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从容听到吴启正的这番话,心里反倒一下子清醒了,吴启正根本就不爱她,她也不爱吴启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既然如此,就要一切说个明白。
郝从容说:“老吴啊,我们是夫妻这已成为铁的事实,你后悔也罢不后悔也罢,这事实眼下都难以更改了。当年我嫁给你的时候,是如花似玉的才女,并不是非你之外再嫁不到男人,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多年了,漫长的岁月使我们厌倦了彼此,各自都有过越轨行为,可我们仍然没有分开,这证明什么呢?证明我们的缘分未尽啊。既然我们的缘分未尽,我们就要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你的事情就是我郝从容的事情,现在就是我有千错万错,也要把它先撂至一边,眼下你我首先该考虑的是怎样使你摆脱刘局长这件事,这件事也的确与你无关。”
郝从容真不愧是心理大师,一番话就把吴启正从欲离开她的边缘地带拉回来了,与前妻相比,郝从容的知书达理显然更胜一筹,吴启正刚刚那番话似有点太伤人心了。吴启正偷看了一眼郝从容,低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郝从容知道吴启正会说这句话,每逢遇有大事,他都是这句话,官场生活炼就了他的循规蹈矩,却没给他随机应变的智慧,所以官职越高的人往往随机应变的能力越差。
郝从容接过吴启正的话说:“离婚显然不妥当,明眼人一下子就会猜到你是为了什么事情离婚,等于不打自招了。不过我们夫妻之间有矛盾倒是可以四处说说,这证明我什么事都瞒了你,你是不知道的,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神人也没辙!至于我得到的那笔钱款,我眼下还不能马上交出去,交出去就等于去堵枪眼了,我要听听风声再说。如果这事真有那么严重,受罚的也是他刘青副局长,是他网罗手下那帮人出钱买斑点马的画,他本来就抱着赚一笔钱的目的,没有这个目的,他肯出力卖命吗?”
“行了,你别喋喋不休了,让我再静静地想一想吧。”吴启正说罢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将门关上了。
糟了!郝从容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她和吴启正之间的冷战又将开始了。从此,他们彼此将彻底分割开来,同往日的生活也彻底分离,再不会有什么和解了。
郝从容脱了外衣,慢慢跨上楼梯,她的两只脚在干燥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无声的音符。她走进自己的卧室,突然感到异常冷清。最近一段时间,她因为总跟吴启正在一起,夫妻关系也达到了和谐,同眠共枕的时间久了,郝从容就很少到楼上来住了,眼下她要重温孤衿寒榻了,她的心里不免一阵悲凄。
她躺下去,看着墙上的油画《夫人》,这幅油画是斑点马送给她的,其实是她的写生画,只不过脸上的五官变换了一下,让人一眼看不出画上的夫人就是郝从容。跟斑点马分手后,她本来想摘掉这画,但又觉得这画是她的一段历史,历史是不可以否认的,于是油画就一直在墙上挂着,她倒也没时间细看。眼下,她打量着这画,就像重新审视自己的历史,她的这段历史荒唐吗?从内心来说,郝从容觉得是值得的,不荒唐的,尽管这段历史可能什么都没留下,但起码有一点留住了,那就是作为女人内心的一种真实感觉,郝从容毕竟是个女人啊!这么一思量,郝从容就想让这画永远留在自己的视线中吧,偶尔她会重温历史,并为此幸福着。
“你阴阳真是无法无天啊,当年修村部门前这条路的时候,牵涉到你们组里的几分地,你就纠集群众闹事,当着我的面把酒瓶子砸在了桌子上,白酒喷了我一脸,玻璃碎片差点扎瞎我的眼睛。后来,路修好了,大伙儿生活方便了,你又跟着叫好,你如此出尔反尔,到底想捞点什么?你还是当过小队长的人呢,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啊?现在你又阻止工程队进村施工,还动手打人,我要是给你定性为破坏招商引资、破坏村里的经济秩序,你该当何罪呢?咱们长水村早就是经济的低谷了,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畅,没人肯来我们这里投资搞项目,是全乡镇GDP产量最低的一个村。我每次到镇上开会都要挨镇长的批评,都要看同行的白眼,而你们山脚组呢,又是长水村的老大难,低洼地,年年遭水淹,种粮食失收,种苗木不长,好不容易在省委扶贫领导祁主任的帮助下招商引进了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项目,一旦这个项目做成了,山脚组的百姓家家都可以搞农家乐,赚城里人的钱了,日子也就会随之富裕起来。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工程队施工?要知道,侯老板来山脚组投资是看了祁主任的面子,是祁主任苦口婆心死说活说把他们引进来的,你以为人家的钱没地方花了是吧?你这样做,等于把钱袋子往外推,你懂不懂啊?!……”谢正光简直气疯了,他从未这么正颜厉色地对待过村民,在他眼里,村民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时刻在心里提醒自己的服务意识。可他发现,父母也有做错事不讲理的时候,不能因为他们是长辈,他谢正光就不敢纠错,长此以往,村民就会骑到村干部的头上屙屎。
