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再度启程时,依旧是抚军打前阵。结果抚军刚到达颍口,就撞上了一路正预备着偷袭秦军粮草大队的晋军。
那队晋军由北府军参军刘牢之手下偏将带领,轻骑为主,约有二千人。他们在半夜呼啸而至,所幸李穆然得知粮草大队当日要路过颍口,为防出事,一早便派人做了防备。
毛震和万俟真各率了三千人守候在要道之上,其中毛震手下也是轻骑,万俟真的手下则是一千五百人的力士队以及一千五百人的普通步兵。
连秦国的粮草队自己都不知道身后跟着这么一支强大的后备军,结果两军相遇时,粮草队本已打算弃粮车作鸟兽散,没想到一转眼就见黑压压的六千人马冲了上来,一举将二千晋国轻骑兵歼灭。万俟真下手不留情,连着那偏将的首级一齐割了下来,回营交给了李穆然。
李穆然对着面前一筐筐满满当当的首级无可奈何,问了几遍有没有留活口,结果答案都叫他大失所望。他拿满脸无辜且洋洋得意的万俟真没办法,又见毛震一脸“我拦过他但没拦住”的无语表情,只得强压下了心中的火气,记下了二人军功,写成战报,传给了大将军。
跟着粮草大队的催粮官被晋军一刀砍在大腿上,没办法再骑马随队,便被毛震派人抬到了抚军军中修养。对于李穆然而言,这位催粮官并不是陌生人,他正是昔日以治军严谨正派闻名的百将曹正,如今已升任军侯。
故人相见,二人面面相觑,不禁唏嘘不已。让李穆然欣慰的是,曹正刚直不折的秉性并没有改变,面对自己这个抚军将军时,虽然比起四年前,曹正的言辞间要小心了许多,可并没有如拓跋业那般对他敬而远之。
曹正对李穆然有问必答,而李穆然这时最关心的,自然是东线大军的粮草情况。
“这么说就算这次粮草送过去,也只够吃一个月了?”李穆然拧眉沉吟,手指轻轻敲着长案。仙莫问在旁冷眼瞧着,心知将军这是遇到了极难解决的事,才不知不觉,又引出了这旧时习惯。
曹正手扶伤腿,愁眉不展:“是啊。对方守得泼水不进,再这么僵持下去唉”
李穆然又问道:“圣上有何打算?”
曹正讪讪笑了笑,道:“末将职卑位贱,哪里能睹圣容。只是听说,圣上铁了心要把这一仗打下去,是不会退兵的!”
李穆然道:“军粮不够的事,都哪些人知道?”
曹正道:“圣上近臣应该都是知道的,军中诸位将军、都尉再往下除了我,就没别人知道了。”
“圣上近臣圣上近臣”李穆然仔细回想苻坚身边常跟着的那几个大臣,忽地眉心一跳,想起一人。
朱序!那位晋国降将,他是知道兵粮不够的!
天啊,朱序和晋国私下有来往,这时若将消息传出去,苻秦大军焉能不败!
曹正看李穆然的脸色忽青忽白,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便问道:“将军,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李穆然强笑两声,道:“没事。”随后又吩咐道:“莫问,派人带曹军侯下去好好养伤吧。”
仙莫问叫进两个亲兵抬了曹正出去,随后又入营到了李穆然身边,问道:“将军是否想到建康查过的事情?”
李穆然心知他提到的正是朱序,便道:“你也想到了?”
仙莫问道:“嗯。万一朱尚书”
李穆然摇了摇头:“没有万一,是肯定的。”
仙莫问道:“将军有何打算?”
李穆然轻笑一声:“该来的始终要来,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仙莫问不解:“何事?”
李穆然道:“大将军无意助战,朱序有意卖主,姚苌也暗藏祸心。这一场仗,究竟会败到什么地步?我们谁也猜不准啊。”他默默注视着帐中的火盆,见那火盆中的炭已快烧尽。初冬阴寒,那冷直浸到骨子里,让人打不起精神。
抚军走得快,在颍口直等到了第二天上午,冠军与镇军的大队人马才赶到。慕容垂听李穆然说起大军的军粮问题后,脸上不动声色,只“哦”了一声,便命三军将士收拾行装,顺着淮水继续往东前进。
这一路上,又遇见了几股零星晋兵,抚军在前开道,自然把这些晋兵收拾得一干二净。
十一月初三,抚军来到颍口与寿阳之间的青冈。
临近傍晚,天色阴沉,大军驻定之后,李穆然正在营中看着最新的邸报,就听帐外一阵喧哗,继而贺兰尊进到帐中,道:“将军,营门之外有使者求见。”
李穆然头也没有抬,随口问道:“何处的使者?”
