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呵,关亡婆就进了金家。她哪里看得见阴间里的事情呵,但她一定要假装能看到呵。金大娘娘年纪轻,糊里糊涂的也不太懂这些,但她身边有个上了岁数的苏妈,苏妈懂呵。所以关亡婆没被金大娘娘吓出汗来,反倒是被苏妈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后来说着说着,关亡婆突然说看到了阴间里苏妈故去的丈夫--这下子苏妈骨头马上轻了起来,连忙问老头子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早晚有没有人为他透透被子。关亡婆假装听了一会儿,说苏妈的老头子传话来了,说有人给他透被子的,阴间里已经为他配了小老婆了……
听到这里,童莉莉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苏妈可要气坏了吧。”
“可不是,不是一点点的气呵,简直都快要气死了,气得苏妈都破口大骂了起来,吃死人醋呵!”
“吃死人醋?”
“可不是吃死人醋嘛!”
第二天,天迷迷登登刚亮的时候,季先生就站在了天井里的桂花树下。
这是一株有些奇怪的桂树。平常的时候它倒是真的稀松平常,根系深埋于土壤之下,笔直的树干清秀挺拔,伞状的树冠枝叶稠密……整个就是一棵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成活、好好生长的南方的桂树。但问题在于,长着长着,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它长得太认真、太用力,或者也可以说它长得太不认真、过于自由散漫了,以致于本来应该规则齐整的枝叶突然发了疯病,它们向四面八方、向天空、向所有可能生长的空间扩展出去,铺天盖地,蛮不讲理……
以致于童莉莉第一次站在这棵桂花树下的时候,觉得整个天空突然黯淡了下来。
“真是奇怪,”她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也有点想要和正在天井踱步的季先生交流的意思,“桂花树见过很多,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是有点怪。”季先生停了停脚步,又抬了抬头,“确实有点怪的。”
“不过,很早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季先生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成了这样的了。”
“它长成这样,其他的花草就没法长了。”
“是呵,阳光没有了。全被它遮住了。”
而现在,季先生就站在这棵遮住了阳光的桂树下面。就在几天以前,它开花了。花开得也很奇怪,香喷喷的一树,一半是金色,另一半是银色。
就在季先生开始等待的十分钟以后,柳春风睡眼惺忪地提着琵琶从楼上下来了。但她很快再次折身上楼,等她重新回到季先生身边的时候,手里已经挽了一个叠成三角形的小包裹。
“好了?”
“好了。”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等到季先生和柳春风推开院门,走上那条通往河边木桥的曲折小路时,四周的景致已经慢慢明亮、渐渐清晰;而当他们走到木桥中间,桥底下涨水的河床发出清脆快乐的声响时,天地之间已经还原成一幅画卷的美丽,而季先生和柳春风,则更是画中人了。
季先生背着琵琶和三弦,柳春风随身带着的小包裹里则露出水红色丝绸旗袍的一角……雾是昨天晚上就已经起来了,散了大半,几乎已经完全散去了,但那些岸边草丛里纷纷扬扬飞出来的蜻蜓、蝗虫、蝼蛄,那些蝉、蝽类、小瓢虫,还有那些羽翼接近透明的蛾、蝴蝶、蜜蜂……这些大大小小的昆虫在草丛里飞呵飞呵,在风蚀雨啮已经有些残破和腐朽的桥栏边飞呵飞呵,在湿漉漉的空气、雾蒙蒙的太阳光底下飞呵飞呵,在季先生光秃秃油亮亮的脑门附近飞呵飞呵,在柳春风穿着长统丝袜、呈现出书法一样阴柔弧度的纤细脚踝那里飞呵飞呵……
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让人想起那种灰暗的、风雨欲来的天空--风平浪静的河面上,船娘和船夫依偎着还在梦中;远远的传来叫卖菱藕的声音;一只铺满绸缎的花船从天边飘过来……但谁知道呢,又有谁会知道呢,或许就在下一刻,水鸟们就在头顶上啸叫了,久久地盘旋了,从上到下地俯冲,再从下往上地惊飞……一副担惊受怕、四处逃窜的样子。
谁都不知道呵。
“你脚底下要当心点。”柳春风走在被露水打湿了的木桥上,踮起了脚。
“你也脚下放慢,脚下放慢。”季先生走得比柳春风还要小心翼翼。
这天晚上,童莉莉正在房间里给吴光荣写一封信。窗户半开着,正好能望见天井里那棵疯长的桂花树。不过从童莉莉的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瞧见黑漆粗壮的树干,以及小半部分中国水墨般泼洒出去的枝桠与树叶。所以说,在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香气里,这棵树显得更加神秘了。
