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睿城城郊有个稷野村,倚着洛河靠着霖鸣山,村头有块三人合抱不下的山石块,虽然宽厚,却并不算高,约莫也就半人高矮。
村里有个老梁头,这老家伙活了老半辈子了,在村子里也算个老人了。村里的老人是用不着去为了田活操心的,反正也没个几年好活了,跟着年轻人后头吃一口现成的,享上几年清福两条老腿一蹬也就没了。
老梁头年轻时候在村里头也算个人物,可老了就是老了,没劲折腾了。年轻那会儿还走过几年行伍,也闯出过点小名声。可惜年轻时候太能折腾没给留下个种,享不着儿孙福,平日里也就靠着邻里乡亲们帮衬着混日子。
这老家伙平日里不干活,也没啥别的爱好,就爱挑着一根老烟枪,把屁股墩儿往大石头上一撂,一坐就是大半天功夫过去了。这山石不高不尖,圆圆礅礅的,当凳子也不用怕硌着肉,天生就是块当石头板凳的料。
老梁头逮着烟枪狠狠嘬了一口,憋着口烟在嘴巴子里来来回回过了好一会,这才把烟气儿从鼻窟窿里慢吞吞喷了出来。
“吧嗒”,老梁头下意识地拎着烟枪把枪头往石墩儿上一磕,想磕掉点烟灰。紧接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这可不是往常磕烟灰的自家竹凳,老头儿望着烟枪头上那一块磕痕,一口不全的老黄牙呲得直哆嗦。老头这是真心疼,他这把老烟枪抽了好几十年了,就跟老伴似的,这磕一下可真是疼到他心里去了。
老头儿有些疼惜地摸了摸老烟枪,然后一口气儿吹灭了火星,抖抖枪杆把枪头揣进枪袋子里搁在身旁。
老头儿终究是老了,枪杆刚放下去两只老眼就那么直直望着村头的黄泥路,好似失了魂魄一样。
过了好半天功夫老头回过神来,刚要伸手去拿烟枪,却发现村里二虎子家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自个儿边上来了,手里正拿着他那宝贝烟枪摆弄来摆弄去。
“三娃子,把烟枪给爷爷来……”老头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咧开一张老嘴笑道。
三娃子看着老头,立刻把还没长出来几根毛的小脑袋瓜子晃得跟拨浪鼓一样,然后死死抱住烟枪。
“爷爷……讲故事……”三娃子就喜欢听大人讲故事,逮着这么好的机会肯定就要老头讲故事了。
老梁头想想明着抢回来也不太好,正好满肚子的思绪没人听,给这娃子讲讲也没啥,好过没人听他唠叨。
“三娃子,爷爷就给你讲讲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老梁头摸着三娃子的小脑袋瓜,一遍说着一遍陷入深深的回忆,“那时候,大靖朝还在……”
有些昏黄的暮色下,一老一少坐在石头上,老人喃喃叙说着回忆,孩子托着腮瞪大眼睛听着老人回忆里的世界。
“那会儿爷爷我在镇上也有些财货,还有间宅子,养着几个下人,日子过得也舒服,”老人微笑着回忆那些美好的记忆,“说起来爷爷也有过一个娃啊,那娃当时就和你一个样……”
“那娃呢?”三娃子听着有些好奇地问道。
“你这小伢子,他要在你可不得叫声阿伯了,”老人笑着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小脸,随即又沉声道,“他啊,那会儿爷爷我整天忙着照顾生意了,东跑跑西跑跑的,忙活来忙活去,哪管得上他啊……”
“也是苦了那娃了,娘生下他就没了,爹又不在身边,”老梁头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回我出了远门,去什么狗屁白城做生意,没带着他,把他一个人留家里,谁知道他一个小娃娃在家,下人们又惫懒,生了病没大夫瞧,就这么没了……”
说着说着,老梁头眼泪就出来了,可老头性子也倔得很,腾出手来抹了两把泪,又继续道:“那之后我恨透了自个儿,卖了宅子,撂了生意回到了这里……”
“虽然那会儿我自个儿在外头做了不少蠢事,不过也算出去长了长眼,”老梁头眼角里带着点泪笑道,“毕竟不管怎的,总归这辈子活得还算精彩。不过那是那年头了,现在这年头三娃子你长大了还是好好在村子里娶个媳妇生个娃过活一辈子吧……”
“为什么啊?”三娃子虽然听不太懂老头的话,但是之前听老头说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现在不许他****自然不乐意了。
“因为现在这年景不一样了,”老头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孩子的头,“那年头大靖朝还在,只要不招惹不该惹的人,也犯不着脑袋提在裤子上活着……”
“现在这年头,大靖不在了,人心乱了,官兵自身难保,哪还谈得上什么律法?”老头叹着气从娃子手里拿过烟枪,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小娃娃就别想着整天往外面跑了,这年头,国没了,江湖还在那呢,你这小东西出去还没捂热屁股就叫人给收拾了。现在外头的人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能活命了啊……”
“国没了,江湖还在……”
江州云梦郡,青琅山巅,东叔踏着一块山顶巨石,望着山脚下片片良田,忽然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身旁的江曦然一惊。
“东叔何出此言?我等都是陈国旧臣,这靖国没了,尚有我陈地一息尚存啊……”
“呵呵,”东叔仿若无奈般地笑了两声,摇摇头道,“曦然啊,我等虽自称陈地旧臣,可你放眼望去,这浩浩江山有哪一片还被世人称作陈国啊?”