贺兰尊回道:“晋国。”
“晋国使者?”李穆然陡地一惊,剑眉一轩,看向了贺兰尊,“来做什么?”
贺兰尊瘪了瘪嘴,道:“不知道。不过那人很年轻,大概是”他和李穆然也混得算是熟了,嘴里便敢说敢笑,“在晋国混得不得意,被派来送死的。”
李穆然微微一笑:“远来是客。让人好生把他请进来,本将正好探探话。”
贺兰尊诺了一声,退出营帐。
李穆然将桌案收拾了收拾,又对玉棠比了个眼色。玉棠这时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也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便福了一福,也出了中军大帐。
李穆然不知晋国使者无端端找上门来干什么,但是那人到帐中和他说话,他总不好单独接待。他想了想,喊道:“莫问!”
仙莫问常守在帐门口,一听呼唤,忙掀了帘探进头来:“将军?”
李穆然道:“去请万俟都尉,让他把中军的队伍整一整,然后即刻过来。”
少顷,万俟真进了帐坐在李穆然身畔,仙莫问见李穆然没有让他出去的意思,便也候立一旁。三人又等了片刻,只听帐外传来齐刷刷的军号声,随后帐帘一挑,贺兰尊当先进帐,对身后一人道:“请!”
那使者被帐外齐整的军容吓得不清,腿肚子打着哆嗦进了中军大帐。他早就听说北国秦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蛮人,这一日被上边压着到抚军军营来,也明白这是件送死的差事,可他刚一进帐,瞧清了长案后的将军,便登时将那些惧畏害怕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怔立当场,“噫”了一声。
李穆然也瞧清了他的面容,一时之间,心神大震:怎么这么巧,这不是刘风清么!
“李李”刘风清指着长案后的俊朗将军,口中支支吾吾得说不出话来。贺兰尊喝道:“你这使者,怎地不向将军行礼!”继而,在刘风清的膝盖后忽地猛踹了一脚,刘风清“啊”的叫了一声,一个踉跄,往前迈了两步,一下子摔跪在了长案前。
李穆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绕过长案到了刘风清面前,俯下身子扶住了他,同时抬头看向了仙莫问,道:“莫问,你带贺兰和万俟都尉出去!”
刘风清不认识仙莫问,但仙莫问却是认得他的。仙莫问心知李穆然此刻极是为难,忙点了点头,拉着不明所以的万俟真和贺兰尊出了帐篷。
帐内,只剩下李穆然和刘风清二人。
刘风清被李穆然扶起后,傻傻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叫出声来:“李达?”
李穆然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他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的庶族公子,心中隐隐叹息。数年不见,刘风清的风采早已荡然无存,眼前的他,哪里还像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佝偻着身子,双目无神,头顶谢顶,这些年在晋国朝中,想必过得并不如意。
刘风清愕然失色,良久,他身子一瘫坐倒在地,喃喃低语:“我不明白。你你是秦人的将军?怎么会?怎么可能?”
李穆然低着头看着他,目光中透着无限悲悯:“在建康时,我是细作。”
刘风清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我走不了了。”
李穆然叹了口气:“对。”他不愿伤害刘风清,可是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倘若放他回去,晋国顺藤摸瓜,建康的秦国细作,只怕一个也活不了了。
刘风清目光中原本的怒火逐渐变为了绝望,他空张了张口,想要乞饶,可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却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怔了怔,苦笑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么?”
李穆然问道:“为了什么?”
刘风清道:“朝中人听说带兵的是汉人,便叫我来劝汉人将军阵前倒戈。”他边说着话,边自嘲自讽地笑了起来。二人谈话,便如同回到了数年前的建康城。那时二人时有在酒楼中对饮,他便这么随口将朝中听到看到的事和眼前的“李达”分享,是在发牢骚,也是想听取意见。
那时“李达”总能冷静地帮他分析朝中大人们话中的意思,告诉他那些人中谁话里有话,谁有心害他,谁有心捧他。这位同乡朋友帮了他很多忙,他也义无反顾地信任着他可是他竟然是秦国细作!