阴阳始终低着头,他知道这回自己的乱子闹大了,可他同时又坚持自己的立场,他两眼瞪着谢书记,据理力争说:“招商引资不错,建农业科技观光园我也双手拥护,但凭什么偏偏要在青龙山打隧道,掏空青龙山的心肝?这个方案本来在签订合同的时候是没有的,是投资方偷偷加上去的。在我阴阳眼里,青龙山如果打了隧道,与城市的距离的确缩短了,但同时也等于枪毙了青龙山,山脚组这个地方也就没有观光的魅力了。山脚组所以能吸引城市人的眼球恰恰是青龙山,为什么不在山上做些绿色的文章,而偏偏要把一个好端端的有生命的山掏空炸毁呢?如果以牺牲青龙山来建农业科技观光园,我看是一种丢西瓜拣芝麻之举,等于大头不算小头算了。农业科技观光园只要有地盘就可以开发,而青龙山只有一座,毁了就无法再长出来了,靠山吃山的山脚组民,若干年后该怎样向子孙后代交待青龙山为什么没了心肝?要是子孙骂我们败家,我们何颜面对子孙啊?!”
“哈哈哈……”谢正光仰头大笑,“你个阴阳总喜欢小题大作、上纲上线,打隧道的山多了,有好多打隧道的山还是高山,不像青龙山只是一个小山包而已。改革开放后,国家大搞经济建设,修铁路修高速公路,多少座山都打了隧道,而且有很多山都是名山。正因为打了隧道,缩短了各地之间的距离,才有了经济发展的速度,才有了今天丰富的物质生活,我们的国家也才有了敢与世界叫板的GDP。河流山川这些大自然的风光本来是造物主给人类提供的资源,就是要人类在经济发展中享用的,这一代不用,下一代也会用,伟人毛泽东的话难道你忘了吗?‘敢叫日月换新天’呀!你看多有气魄呀,我们能喊出来吗?我们喊不出来,这就是伟人与普通人的区别。我看你阴阳还是死脑瓜筋一条,这与山脚组长年与世隔绝的闭塞有关。下一步我要在长水村举办百场村民培训班,请省市专家教授来讲课,给村民洗脑,否则你们这些死榆木疙瘩脑袋真难以开窍啊。”
阴阳抵触地说:“你办一千场学习班,我也不同意在青龙山打隧道,我对不起自己可以,但不能对不起子孙。如果只为了建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就把青龙山的心肝掏空,那大自然为山脚组地方经济的繁荣所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要知道青龙山的心肝一旦被掏空,山就死了呀,再也不会有另一座青龙山长出来了。山也跟人一样,有神经有血脉,人总是想点子折腾它,它要是一发威,那可就山崩地裂了。”
“哎呀,你阴阳真了不起呀,又跟我弄起巫术来了。”谢正光知道阴阳是一根筋,只要认准的事情,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对这样的人还不能总来硬的,最好的办法是软硬兼施。既然派出所把他抓来了,就索性关上他几天,免得工程队无法正常施工。毕竟往山脚组引进个项目是长水村干部脸上有光的事情。于是,谢正光故意说:“阴阳叔啊,你这次被派出所抓进来罪过可不轻啊,阻挠招商引资,破坏长水村经济发展的总目标。眼下,招商引资与经济发展是村委会工作的重中之重。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阴阳突然跳起来骂道:“谢光腚(谢正光的小名),你随便抓人是犯法的,老子出去要找地方说理!跟你说我永远都是这句话,老子誓死捍卫青龙山!”
谢正光见阴阳两只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似的亮,他有点恐惧地急忙转身出门,刚走到村部,祁主任就风尘仆仆地来了,见了谢正光第一句话就问:“你们把人抓了?”
谢正光像在深海里见到了救命的航标灯一样,急忙说:“祁主任,您可回来了,山脚组组民不讲信誉,阻挠侯老板的工程队进村施工,这些目光短浅的组民,合同都签好了,又提出这样那样的无理要求,还把施工队的人打了,带头的就是阴阳,亏他还当过小队长呢,一点思想觉悟也没有。人已经被派出所抓来了,在那间屋子里关着呢。”
祁有音顺着谢正光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间孤零零的平房,原是村部的厕所,村办公楼盖起后,平房的厕所功能就关闭了,大热天,里面的苍蝇蚊子少不了,阴阳一把老骨头怎么能受得了这个罪?祁主任板起脸严肃地说:“谢书记,请你立刻把人放了,随便抓人是犯法的。”
“他聚众闹事,破坏村里的经济建设,为什么不能抓?”谢正光一脸不解地看着祁有音。
祁有音似乎看出了谢正光心里的所想,项目是你祁主任引进的,可以说是你下乡扶贫的政绩,如今施工遇到了阻力,你应该与投资方站在一起呀?