在看不分明的树的阴影里,隐约传来童有源的箫声和季先生断断续续的吟唱。再后来,星星点点的开始有了雨声。在这样的雨声里,很多虫子、很多鸟、很多人一定都在忙碌着往回赶。形成了各种复杂丰富的声音。有的先在这棵或者另一棵树下躲一躲,避一避雨;有的则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屋檐底下,挤作一团;很快就会有雷声,剑一样的闪电已经劈下来过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样的雷声和闪电其实是同时发生的,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前后两次、一次比一次更为尖利的叫声。
只有一种声音让人安心、动人心魄,那就是夜莺的歌唱。几年以前,潘太太走的那个晚上,童莉莉就听到过夜莺唱歌的声音。也不是童莉莉一个人听到,屋子里很多人都听到了。当时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哭泣,有的眼睛肿了,有的鼻子红了,还有的只是肩膀抖动,眼神却是呆滞的。但他们每一个都无一例外地听到了夜莺的声音。
是夜莺吧--他们的眼睛在互相询问。
是夜莺,只有夜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但它在哪里呢--他们朝窗外望去,天空黑漆漆的,院子黑漆漆的,紫藤树黑漆漆的,哪里都看不到那种名叫夜莺的鸟呵,但它又明明就在那里,它的叫声把人的心肠都快要勾出来了。
这是多么奇怪呵。谁都看不到它,即便是那个懂得鸟语的常德发,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伸手往外一指--“呐,它在那儿!就在那儿呵!”--但仍然还是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地,只有一种谁都没有看见的鸟儿的叫声,它像闪电一样划破夜空,每个人在心里都暗自讶异--
天呐!它在那儿!它明明就在那儿呵!
而这个客居南方小镇的秋雨之夜,好几个人又都听到了夜莺的声音。
所以说,这个秋夜的晚上是安心的、愉悦的、甚至可以细细交心的。先是童莉莉的房间传来了细细的、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柳春风的闺女柳小妹从门后面探出头来。
她向童莉莉伸出手来,手上是两枝金灿灿、香喷喷的桂花。小姑娘说她下雨以前就爬到桂花树上去了。童莉莉便问:“你妈妈也不管你吗,年纪这么小,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下来可怎么办呢?”小姑娘晃了晃辫子说:“以前就常爬的,以前家门口也有一棵树,不过不是桂花树。妈妈出去跑码头或者在附近什么地方唱评弹,她不带我去的时候,我就爬在树上等她。有一次,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看见旁边一棵树上也坐着一个小哥哥,正瞪大了眼睛看我呢。他说你醒了呀,你都睡了很长时间了。我说你看我干什么呀,你怎么也爬到树上来了,也不回家。这时候小哥哥突然把手指竖在了嘴唇上,还轻轻地“嘘”了一声。我说怎么啦,他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家里人又出来找我了,你听,他们在叫我呢。但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声音来,我坐在树枝上,又不敢说话又不敢动,后来我就又睡着了……”
“那你爸爸呢?他也不管你吗?”
小姑娘有点忧伤地垂下了头。
“我没见过我爸爸。我妈妈说,我爸爸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唱评弹去了。”
“但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开心地晃动起辫子来--“我有好几个叔叔呢,有一个叔叔经常买糖给我吃,只要我跟着妈妈出门跑码头,他就会买很多很多的糖放在我的口袋里。还有个叔叔,他呀有一个眼睛是假的,他和妈妈一起坐船出去跑码头,手里就老是抱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呀就装着那只假眼睛……”
正说着话,柳春风突然推门进来了。
小姑娘被打发回房睡觉去了,童莉莉和柳春风挨着坐了下来。这个安心、愉悦甚至还有些亲谑的夜晚仍然还在延续着,两个女人突然非常自然、毫不唐突地聊起私房话来了。
大部分是柳春风在说--
“小丫头话多吧,没办法,从小就跟着我走南闯北的,我看她以后倒也是块说书唱戏的料子。”
童莉莉便笑笑,说:“这孩子还真是可爱。很多大人都说不像她那么生动那么清楚的。”
柳春风也笑,说:“是呵,以前有个男人和我拼双档的,后来他倒嗓子了没法再唱。我和其他人出去跑码头,他就买好多糖给小丫头吃,让她看着我。他还老是问小丫头,晚上你和妈妈住里间还是外间呢?你猜她怎么回答的--”
童莉莉有点尴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也就跟着笑了笑。
“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也不说住里间,也不说住外间,光说一句--窗外有棵桃树的那间--鬼知道哪间外面长着桃树呵,弄不好两间窗户打开来,外面都开着桃花呢。”
本来不是什么摊得上台面的事情,却被她说得这样明亮而坦然,简直就成了非常非常干净的事情了,童莉莉一时接不上话,于是不轻不重地问了句--
“听说……你们是一家一起来的?”