骗子!
刘风清坐在李穆然对面喝着茶,讲着话。可偏偏是这么类似昔年旧日的场景,却愈发地挑起了他心头的火气。他自知已无活路,这时胆子索性便放得大了些,他看着面前好整以暇,面无表情的秦国将军,忽地便觉得怒不可遏起来:骗子!原来一切都是骗人的!
刘风清又喝了一杯茶,再往茶杯里倒满水时,忽地手一抬,一杯茶水全都泼到了李穆然脸上。
看着李穆然轻轻抹去脸上的茶水,刘风清才忽地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可是自己终究是活不了了,就这么肆意一回也好。
他对着李穆然,勉强压下了心里的惧畏,喊了一声:“你杀了我吧,我不怕你!”
李穆然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茶水虽然已非滚烫,但溅在脸上,仍然有着隐隐的刺痛,不好受。俄而,他轻叹口气,站起身子,走到帐门口,对外低声道:“莫问,在不在?”
仙莫问忙跑到他面前,问道:“将军,什么事?”
李穆然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句,仙莫问面色一变,继而点了点头,便领命离去。
李穆然又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可没想到的是,他一转过来,眼前就是一道白光划了过来。
所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刘风清虽是文官,但常随军中,身上也备着把匕首。这时他合身扑上,只想与李穆然拼个同归于尽,怎奈出手太慢,李穆然武功又高他太多,纵然偷袭,也并没有得手。
李穆然身子一闪,手一点,便抢了刘风清手中匕首,把他击倒在地。
刘风清团在地上,手捧着胸口,痛得满面惨白。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这才知道对方之前所谓的不懂弓马,不通武功也全是假话。他心死如灰,陡地吐出口血来,继而仰面大声吼道:“姓李的,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看!”
李穆然脸上一动,继而别过了脸去,低声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刘兄,你不如降了吧。”
刘风清怒哼一声,道:“大丈夫有死而已。我我宁死不降!”
李穆然看着他,不禁又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愿害你。”
刘风清冷笑道:“要杀便杀。何必婆婆妈妈,惺惺作态!”
李穆然神情一黯:“好。你坐回案旁,稍等一会儿。”
刘风清一怔,不知他是要自己等什么,但也知道这一句话下来,自己的死期是到了。虽说出使之时,他已知难逃一死,见了李穆然后更是没了生的希望,但人之将死,他还是对这世上有万分不舍。此刻一站起身子,只觉心中一痛,两行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穆然心中微涩,背过了身去,一咬牙,只作不见。
俄而,他听到刘风清在背后发问:“李达,那位佟姑娘,也是你们的人?”
李穆然愣了愣,隔了一阵,他才回道:“不是。她如果知道今日你死在我手里,定然要恨我怪我的。”
他听到刘风清轻笑了一声,继而就是沉默。
大帐沉默无声,李穆然第一次觉得沉默是如此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幸而这沉默并不久,过了没一会儿,仙莫问端着一个乌漆木盘进了帐,那盘中放着一个酒杯,一壶酒。李穆然默默地接过了木盘,道:“下去吧。吩咐张都尉,备好了板车。”
仙莫问应声而去。
李穆然端着那木盘放在刘风清面前的长案上,满上了酒,把酒杯摆到他手边:“刘兄,这是鸩酒。你还有什么话想说,都说了吧。”
刘风清强笑了两声,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一下就举起了那酒杯,可是刚拿到唇边,手上一颤,便又放了下来。如此几经反复,他终于长笑一声,道:“若知那日是长别,我定然多看我娘子和孩子几眼。”语罢,将酒一饮而尽。
他喝了那一杯似乎觉得不够,叫了一声“好酒”,又劈手将那一壶酒都夺了来,仰头直灌入口。
李穆然没有拦着他,只静静看他灌着酒。那酒毒得厉害,刘风清灌酒只灌到了一半,嘴里就涌出了血来。血混着酒呛得他咳了起来,继而,他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