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许鹏展受贿案开庭审理的日子,上午十点开庭。邢小美早晨六点就起床了,她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就想起来,可胃部总是痛,好像钻进了一股冷气一样,排不出来撒不出去,她忽然想念起许鹏展,经过数月的隔离,她与他之间的恩怨变成了悄悄的牵挂,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风再猛再狂,夫妻的根基却不会轻易动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个女儿可心。想到女儿可心,她心里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但愿这个孩子将来能为自己争口气,有句老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如今,她已经到了“看子敬父”的年纪了。然而,可心的父亲没有办法再被恭敬了,那就让孩子恭敬她这个母亲吧,而要让孩子从心里恭敬自己,必须事事做得令孩子佩服。
许鹏展进去后,可心赌气要不认这个父亲,嘴上曾怂恿过母亲多次,邢小美也一度下定决心跟他离婚,后来老同学郝从容的一番话似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跟许鹏展离婚,落井下石的事情不是她邢小美能做出来的。谁敢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人本来就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这样的理念又让她想起了白丛,如果不是白丛的出现,许鹏展还不至于走到今天,白丛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这个结就像拧在一起的钢丝一样恐怕一时是难以解开的。
邢小美看看时间,六点了,她穿衣服起床,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忽然吓了一跳,镜子里的女人披头散发,眼窝深陷,面色枯黄,这就是你吗?一个叫邢小美的女人吗?她已经数月没照镜子了,自从许鹏展东窗事发,她就再无心在镜子面前妆扮自己,她知道自己在一一天天憔悴,一天天变老,但变成这个样子却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拉开射灯,灯光正好打在脸上,她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她想把不堪看的自己看个究竟,这时她看到了自己额前的一根白发,不,不是一根,是数根,邢小美惊讶着,她拔着白发,先是一根,然后是数根,再然后就是几十根了,她悲哀地想: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也不过就如此吧?!……
她的手腕感到痛了,白头还那么牢固地在头发里生着,越拔越多,她想起办公室有位女同志跟她年龄差不多,也长了白发,当她坐在对面跟自己述说白发的烦恼时,她还劝过她,并叮嘱她不要拔,越拔越多,眼下倒轮到她自己生白发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邢小美决定不再拔白发了,她将后边的头发往前边梳了梳,将那隐隐约约的白发遮住,然后她洗了脸,化了淡妆,换了衣服,简单吃了点早餐,就到母亲那里接她,路上她想要是女儿可心也去多好,许鹏展这个时候可能就需要人场,多一个亲人就会让他多一分生活的希望。但女儿绝不可能去面对一个审判父亲的场面,对一个生长的女孩子来说,面子要比亲情更重要。
昨天,邢小美又去见了许鹏展的两位律师,从他们的口气里,邢小美知道了受贿罪的性质,反正对许鹏展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判刑是肯定无疑的了,律师说只能争取量刑适当。这就要看许鹏展的运气了,但愿老天保佑,服刑期别超过十年。
邢小美叩开门,母亲已经在吃早饭了,今天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母亲正喝表姐熬的八宝粥,屋子里一股枣子的甜香。
表姐见邢小美来了,热情地说:“表妹也喝碗粥吧,熬了大半锅呢。”
邢小美坐下说:“我吃过了。”
母亲瞟了一眼邢小美:“又不是什么好事,还要粉墨登场。”
邢小美知道母亲在责怪自己化妆,便用手摸着自己的脸说:“本来不想化妆,可早晨起来往镜子跟前一站,像个吊死鬼,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白头发也有了,这个样子去见许鹏展,不是给他的心里填堵吗?”
“你到现在还在惦记着他,他要是心里有咱们娘们,就不会往牢里跑,他就是欺负咱们娘们心肠软啊。”母亲喝了一口粥,连粥带话一同咽进肚子里。
邢小美怕母亲又起情绪,急忙说:“倒也并不是全为了许鹏展,妈不是常说嘛,人不怕背兴就怕淡兴。今天上法庭,人少不了,媒体、熟人、方方面面的人,许鹏展已经够熊了,咱再是一副霜打的样子,那不更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小美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照你这么说,一会儿我也得收拾一下,还有你表姐,换上件体面像样的衣服,那监狱也是人蹲的,只要不往正道上走,谁都有份,咱怕啥?只是亲友团的人太少了,算上你表姐也只有咱们三个人,姓许的老家那些人呢?怎么不来了?这要是赴宴喝酒,怕是挤得都坐不下桌子。那些个山猫子野兔子啊,见好一哄而上,闻到臭味都跑没影了。你看看许鹏展当初当副县长那会儿,他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哪个没给他添过麻烦,如今谁肯来看他一眼呢?啥叫人心?这就叫人心!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道变了,人心也都不是原来的颜色了。”母亲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筷子摆在碗上。
表姐将碗收拾下去,又端来一杯水,递上母亲要吃的药。
母亲将药捏在手心里说:“我这病,生是他姓许的给气出来的,没沾上这姑爷别的光,倒是惹了一身的病,哎,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遭了哪份孽。”
邢小美默默地看着母亲不知说什么好。母亲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她生在长江北岸一个姓龚的大户人家,从小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取名龚玉抒。邢小美的父亲本是他家里的长工,经常在窗下偷听教书先生授课,有次被邢小美的外公看到了,狠打了他一顿,邢小美的母亲气不公,与家里大吵大闹,从此两人产生了爱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私奔了。若干年以后,当日子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算计时,龚玉抒才发现自己跟长工的私奔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丈夫是个心胸狭隘、只在小事小利上用心计的男人,按她的话说就是胸无大志,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后悔药是没地方买了。所以,女儿邢小美与许鹏展恋爱时她坚决反对,原因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她不想看到女儿一辈子像自己一样过得不幸福。后来的一切果然证明,她当初的反对是正确的,堪称远见卓识。
母亲吃完药,便开始梳理头发,母亲多年高盘发髻,始终未变过头型,这使她看上去年轻俐落,从背影看与邢小美像是姐妹。有一次,两人去逛百货商店,邢小美为母亲选中了一件衣服,喊母亲试一试。一旁的服务员吃惊地问:“她是你母亲呀?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母亲生得年轻,邢小美自然欢喜,可她发现母亲近来苍老得很快,许鹏展的事情能不让她心痛神经痛吗?
