真心服您的。”
李穆然淡然一笑:“不是说了么,只当是朋友聊天,别喊我‘将军’。”
毛震道:“是,是。”他嘴里这么说着,但身子仍然绷得很直,不敢稍有放松。
李穆然也没指望他当真就把自己当朋友来看,只想借这个由头好开口,便继续说了下去:“这些日子我也看得出来,你和其他几位都尉是不一样的,跟苻将军的带兵法子更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虽然为将为兵,但行事处世也是能够选择的呢?”
毛震微微一愕,摇了摇头:“我倒是从没想过。当兵从军,令行禁止,我在军中这么多年向来如此,从没敢违令。”
李穆然道:“输兵输战并不可怕,但若连民心一起失了,那才是当真输了,再也没法翻身了。就算如今的秦,汉人也占绝大多数,我们和右卫军做的事情,迟早会传开,到时全国上下声讨不断,又该怎么办呢?”
毛震道:“这将军有什么想法?”
李穆然暗忖总不能和他说自己有反心,便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在军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毛震笑道:“自然是忠心,忠于圣上。”
李穆然又问道:“即使圣命与你自己的想法相左?”
毛震道:“嗯。我只是个小小都尉,与您不一样。您在圣上面前是说得着话的,可我不行,因此当然上边叫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过将军既然您拿我当朋友看,我也劝您几句。您是个好人,体恤民情固然不错,但如果总是如此,难免会有人在朝中编排您的不是,或许还会说您是想给晋人留好处呢。”
李穆然一阵怃然。他原想着劝毛震对圣命不满,以后好拉他一起反,没想到说来说去,倒成了毛震在劝自己。
“看来毛都尉对苻坚忠心已定,实在难以劝还了。”李穆然心忖道。想着日后难免兵戎相见,他心中隐隐不快,便对毛震强笑了笑:“多谢毛都尉为本将考虑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毛震点头笑道:“好。将军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