祁有音定了定神说:“在青龙山打隧道是合同上没有的,现在施工队这么做,显然是一种欺诈行为,阴阳带着山脚组民反对是有道理的。”
谢正光争执道:“凡事不能由着老百姓的性子耍,领导怕群众了,就证明领导怕自己了。我看侯老板那个架式,要是真不让他在青龙山打隧道,农业科技观光园的人气就上不去,五千万的投资也就等于打水漂了,他是生意人,亏本的买卖能做吗?”
祁有音坚定地说:“现在不能管他亏本不亏本了,合同上没有的项目坚决不能施工。我去现场看了一下,如果在青龙山上打隧道,对山脚组民来说的确缩短了与城里的距离,城里人来这里玩进出也方便,但山脚组本身是洼地,没有什么可持续发展的地块,全组只有七十多户人家,长水村的人进城还是要走老路,这样只为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就在山体中打一条隧道,的确有点浪费自然资源了,要知道资源是有限的,开发一处就失去一处,我们不能让老百姓感觉政府伙同开发商一道糟踏青山绿水,那样即便我们可以带来一时的经济利益,而由此引发的后患是无穷尽的。”
谢正光仰面望望天空,又低头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仍是心有不甘地说:“照祁主任这么讲,阴阳真是占理了?”
“那当然,你赶快把人放了,否则政府就与群众形成对立的情绪了。”祁有音催促道。
“可他动手打人,还骂人。”谢正光不情愿地说。
祁有音见谢正光一脸不情愿的表情,便笑了笑,继续开导说:“前几年我曾在一本统战杂志上看过这样一个资料,说当年毛泽东在延安的时候,处理过这样一件事,深得民心。有一个地方的县长被雷击死了,大街上立刻贴出了一幅对联,写道:‘天神你讲,怎不保佑阎县长?雷公你听,何不劈死毛泽东!’后经查实,写对联的人是当地的一名乡绅,当时延安军队缺衣少粮,不免向当地百姓征衣征粮,阎县长体察百姓的疾苦曾抗拒缴粮,很得老百姓拥护。乡绅被查出后,当作反革命处理,万人批斗大会上,大家以为会把他当众枪毙,但出人意料的是毛泽东竟当众把这位乡绅放了,不久延安就发动了大生产运动,此举深得民心。谢书记呀,我们一贯的工作方针就是实事求是,依靠群众。我说这些,你可能觉得太老八板了,但真理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真理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真理。”
谢正光看着祁有音,觉得这个祁主任很不可思议,招商引资本是她自己的政绩,也是省委对下乡扶贫干部的要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硬指标,怎么群众起来反对,就对这项目产生质疑了呢?这不很明显是消减自己的政绩吗?于是他忍不住说:“祁主任,您刚才说的话很正确,有时候我们是要倾听群众的意见,尊重群众的意见,这叫民主。但有民主还要有集中呢,不能群众说的不对的意见也采纳吧?群众跟干部相比,群众永远都是多数,这个多数往往考虑自己的小利益,而干部是少数,这个少数却考虑集体的大利益。当年我修村部门前这条路的时候,也是阴阳带着一伙群众闹事,为修这条路,我到现场给群众开了五十次会都不止,后来路修好了,群众又都说好了。”
“开山打隧道跟修路不一样,修路只是占几亩地,而打隧道是把一座山毁掉,涉及的是生态问题。试想想,为一个占地几十亩的农业科技观光园就毁了一座山,真的值得吗?要知道山是有数的,毁一座就少一座,它不可能花五千万元就能买来。”祁有音执着地说。
谢正光终于耐不住性子说:“祁主任,这可是您的政绩,您怎么能把自己的政绩往外推呢?”
祁有音迎着谢正光的目光说:“破坏生态环境、不得民心的政绩我宁肯放弃,为官一方不能破坏一方。”说罢,祁有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快把阴阳放出来吧。”
谢正光掏出手机给派出所打电话。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谢正光惊慌地说:“坏了,侯老板的施工队已经开山放炮了。”
祁有音焦急地说:“真的?那要到现场看看,阻止他们施工。”
谢正光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施工队施工是要有批文的,人家拿了批文,就是合法的了。”
祁有音说:“我已经到省规划厅去过了,隧道方案批没批还不一定呢。”
谢正光这才招呼了几个村干部,跟祁有音一道向山脚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