“我江南之地……“江曦然正要辩驳,却被东叔再度打断。
“莫说江南了,前靖虽然打压过江南读书人,从未打压过江南黎民百姓,可是你看那黎民百姓又有几人祭奠陈亡之日过?“东叔顿了顿道,”陈亡时江南士子纷纷欲为国捐躯,除却太学士子被乱军残杀殆尽,又有哪个大儒或是士子自愿为国捐躯?诚舟先生为避乱入山结庐,自言不愿易国做那靖人。像诚舟先生的这般大儒尚有数人,宁为节气不做靖人,却不肯捐躯为国。你明白为什么吗?“
江曦然有些茫然地望着东叔,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几位大儒都是学贯古今,著作等身,一身正气沟通浩然天地。气节于他们而言重于性命,因此几位大儒不是因为惜命,而是因为实在是对故陈太过失望,才会隐入深山不再过问世事。”
江曦然虽然头一回听到这般说法,但她毕竟是昔日十族之后,因此对于陈末那些荒唐事也有所风闻。偌大的一个陈国,若不是自上到下朽坏透了,又怎么会旦夕之间国破家亡?尤其是昔日宫里那几件臭名昭著的荒唐事,几乎就摆明了陈亡的定局。
东叔叹了口气,“旧陈的荒唐事太多了,这次回江南的路上你或许就能看出几番。其实说起来,要你们这些晚辈一出生就背负着陈国遗民的身份,真不知道对与不对……
“这也是我们十族的悲哀,当年进是一刀,退也是一刀。可不退就是灭族,谁知道那靖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什么时候?但是当年一退,我等就退进了一道暗无天日的深渊。”
“可是东叔,现在靖国没了,我们十族不就解放了吗?我们现在复陈不就毫无压力了吗?”江曦然忽然插道,脸上露出仿佛找到出路一般轻松惬意的笑容。
“呵呵……呵呵……”东叔看了看江曦然苦笑道,“你以为真有那么简单?复陈?复陈对我十族没有半点好处,相反会引火烧身。“
“靖国虽有诸般不是,可它稳定了这一方江山。但是现在国没了,律法也就没了,没有了律法,这江湖便不再受制。昔日是以武乱禁,以文乱法,可现在律法都没了,这天下可不就乱了嘛。
“天下乱了,我等确实有那么一线希望复国。可是数十年过去了,又有几人记得陈国?即便记得,以故陈当年那般不得人心,一旦复国,只怕是到头来成了天下人的笑话。更何况,若要挑起复国大业,必要有旧陈遗血,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可是当年一战后,你爷爷和父亲两代人寻遍天下也未曾找到昔日皇室遗血,恐怕已是血脉断尽了。
“但是……我们十族素来以故陈遗民自居,若是不挑起复国这道大梁,恐怕会叫天下人耻笑死的。即便不去复国,现在江湖乱了,天下乱了,不知道有多少股势力在蠢蠢欲动,未来一旦有势力得势成就九五,我等若不诚服,又是以余孽冠名,如此我堂堂江南十族便是世代为孽了。“
江曦然有些悚然,这些纵横利害错综复杂,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东叔这几句话就仿佛给她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让她从原本的世界跳了出来,看到了一个看似模糊却又现实且有强烈危机感的世界。
东叔沉默半晌,忽然又看向她笑笑道:“东叔说这些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你是女儿家,不要为这事烦心,这些都是我们这些长辈们的事情,天塌下来有我们扛着呢。说起来,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出路可以走的,你若是……若是那件事能成,不说十族,至少我江家未来底气要足了许多。“
“那件事……“江曦然苦涩一笑,望着山前烟云缭绕,轻声道,”我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不是我们能决定或者影响到的。“
“不论结果如何,总要先尽量去做好,这次外出游历,或许对你会有些帮助吧……“东叔也是轻轻一叹,”要是实在不行,你也不必太在意,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要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凡事还是要未虑胜先虑败,你心气一向太盛,若总是这样恐怕日后不太容易经受得住挫折。“
