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等到酒店打烊了,邢小美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想离开酒店,她不愿意跟绿丛解释自己来酒店打短工的原因,尽管绿丛是个比白丛有德性又懂事的孩子,可她也不想把自己当下的困境悉数兜给她听,她怎么能让一个刚涉入社会的女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呢?
邢小美刚走出酒店不远,绿丛就追上来了,“舅妈,我送送你。”
邢小美停住脚步,看看腕上的手表说:“都快十一点了,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家会很不安全的,我一个中年妇女还要你送?”
绿丛回头指了指酒店说:“我就住在酒店里,要不我陪舅妈说一会儿话吧。”
邢小美无奈地看着绿丛道:“你舅舅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堂堂的大学哲学系毕业生、国家干部如今竟当起了打工妹,这都是当初的一念之差啊,当初要是不把白丛弄到你舅舅的身边,给她找工作,你舅舅也不会在赌场出那么大的事情,一个威风凛凛的副县长如今成了阶下囚,现在他家乡的人一个也不上门了,都怕沾了霉气。这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邢小美的话里显然带着情绪,绿丛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勉强地笑着说:“舅妈,老家的亲戚也常念叨您呢,他们怕惹您伤心,不敢来看您。白丛嘛,回到家乡后也没得什么好,他爸妈很快给她找了个偏远的婆家嫁出去了,但听说没多久她就跑了,跑到深圳去了,如今谁也找不到她,只知道她在深圳,她曾给家里寄过一笔钱,没有具体地址,是深圳的邮戳,家里人猜测她在深圳。”
“那样品性的女孩子到了哪里也不会干太干净的工作。好了,我们不说她了,一提白丛的名字,我心里就像扎了一把刀。”邢小美慢慢往前挪动脚步。
绿丛跟上她,两人一时都没了话说,马路上的行人也少起来了,偶尔有一辆摩托车横冲而过,吓得邢小美急忙拉住了绿丛。两人惊魂未定地站在路边喘粗气。
过了一会儿,绿丛试探着问:“舅妈,我舅舅的身体情况怎么样啊?虽然他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情,但你们毕竟是从小的夫妻,嘴恨心不恨啊,再说他是可心的爸爸,亲骨肉啊。法院审判他那天,我就在酒店打工,本市的媒体都报道了,可心的姥姥还打了我舅舅两耳光,我都看到了,我真替舅舅难过。”绿丛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见邢小美沉思不语,又说:“我想去看看舅舅,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关押,人家让不让我见他。……”绿丛的声音哽咽起来。
邢小美被她的情绪影响着,伤感的内心使眼泪流了出来,真的,自从在法庭上见过许鹏展,她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天气一天一天变化着,他能适应牢里的生活吗?犯人们会不会打他?……这会儿,邢小美对丈夫许鹏展的那一份牵挂竟被绿丛的一番话给勾了出来,她用衣袖擦去眼泪,不想让绿丛看到自己过多的泪水,可她越是不想流泪,眼泪越流得汹涌,最后竟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绿丛一下子慌了,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让舅妈伤心了。她望着邢小美,一时难以想出用什么话安慰她,直到邢小美停住了哭声,绿丛悬吊起来的心才悄悄平静下来。她试探着说:“舅妈,对不起,我又惹您伤心了。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份上,您就自己多多保重吧。我表妹可心怎么样?舅舅的事情对她没什么影响吧?”