邢小美的心里掠过一阵不安和愧疚,埋在心里的话再也压不住了,低声说:“妈,女儿这辈子是对不住您老了,假如下辈子有缘,我还做您的女儿,一定好好报答您。”
母亲被女儿这番话说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急忙转过身说:“这都是见外的话,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过得不好,妈心疼啊。”说罢,起身去换衣服,在屋里边走动边说:“今儿真也邪门了,要看昨天那阵势,今天爬都爬不起来,喝了碗粥,人的精神头就来了,敢情你表姐熬的粥是灵丹妙药呢。”
邢小美有点讨好表姐说:“让妈夸奖一个人真不容易,看样子表姐要长期留在您身边了。”
表姐正在自己的屋里换衣服,听了这话,自然是欣喜地奔了出来,她换了件灰底子素花的对襟衣服,是她自己亲手缝做的,很别致。她边系扣子边说:“我能恃奉龚母一辈子,也算是福气呢。”
母亲说:“这话现在说就有点恭维了,我们家如今是被人不拿好眼看的主啊。”
表姐继续表白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的好外人怎么可能看出来呢,他们要是看得出来,都来争着给您当保姆,我的饭碗不就砸了吗?”
母亲听表姐这样一说,竟眉舒目展地笑起来。而后转身对邢小美说:“你要学学你表姐,一双巧嘴会说话,讨喜。”
邢小美服气地点着头说:“表姐不光嘴巧,手也巧,看这衣服做得多合身。”
表姐谦虚说:“乡下人的活计,城里本来穿不出去,可又没别的衣服。”
邢小美说:“我家里倒是有几件衣服,表姐能穿,今天来不及了,哪天我拿来给表姐,只要表姐不嫌弃。”
表姐急忙说:“我求之不得呢,怎么会嫌弃?”
这时,母亲已经把头发盘好了,她穿了件紫色软缎中式对襟上衣,黑棉布裤子,人显得挺精神,一点都看不出身体里潜伏着梅尼尔氏疾苦。
三人出了门,母亲说:“今天我们要打车去,许鹏展熊了,我们不能熊。”
邢小美立刻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母亲故意抬高声音跟邢小美说:“咱可是说好了啊,一会儿当着那些记者的面我要打那个王八蛋两耳光。”
邢小美知道母亲这话是故意说的,数小时后,有关贪官许鹏展的新闻会通过各种媒体传遍大街小巷,没有一定精神准备的人,是会崩溃的。她知道此刻母亲的心理压力有多重。
郝从容看看台历,上面显示的日子是星期天,她想她要亲自去祁有音的家里一趟,估计她再忙,星期天也一定会在家,如果赶上周建业在家那就更好了,她帮吴启正讨官的目的索性直说,就是他周建业再清廉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老同学的面子,何况最近一段时间,为帮助祁有音儿子的女朋友小早搞慈善演出拉赞助,郝从容的腿都要跑细了。祁有音也是,凭她那样的家庭条件,儿子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偏偏找一个白血病患者,这明明是孩子错误的选择,家长应该当机立断制止,祁有音不光不制止,还帮着拉赞助搞义演,把人的头都忙昏了,宠爱孩子也不是这么一个宠法,郝从容虽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心里还是存着怨怪的。但面对祁有音,她又无法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口,她知道祁有音是个为别人活着的女人。
郝从容看看表,快九点了,她想给祁有音打电话约一下,又想还是不能约,要当个不速之客突然而至,如果预约,祁有音很可能拒绝去她家里。
祁有音的家郝从容曾经去过一次,在离省委不远的小区里,数幢连排别墅,里面住的全是省级领导,祁有音的家在最后一排,左数第三个门,上下两层楼,房间面积不小,装潢简单,有点与房子和房主的身份不符,郝从容当时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祁有音说:“我们老周喜欢简约,不让在装潢上过份铺排。”
郝从容笑笑没再吭声,她想不起当时是为了什么缘由去了祁有音的家里,从此她再也没有去过,祁有音很少主动邀请人去她家里,这方面郝从容心领神会,就像自己也不喜欢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一样,就是她个人喜欢,吴启正会不会喜欢呢?既然家庭是由男女双方组成,就不能不考虑对方的想法。但跑官这样的事情还非要到家里去跑不可,在家里面对面,喝着茶,气氛一下子出来了,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都可以说出来,话语融洽了,彼此的感情就拉近了,成功的概率就会增大。要是换了茶楼,氛围自然少了一成,而如果是办公室,很可能就变成地道的跑官要官了,十有八九会谈崩。