江曦然低头沉思片刻,笑道:“多谢东叔提醒,东叔放心,我不会太过在意那件事的。”
“对了,“东叔忽然道,”那两个人你准备怎么处理?“
“那个胖子应该不重要,但是先留着吧,说不定哪天还有用,最起码应该能要挟一下那个姓陈的,“江曦然笑笑道,”至于姓陈的,我暂时还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可他毕竟和家主……“
“东叔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了他的。”江曦然肯定地说道。
东叔无奈地笑了笑道,“也罢……那就随你吧……”
青琅山脚,褐衣军中,陈孟生和杜胖子被绑在一棵树上,两人肩靠着肩,天气有些闷热,他们嗓子干得都快要冒烟了。
杜胖子咽着口水问道:“我说陈家兄弟,你是怎么惹着那个罗刹女的,让她那么记恨你啊?”
“唉……其实我也不想的,”陈孟生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和她家还有些渊源,当初我因为一些事情去找她的父亲,临走时,她父亲说她要出去历练,正好要让一部分江家的褐衣军护送,让我也随他们一起赶路,好有个照应。”
“可谁知道跟着褐衣军反倒成了麻烦。一票都是反贼,不能在大路上招摇过市,只能在山野间风餐露宿。如果单纯只是风餐露宿吃些苦也就罢了,可我还要去靖京的,他们根本不适合一路跟着。
“本来我想着若仅仅我们不适合一道走,我先告辞就是。可谁知道那位江家大小姐是头一回出来,死活非要跟我一道走,怎么甩也甩不开。陈某实在是不胜其扰,这才引他们到了一个府城附近,然后连夜潜到府城逃走了。”
胖子听了不禁奇道:”这也不至于招来那女人这么痛恨你吧?“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陈孟生无奈苦笑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位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连着她家长辈还跟着她一块胡闹。他们的人没能混进城里,被抓了个现行,他们居然直接到城下叫城,让城官放人。那守城官兵如何肯放人?于是他们就和府兵战作一团。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怕他们真个攻进城里发现我又要缠着不放,我就从另一扇城门乘乱跑了出去了。“
“这女人也是够强悍的,“胖子听了直咂舌,”你招惹了她,咱们看来不会好受了。“
陈孟生苦着一张脸笑道:“陈某和她家有些关系,想来她不会太过为难我们的吧。“
“陈兄弟你真是够天真的,“胖子哭丧着一张脸,五官都快挤到一块去了,”圣人不都说女人难养嘛,你还指望和女人讲道理啊?“
“胖子,你在说谁呢?“
突兀一个调侃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紧接着一张靓丽的面容出现在两人面前,江曦然正抱着双臂望着胖子。
“额……姑奶奶,我是说我妹妹呢,我妹妹她打小就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忒能闹腾……”胖子满嘴跑风,正说得起劲,却见江曦然满脸诡笑地望着他,顿时声音小了下去,“这个……我这不是想起她就……”
“来人……”江曦然脸色一肃就要喊人。
“别别别,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嘛……”胖子吓得直哆嗦,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江曦然微微一笑道:“那你准备怎么认错啊?”
胖子刚要说话,突然“轰“一声惊天巨响。
霎时间,地动山摇,整个青琅山仿佛瞬间化作惊涛骇浪中一叶摇摆难定的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