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政软禁母亲赵姬的这一年初夏,用今天天气预报的话说,忽然来了一股寒流,有些地方居然降了霜雪,出现了冻死人的情况。
这种反常的天气,让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是有人便瞎猜说,这是由于秦王对自己的母亲不孝,所以老天爷才突降霜雪,冻死秦国的百姓,以示对秦王不孝的惩罚。
秦王不孝,与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即使老天爷要惩罚,也应该惩罚秦工一人,为什么将账算到了老百姓的头上?
不过在当时,这种国王有病让老百姓吃药的逻辑,还是很有市场的。民间就有这样的议论:“秦王迁谪太后,子不认母,天发大寒,故有此异。”
有些“忧国忧民”者沉不住气了,便跑到朝廷向秦王进谏,要求赢政将母亲接回咸阳,以尽孝道。
大夫陈忠的进谏就很有代表性。他说:“天下无无母之子,宜迎归咸阳,以尽孝道,庶几天变可回。”
此时秦王赢政正在气头上,再说他也绝不接受因为他不孝而导致天变之说,故而勃然大怒,令将陈忠剥去衣服,置其身于蒺藜之上,活活地将他打死。
说赢政不孝而招致天怨人怒,这不是去找死吗?
赢政杀死陈忠后,余怒未息,将陈忠的尸体扔到宫殿大门的台阶下,在其尸体前竖一牌子,上面榜书曰:“有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
偏偏就有人不接受陈忠的教训,仍绕过陈忠的尸体跑进宫殿去“死谏”。秦王此时暴露出他残忍好杀的性格,凡是去进谏的,一律杀死,“陈尸阙下”。前后居然杀了二十七个大臣。
这时,齐王田建和赵悼襄王前来朝见秦王,意在与秦国商谈建立睦邻友好关系。他们应秦王之邀到咸阳宫饮酒时,发现了摆在台阶下面的二十七具尸体,问明原因后,皆摇头叹息,私下都认为秦王太残暴。
时人提到秦国,都习惯性地在秦前面加上一个“暴”字,称之为“暴秦”。这全是赢政之残暴为秦国赢得的“荣誉”。
秦王拒谏,竟因此杀死了二十七个大臣,秦国百姓对此事当然议论纷纷。在咸阳城一个小客店里,几个旅客说起此事,引起了旁边一个外地人的注意。
此人是齐国人,名叫茅焦,客游至秦。他了解到秦王囚母拒谏、虐杀大臣之事后,愤然道:“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当即让店主人准备洗澡水,说:“吾将沐浴,明早叩阍人谏秦王。”
别的旅客以为他在开玩笑,皆笑道:“彼二十七人者,皆秦王平日亲信之臣,尚且言而不听,死不旋踵,岂少汝一布衣耶?”
意思是说,那被杀死的二十七个人,都是秦王平时的亲信大臣,他们的话秦王都不听,他们一去进谏,立即被杀,难道还在乎你一个平头百姓?再死你一个也不多!
茅焦说:“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
意思是,进谏的人死了二十七个就不再进谏了,所以,秦王没听这些人的话;但是,如果死了二十七个人还没吓住前去进谏的人,秦王那时听与不听,还说不准呢!
店中的旅客们见他真要去进谏,都笑其愚不可及。
第二天一早,茅焦向店主点了饭,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毅然决然要出门。店主倒是个好心人,极力劝他不要去送死,并拉住他的衣服苦苦相劝。怎奈茅焦主意已定,竟“绝衣而去”。
店中的旅客们见茅焦真的去了,都认为他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当即就打开茅焦的行李,大家分抢一空。
再说茅焦来到阙下,大呼道:“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
秦王听到宫殿外有人大喊,便令内侍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有人来为太后之事“死谏”。
内侍问明情况后回去报告说:“那人果然是为太后之事而来进谏的。”
秦王一听,懒得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便对内侍说:“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
内侍跑出去对茅焦说:“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茅焦道:“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所谓二十八宿,是古人观察天象,将天上的恒星分成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共二十八个星座,俗称二十八宿。茅焦说,天上有二十八宿,对应地上的人,则天下一定有二十八个正人君子。如今因为进谏秦王,已经死了二十七个正人君子,还差一个,就正好与天上的二十八宿相对应了,所以他来凑个数。
内侍回殿禀报后,赢政大怒道:“狂夫故犯吾禁!”向左右下令:“炊镬汤于庭,当生煮之。彼安得全尸阙下为二十七人满数乎?”
赢政也够毐的。你茅焦不是想以一死凑够二十八宿这个数吗?我既要让你死,又不让你如愿!
于是,赢政令人在宫殿中架起一口大锅,烧上一锅热水,准备将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煮成肉泥,那样一来,他不得全尸,怎么与已被杀死的二十七人一起凑成二十八之数呢?