如今官员升迁讲政绩,郝从容真不知道吴启正都有什么政绩,在她眼里,他是个很少问政的官员,当然也不在一些可去可不去的场合炫耀亮相,除了爱作曲弹琴,他基本是个低调的人,工作方法无为而治,从未见他主动想过什么决策上的大事。有次郝从容问他,他竟回答:“二把手摆正位子就行了,决策上有一把手呢,功高盖主是官场大忌。”
他分管组织工作,却没为谁谋过官职,唯许鹏展的提拔算是他给了郝从容的同学一个面子,可这不争气的许鹏展,当初并未露出这些劣迹,这不能算吴启正用人失误,而许鹏展被提拔走的还是民主程序,只不过吴启正关键时刻起了作用而已。郝从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吴启正到底政绩突出在哪里,今天见了祁有音她要摆出一些事例才能说服对方。有一点郝从容倒是很知晓,那就是吴启正几乎天天开会,上午开完下午开,有时晚上还要开,几乎就是会官了。其实开会也应该算是一种政绩,上传下达,全靠开会的人去领会,要是能当个不错的会官,也算是一个好领导了。
郝从容穿衣下楼,她想跟吴启正聊聊,关于他工作的政绩,怎么也得略知一二。吴启正不在房间,出去了,最近他为调班子的事烦心,不太能在屋子里呆住。郝从容想打他手机,发现手机在桌头柜上摆着,郝从容只好先洗漱。
不一会儿,吴启正回来了,还买了早餐,豆浆、油条、茶叶蛋,
郝从容看看桌上的早餐,心里忽然一亮说:“真难得你买一回早餐。”
吴启正说:“散步时闻到一股油条的香味,顺便买了几根,这家油条店是新开的,油还不错。”
郝从容摆出碗筷,坐下吃早餐,想起自己刚刚要问的话题,便说:“老吴,我今天想去见见祁有音,你跟我说说,这几年你当副书记都有哪些政绩?”
吴启正在喝豆浆,捏着油条在豆浆里浸了浸说:“其实政绩这东西要看怎么理解,我一个二把手,上有书记,下有政府部门,上边我不能功高盖主,下边我不能指手划脚瞎指挥,我的位子关键是承上启下,帮一把手协调关系,减少一把手在工作施实过程中的阻力,说白了也就是怎样当好副书记。我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和谐社会稳定压倒一切。我虽在官场数十年了,可有些事情自己也弄不明白,比如你看着某人干得很不错,可提拔时却没他的份,而某个政绩平平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上去了,所以升官有时候也像赌博一样,看运气,运气好了,你就赢了。”
郝从容看着吴启正,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对他的认识还不深,起码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多少韬讳。她只怕他生活上出轨,可他还是出了轨。现在面对他的政治前程,她又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女人在宏观上比不得男人,如今她总算服了这句话了。
郝从容又问:“今天我如果见到祁有音和周建业,人家问起你的政绩,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最好什么都别回答,我的政绩上级组织部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周书记作为分管组织的领导,也应该略知一些,你就说吴启正是个老实人,从不张扬,上边领导怎么说他就怎么干,和谐社会最希望干部踏踏实实做奉献,我能给上边这么个印象,也就行了。”吴启正说罢,给郝从容剥了个茶叶蛋。
郝从容吃着茶叶蛋,心想: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能吃到吴启正亲手剥的茶叶蛋,也是因为他有求于自己,否则她怎么可能享受如此殊荣,她为他剥茶叶蛋倒是天经地义。如此看来,夫妻之间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绝非单纯的柴米油盐床上娱乐。她不由想起古代一则寓言故事《邹忌讽齐王纳谏》,邹忌本来没有城北徐公漂亮,可当他问到妻和妾时,她们分别出于各自的心计夸他比徐公漂亮。可见谎话古已有之,绝不是现代人的发明。
吃过早餐,郝从容就想行动了,她觉得今天的行动非同寻常,不能空着手去见祁有音,要带上点礼物。祁有音喜欢吃松籽,她路经炒货店就可以买上几包,但这礼物显然太轻了,于是郝从容便跟吴启正说:“老吴,今天我去见祁有音,是不是应该带些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