“一家?谈不上一家吧,不过也可以说就是一家吧。不过现在这个倒是不太管我……”柳春风习惯性地使了个妩媚的眼风--“对了,我看了几天,他和你父亲的性格倒是有点像呢,喜欢自己过自己日子,心里很有主张的那种。”
又说--
“你父亲的箫吹得真好呵,能吹这样一手好箫的男人,一定是很多情的。”
童莉莉忍不住也放肆起来--
“你很懂男人嘛。”
“当然--”柳春风笑得和颜悦色,灿若桃花--“经历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就在两个女人掏心掏肺、真真假假地说着话,或者干脆就是自言自语的时候,还有很多事情正在更为正常而有序地进行着。是呵,天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对于女人们来说,无论怎样的交流方式,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真正隐秘的、令人惴惴不安的心灵果实。它才不说话呢,它也不轻易开花露出底色。当然,梦里的事情除外。
而两个男人--季先生和童有源也在聊天说话。男人们自然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自然也有惴惴不安的心灵果实,但他们通常都藏在深得很难找到的地方。通常连梦境都是这样。所以昨晚的梦第二天他们经常就忘记了。
因此他们大都谈些更为现实、或者更为虚幻的事情。
当然时局总是可以谈的。时局总是男人最为关心的事情里的一桩。但是且慢,老祖宗是怎么教咱们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所以不说也就不说,不说也就罢了。再说时局不就全写在人的脸上吗。一看就明白了,喝了酒淋了点雨就更明白了。
不说时局那我们谈谈天气吧。为什么不可以谈谈天气呢。既然时局可以让人谈得虚伪莫测,冷冷冰冰,那天气也可以聊得让人感动落泪呵。江南这一带不是老是下雨嘛,老是下,老是下,从我们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灰蒙蒙的雨天。我们都习惯了,谁都不会抱怨什么。所以我们的屋檐全都盖成这种样子,所以我们的女人全都长得像一只只雨燕。你过了一些江、过了一些河往北去,或者往西去,就不是这样了。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满天的沙子,满地的青草,人家也习惯了,也不会抱怨什么。所以人家的屋檐全都盖成那种样子,所以人家的女人全都长得羽翼丰满,看到你直朝你扑过来,生生把你吓出汗来。有的地方在闹洪水呵,粮食长不出了,有的地方却在闹干旱呵,粮食也长不出了,但总会好起来的,是不是?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没有什么是不好的。给了你的就是好的,作为男人就更加要有这样的态度。
说了天气我们再聊聊艺术吧。呵又说错了,又说错了,说点简单的,比如说下棋,琵琶三弦,烧一只童子鸡,还有音乐,对呵,还有音乐。有音乐吗?当然有,怎么会没有?你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就能听到音乐。我告诉你吧,我今天喝了点酒就乱说了,反正到了明天我也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我告诉你吧,我到处乱跑、哪儿都呆不长、哪儿都呆不住、连我老婆女儿都觉得我神经兮兮的,其实就是因为音乐。真的,你不要瞪大了眼睛瞧着我,我一出门就能听到音乐,哪儿都是音乐,我听着听着就能掉下眼泪来,我知道你会觉得我疯了,胡说八道根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根本就说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音乐。
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说的吗,有时候我简直觉得我就是女人。你不要笑呵,你一定又会觉得我疯了,不过真是这样。我经常说这种疯话,要不我就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就是应该这样的。要么说疯话,要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女儿?
我当然爱她!她愿意怎么样生活就怎么样生活。当然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你瞧,你瞧,我又在胡说八道了,喝了酒我总是这样胡说八道,但有件事情我是清楚的,我手里已经没钱了,明天要问她要一点。
还要住几天?
我也不知道。我没法回答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许很快就走了,或许还要再住一阵子。谁知道呢?
呵呵,你不要问我什么具体的人。我不知道,我全都不了解。要了解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要么需要十天要么需要十年,因为到了第十一天,你就习惯了,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