左右不敢不从,忙找来大锅,盛上水,在宫殿中烧了起来。
然后,赢政“按剑而坐,龙眉倒竖,口中沫出,怒气勃勃不可遏”,连呼:“把那个疯子叫进来煮了!”
内侍去召茅焦进殿的时候,茅焦故意迈很小的步子,走得很慢。
内侍催他快点走,茅焦说:“我见秦王后就得死,我拖延一下时间又有何妨?”
内侍见他一会儿后便要被活活煮死,不禁心生怜悯,乃扶着他进殿。
茅焦进殿后跪倒叩头,说:“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
意思是说,他听说活着的人不讳言死亡,拥有一个国家的人不讳言亡国,对亡国讳莫如深一定不会得以生存,忌讳说“死亡”一词,其生命力一定不强。生死存亡之计,这是一国之明主都很关心的,不知秦王愿不愿听一听他的观点。
秦王见茅焦没提赵姬之事,怒火消了一些,便说:“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一说。”
茅焦对答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茅焦仍没提太后之事,也没提“天变”之事,而是提醒赢政:忠臣不说让君王听着顺耳的话,明君不做疯狂悖逆之事。如果国君做了错事而大臣们不为国君指出来,是做臣子的对不起国君;如果臣子有忠言进谏而同君不听,则是做国君的对不起臣子。
茅焦进而指出:如果大王有违背天理的错误,大王自己不知道;而他茅焦有逆耳之忠言,秦王又不想听,那么,秦国以后恐怕就很危险了。
赢政闻言吓了一跳,“悚然良久”,脸色也变得不那么愤怒了,不禁问茅焦:“你想说什么事?寡人愿意听听。”
茅焦说:“大王今日难道不以统一天下为己任吗?”
一说统一天下,正中赢政的下怀,赢政脱口而出:“是啊!”
泰国经过东征北伐,已成为七国中秦国一强独大的局面。实力强了,赢政当然梦寐以求要灭掉六国、统一天下。
茅焦继续说:“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萯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十,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
看来茅焦是个出色的辩士,其进谏之前颇动了一番心思。他在批评赢政之前,先吹捧了赢政几句:如今天下尊秦,并不仅仅因为秦国实力强大,也因为秦王是天下英雄之主,忠臣义士都因为秦王的领袖魅力而来到秦国。
这几句捧得秦王颇为受用。就在秦王如坐春风之时,茅焦话锋一转,开始严厉批评秦王,说他车裂嫪毐,这是不仁。不管怎么说,嫪毐与他的母亲赵姬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是他的后爹(假父)。
茅焦又说赢政杀死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是没有友爱的表现;将母亲迁到冷宫之中,这是不孝;诛杀直言进谏之臣,将这些直言敢谏之士的尸体扔在阙下,这是桀纣之类的暴君的行为。
茅焦接着说,秦王目前正以统一天下为己任,而所作所为这个样子,怎么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呢?
茅焦还举了舜因为尽了孝道而当上帝王,桀纣这两个暴君因为杀了龙逢和比干等忠臣而招致天下叛乱的例子,说明秦王若学桀纣这样的暴君,国将不国。
其实说到这里,秦王赢政已经开始检点自己的错误了。茅焦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说:“我知道我一定会被大王处死,我们这二十八个忠直的人死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人直言进谏了。虽然不会有人再来进谏,但天下一定怨声载道,中外离心,依附秦国的诸侯将背叛秦国,真是可惜啊!”
说罢,便解开衣带要进大锅受烹。
赢政虽然暴虐,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有一丝明智的。否则,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也不会横扫天下、统一六国。茅焦的话,句句撞击在他的心上,已经深深说服了他。
见茅焦要进大锅受刑,赢政急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指示左右将大锅抬走。
不料茅焦却不依不饶,非要跳到锅里不可。他说:“大王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
赢政连忙令人收起榜文,又命内侍给茅焦穿好衣服,赐他坐下,说:“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恭听!”
秦王此时想通了。先前那二十七个进谏者言不及义,只是一味地指责他的罪过,而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分析利害得失。只有茅焦,句句话都到了点子上,令他茅塞顿开。
茅焦,可谓做思想政治工作的高手。
茅焦见秦王已经诚心诚意地采纳他的意见,便再拜道:“大王既俯听臣言,请速备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
赢政闻言,立即命有关部门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备棺材,一同葬之于咸阳城附近的龙首山,名之为“会忠墓”。
就在这一天,赢政为了显示自己知错即改、从善如流,令茅焦为自己驾车,亲自前去迎接母亲回咸阳。
秦王的车驾来到萯阳宫外,赢政先令使者进去报信,然后跪在地上,膝行而进。见了母亲赵姬,叩头大哭。赵姬百感交集,也垂泪不止。
——好一出煽情戏!
