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要求:“在工农群众实际争斗中勿存幻想(如手工业工人过高要求,工人纠察队执行一部政权,实行耕地农有等),以防止我们过于向‘左’。如此才能够停止‘左’右倾之距离日远的危险,才能够弄好我们和国民党的关系,才能够巩固国民革命的联合战线,这是目前最重要的策略。”
12月17日,毛泽东抵达长沙,带着中央“最重要的策略”,开始了考察湖南农民运动之行。当时湖南乡下的情况,与夏季相比,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暴力浪潮正席卷着四乡八镇。毛泽东对农村革命的理解,与中央相去无几,还停留在减租减息的层面上。12月20日,他在长沙幻灯场讲演时,对听众们说:“我们现在还不是打倒地主的时候,我们要让他一步,在国民革命中是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土豪劣绅,减少租额,减少利息,增加雇农工资的时候。”
他保持着一种温和的立场与措辞,但当他实地考察了湘潭、湘乡、衡山、醴陵、长沙五县的情况之后,看法完全改变了。在乡下,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革命”,目击耳闻,令他热血沸腾。
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
从湖南全省农民协会会员的人数变化,可以看出农运发展之迅猛。9月时全省农会会员才40万,到11月已增至136万。按毛泽东所说,到1927年1月,达两百万人之多,“能直接领导的群众增加到一千万。因为农民入农会大多数每家只写一个人的名字,故会员二百万,群众便有约一千万。在湖南农民全数中,差不多组织了一半。” 另一位湖南农运领袖柳直荀甚至说,这年春季,“有组织、有农协会员册可查的计518万”。
当时中共在湖南农村的力量,其实十分单薄。中共湖南区委在1927年2月的一份报告反映,虽然农会会员已发展到两百万人,但农民中的中共党员“仅1700余人”,乡农民协会几乎没有共产党员的直接领导。③
真正领头闹起来的,大多是好勇斗狠的三合会、三点会、大刀会、哥老会一类秘密会党组织。毛泽东在乡间看到的情况是:“会党加入了农会,在农会里公开地合法地逞英雄,吐怨气,‘山、堂、香、水’的秘密组织,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们既有“革命”的系统,也有原来的帮会系统,双重系统资源,可资利用,轻易就把乡民鼓动起来,俨然成了农村暴动的主力军。
共产党十分重视利用会党在农村的势力,视他们为革命的同盟军。毛泽东考察农运之后,向中央提出建议:“洪会是一种势力,必须拉拢这种势力而不可采打击的方法。”
1927年初的湖南农民运动,利用“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把乡间旧有的秩序完全颠覆,把传统的绅权完全推翻粉碎了。和省港罢工委员会一样,农民协会成了乡间的“第二政府”。用柳直荀的话来说:“城市中的工会,乡村中的农民协会,简直是当时第二政府,政府的命令非经过工、农两会,简直无法执行。”在许多时候,它们俨然已经是第一政府,县政府反而沦为要看工会、农会脸色行事的第二政府。
“农民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旁及各种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里的贪官污吏,乡村的恶劣习惯”。那么,谁是土豪劣绅呢?谁在被打倒之列呢?革命的农民宣称,“有土必豪,无绅不劣”。所谓“劣绅”与“良绅”之争,可以休矣。
这个攻击的形势,简直是急风暴雨,顺之者存,违之者灭。其结果,把几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个落花流水。地主的体面威风,扫地以尽。地主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连两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农民协会去解决。一切事情,农会的人不到场,便不能解决。农会在乡村简直独裁一切,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外界的人只能说农会好,不能说农会坏。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则完全被剥夺了发言权,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在农会威力之下,土豪劣绅们头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绅崽子则在乡里向农会投降。
马日事变的发动者许克祥在其回忆录中说,农民“在每一个乡村,找到一两个有钱的,认为是‘土豪’(当时不叫地主),纠合、威胁群众,把他捆绑,戴着高帽子,上面写着‘土豪×××’游行示众,边走边打,还强迫被游行者自骂自喊。认为重大的,游行后即予处死。然后挤到其家,杀猪宰牲,名为‘吃排饭’。农民协会为乡县的权威机构,可以受理司法诉讼。各县政府和司法机关,也奈何他们不得。动辄发动许多人包围衙门。” ③
如果不因人废言,这番描述,基本可信,在毛泽东所写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也可得到印证。尽管他们处于敌对阵营,但对农村现状的描述,却大致相同。毛泽东有一段非常生动而准确的描写:
农民在乡里颇有一点子“乱来”。农会权力无上,不许地主说话,把地主的威风扫光。这等于将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你入另册!”向土豪劣绅罚款捐款,打轿子。反对农会的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动不动捉人戴高帽子游乡,“劣绅!今天认得我们!”为所欲为,一切反常,竟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