赢政表演完自己的孝行后,便将茅焦引见给赵姬,说:“这是我的颍考叔啊!”
此处,赢政暗表了一个典故。颍考叔是春秋时期郑国人。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因为更疼爱庄公之弟共叔段,便欲夺庄公之位给共叔段。在太后的支持下,共叔段悍然发动兵变,结果被早有准备的郑庄公镇压。郑庄公气愤于母亲支持弟弟,乃将母亲囚禁起来,立誓与其母“不及黄泉无相见”,意思是他只要活着就决不见母亲一面。颍考叔觉得郑庄公这样做不妥,便前往进谏,给郑庄公出了个“阙地及泉,隧而相见”的主意,使郑庄公与其母恢复了母子关系,被传为美谈。
姜氏与赵姬之事,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更巧的是,劝导郑庄公的有个颍考叔,劝导赢政的有个茅焦,历史有时竟是如此惊人地相似。
为了答谢茅焦,赢政拜茅焦为太傅,封上卿爵位。
赢政与母亲的过节,就这么解决了。《资治通鉴》说赢政与赵姬从此之后“复为母子如初”。
茅焦说秦王一事,司马迁一笔带过:“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汉代刘向所著的《说苑》,对这段史实则有详细的补充记载,全文如下:
秦始皇帝太后不谨,幸郎嫪毐,封以为长信侯,为生两子。毐专国事,浸益骄奢。与侍中左右责臣俱博饮酒醉,争言而斗,嗔目大叱曰:“吾乃皇帝(此时赢政尚未称皇帝——笔者注,括号内皆笔者所注,下同)之假父(“假父”,犹言今之后爹)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亢”通“抗”)!”所与斗者走行白皇帝。皇帝大怒,毐惧诛,因作乱,战成阳宫,毐败,始皇乃取毐四支车裂之,取其两弟囊扑杀之,取皇太后迁之于萯阳宫。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从蒺藜其脊肉干四支(“肉”字乃衍文),而积之阙下。”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矣。齐客茅焦乃往上谒曰:“齐客茅焦愿上谏皇帝。”皇帝使使者出问:“客得无以太后事谏也?”茅焦曰:“然。”使者还白曰:“果以太后事谏。”皇帝曰:“走往告之,若不见阙下积死人邪?”使者问茅焦茅焦,曰:“臣闻之,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臣非畏死人也。”走入白之。茅焦邑子同食者,尽负其衣物行亡。使者入白之,皇帝大怒曰:“是子故来犯吾禁,趣(“趣”读“促”,赶快之意)炊镬(“镬”,即锅)汤煮之!是安得积阙下乎!趣召之入。”皇帝按剑而坐,口正沫出。使者召之入,茅焦不肯疾行,足趣(“趣”同“趋”)相过耳。使者趣(“趣”:催促)之,茅焦曰:“臣至前则死矣!君独不能忍吾须臾乎?”使者极哀之。茅焦至前,再拜,谒起称曰:“臣闻之,夫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死生存亡,圣主所欲急闻也,不审陛下欲闻之?”皇帝曰:“何谓也?”茅焦对曰:“陛下有狂悖之行,陛下不自知邪?”皇帝曰:“何等也?愿闻之。”茅焦对曰:“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贯阳宫,有不孝之行;从蒺藜于谏士,有桀、纣之治;今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臣窃恐秦亡,为陛下危之。所言已毕,乞行就质(“质”通“领”,古代将犯人腰斩时所用的砧板)。”乃解衣伏质。皇帝下殿,左手接之,右手麾左右曰:“赦之!先生就衣,今愿受事。”乃立焦为仲父(《始皇纪集解》引作:“立茅焦为傅。”下句句首有“又”罕。故有人认为此处的“仲”字乃误加之字,“父”乃“又”之误。)爵之为上卿。皇帝立驾千乘万骑,空左方,自行迎太后贯阳宫,归于咸阳。太后大喜,乃大置酒待茅焦。及饮,太后曰:“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复得相会者,尽茅君之力也。”
应该说,经过这次变故,赵姬也无颜为一国之母后了。她爱得如痴如狂的“大阴人”嫪毐死了,老情人吕不韦被免职了,她今后也只好收敛起旺盛的情欲,在冷宫之中默默度过余生了。
自此之后,赵姬便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秦王政十九年(前228年),赵姬死了。如果推算一下的话,赵姬死时也不过五十岁左右。
赵姬死后,赢政将她与秦庄襄王子楚葬在了一起。
就在赵姬去世的这一年,赢政灭掉了赵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