毛泽东这篇文章,1927年3月28日在《中央副刊》第七号上发表时,在“再踏上一只脚……‘把你入另册!’”之间,还有这么几句话:“造出‘有土必豪,无绅不劣’的话,有些地方甚至五十亩田的也叫他土豪,穿长褂子的也叫他劣绅。”
陈独秀并不喜欢这篇充满火药味的“农运檄文”,他只同意《向导》刊登部分章节,但自称因“历史的误会”而成为中共领袖的瞿秋白,时任中宣部长,却非常赞赏毛泽东此文,指示长江书局出版单行本,并亲自为之作序。他兴奋地说,每个革命者都应该读一读这篇文章。
联共(布)和共产国际的领导人布哈林,对这篇文章,也是推崇备至,把毛泽东称之为“我们的鼓动家”。在一次国际执委会会议上,他兴致勃勃地引用毛泽东的话说:“农民组织的领导人常常捆绑土豪劣绅,把他们关起来,有时还杀头。土豪劣绅如果反抗,人们就向他征税,惩罚他们;冲进他们的家,宰杀他们的猪,拿走他们的粮食,甚至还糟蹋他们的女儿妻子。” 布哈林的引用,对照原文,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然而,这并没有影响这篇文章在中共历史上的深远意义,湖南农民运动,藉着这篇文章,为日后共产党发动和领导群众运动,创造了一种经典的范式。
农民在政治上打击地主的方法,包括清算、罚款、捐款、小质问、大示威、戴高帽子游乡、关进县监狱、驱逐,直到枪毙;游斗时除了戴高帽,还有一些常用的方法,就是要地主自己辱骂自己,把地主平时收租用的斗挂在他脖子上,五花大绑,殴打,甚至挑脚筋、割耳朵等等。经济上的打击方法,包括不准谷米出境、不准高抬谷价、不准囤积居奇、不准加租加押、不准退佃、减租、减押、减息。
这种种反常行为,在土豪劣绅眼中,仿如世界末日降临,但在革命者眼中,本身便充满了形式化的美感,值得为之欢呼。“革命”为中国政治权力的更替和摧毁旧秩序提供了正当性的内涵。
按照革命的逻辑,如果地主阶级是注定要消灭的,那么我们提前把他消灭,就不是犯罪,而是推动历史的前进。农民对地主有生杀大权。政府组织起特别法庭,专门审理与农民运动有关的案件。柳直荀说:“省县之特别法庭乃大形忙碌,然而杀人并不多,五月之久经省特别法庭判决执行死刑者还不到二十人。其余多半是判徒刑或罚金。而民众自己动手惩办的为数更少,不过湘潭之晏容秋等二三人而已。”
然而,一位苏联顾问引用当时湖南的报纸,“湖南枪决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是常有的事”,“国民党湖南各报纸现在只是简要刊登被处决的反革命分子、土豪劣绅及地主等人的姓名”。诸如“湖南地主龚星伯、曾茂斋、王吉吾是农民运动的死敌,已被农民协会抓住处死”一类报道,时见报端。他列举了几个事例,“在湖南汉寿县,农民用石块砸死著名地主李泽堂,因为他勒索高额地租,百般欺压农民”。
许克祥在回忆录中,提及被处决的“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包括“长沙工商界巨子金裕华、军界闻人李佑文、以及素有文名久与章太炎齐名的叶德辉”。 除此之外,乡间未经判决,被农民直接打死的无名无姓者,则无法统计。在激烈的冲突中,农民也有被地主和流氓打死的。
毛泽东为之鼓掌助威,这是一场“好得很”的革命运动,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要发动农民,每个县至少要杀他几个土豪劣绅,毛泽东指出:“例如宁乡的杨致泽,岳阳的周嘉淦,华容的傅道南、孙伯助,是农民和各界人民督促政府枪毙的。湘潭的晏容秋,则是农民和各界人民强迫县长同意从监狱取出,由农民自己动手枪毙的。宁乡的刘昭,是农民直接打死的。醴陵的彭志蕃,益阳的周天爵、曹云,则正待‘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判罪处决。这样的大劣绅、大土豪,枪毙一个,全县震动,于肃清封建余孽,极有效力。这样的大土豪劣绅,各县多的有几十个,少的也有几个,每县至少要把几个罪大恶极的处决了,才是镇压反动派的有效方法。”
湖南有七八十个县,得杀多少“土豪劣绅”,才能把“封建余孽”肃清?湖南农民运动的暴烈程度,后来居上,远远超过了广东。毛泽东在乡下找到了革命的伟大“象征物”——梭镖,—种类似长矛的单尖两刃刀,“单湘乡一县有十万枝。其他各县,如湘潭、衡山、醴陵、长沙等,七八万枝、五六万枝、三四万枝不等。”谁敢与革命为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毛泽东把它称作“梭镖势力”,“是使一切土豪劣绅看了打颤的一种新起的武装力量”。
农民用梭镖实践着马克思的论断:“暴力是新社会产生的催生婆”;列宁说过:革命是“被压迫阶级运用革命的暴力”。从此,革命与暴力结缘,赋予了暴力正当性。数十万支梭镖遍布乡间田野,指东打东,指西打西,蕴含着一种让人心惊目眩的暴力美学,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长农民的志气,大灭地主的威风,它清晰地告诉人们: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中共中央对湖南的农民运动,甚为担忧,认为它太“过火”了,已经威胁到国共合作。张国焘说:“武汉时期,中共在农村中的活动,是自下而上的,燃起了农民斗争的烈火,其中以湖南的火势为最猛烈。中共因为缺乏这一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在发动之初,领导的步骤颇不一致,运动开展以后,也无力予以控制。因而农民运动,竟成了摧毁国共合作、瓦解武汉政权的一个主要因素。”
1927年初,张国焘在武汉和中共湖南区委委员夏曦、郭亮等人会谈。张氏表达了中央的忧虑:“现在唐生智的部下,因受着农运的威胁,日渐右倾,农运却在左倾,在这种各走极端的情势下,是会出乱子的。”
他已经嗅到了“乱子”的强烈气息,虽然还不敢肯定,“乱子”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爆发出来,但那个令人不安的阴影,已高悬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