提到可心,邢小美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了,她本来不想把一切都告诉绿丛,绿丛提到了可心,存在她肚子里的话也就憋不住了,“你舅舅给一家人带来的灾难太深重了,本来可心的情绪没怎么受影响,她在学校踏踏实实读书,有个男同学知道了可心爸爸的事情,还特意安慰可心,主动提出跟可心恋爱,并邀可心到他的家里去了一趟,谁知那个男同学的姐夫在检查院工作,打听到了你舅舅的问题,跟他姐姐说了,全家人都反对那个男同学跟可心恋爱,说会影响男同学的政治前程,在家庭的压力面前,可心的男朋友只好跟她分手了,这事对可心的影响很大,她开始失眠了很长时间,我怕他患上忧郁症,带她到医院去看医生,最近刚刚好一些,医生说可心被什么事情刺激了,换换生活环境就会慢慢好起来了。我原打算要送可心去美国读书的,现在家里一点钱也没有了,我母亲也病着,单位的头头们又想尽办法刁难我,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利用双休日出来打短工,要是能凑上可心出国留学的学费,把她送出国去,我也就省心了。”
“出国留学要很多钱吧?”绿丛接着问。
“几十万吧,过去我想把她送到美国,那个时候家境好,不在乎多少钱,关键她在国外要能学到东西,如果那个时候去也就没有今天的尴尬了,当时觉得可心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子,到了国外我们不放心,可心也坚持要在国内读完本科,再到国外读研究生。现在家里没有积蓄了,到美国读书也就成了泡影,我只想把她送到学费便宜些的国家,只要二十万就够了,听说新西兰的学费就挺便宜的。”邢小美说完话,觉得心里顺畅些了。
“难道表妹可心非要到国外读书不可吗?……”绿丛疑惑地问。
“可心这个孩子比较单纯,适合在国外生活,另外你舅舅带给一家人的阴影很难让我们再见到阳光了,即便他改造好了,放出来了,仍然是蹲过大牢的,中国人特别现实,谁家还敢跟我们这样的家庭联姻,可心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邢小美忧愁地说。
绿丛再也不说话了,她看着邢小美说:“舅妈,在酒店打工是很累的,不知您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邢小美叹口气说:“到了这地步,受不了也得受了,我如今已没有副县长夫人的身份,纵便自己从前是一只凤凰,眼下也不过是一只家鸡了,哪还顾得上那么多的讲究。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把工打下去,好在每周只打两天工,我的身体应该能承受。”
绿丛说:“这样吧舅妈,酒店的活您悠着点干,我抽空帮您干一点,双休日我也不休息了,义务帮您洗碗,本来下周双休日我准备休息的。”
邢小美看看绿丛,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真是今非昔比了,自己如今都没有一个乡下的打工妹自在,打工妹还有双休日呢,而自己的双休日却要像打工妹一样来苦钱。
邢小美满腹伤感地往前挪动脚步,明天她还要来酒店打一天工,还是深更半夜回家,星期一又要准时准点到单位上班,她过着双重身份的生活,却要像正常人一样平静,人啊,是不是都是一个无形的立体,都有正反两面,甚至多面……她想起许鹏展事发后,母亲龚玉抒带她到寺庙里烧香,那个老和尚写在墙壁上的诗:“一船西去一船东,顺逆风帆各不同,寄语船上顺风客,明朝未必是东风。”这诗的意境多好啊,就像警世钟时时提醒着人们,过去她就是顺风客,可她却没想过今天的逆水行舟。
绿丛一直默默跟着邢小美,半晌邢小美才意识到,她停下脚步,挥手跟绿丛说:“你回吧,舅妈没事的。”
绿丛这才站在原地不动了,直到邢小美的脚步快起来,她才返回酒店。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从刘青夫人那里出来,郝从容总感觉马路边上的树在晃动,楼房也在晃动,继而她脚下的大地也在晃动,她有一种行走不稳的感觉,莫非地震了吗?她停下脚步,四处观望,行人们神色匆匆地奔走着,郝从容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树和楼房,一切都安静着,连一丝风也没有,她这才悟到是自己的心灵地震了。
刘青的事来得太突然了,事先她居然连一点影子都没捕到,自己捕风捉影的本事哪里去了呢?即使捕到了影子又能怎么样呢?法网灰灰疏而不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关鍵是眼下自己该怎样跟他摆脱斑点马那桩案子,这个该死的斑点马,果真是如此拔屌无情。想到斑点马,郝从容忽然一阵眩晕,当初自己怎么会跟他发生那样的事情?真是鬼迷心窍了。现在她该怎么办?要是刘青经不住审查,一下子把自己和斑点马画展的事情交待出来,别说是郝从容,就连吴启正也脱不了干系了,他还升个屁官,能保住现有的位子就很不错了。尽管吴启正不知道她为斑点马策划的画展中有那么多的猫腻,但她毕竟是他的老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吧?如果真是那样,她跟吴启正的关系就会走向真正的崩溃。本来她是想通过为他升职的事情奔走而改善彼此冷漠的夫妻关系的,想不到后门找好了,正准备酬钱呢,刘青这根导火索却被点燃了。她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郝从容放慢脚步思量着对策,首先她不能告诉吴启正这件事,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但如果他不提,她也就佯装不知。其次,她现在要设法找到斑点马,跟他谈清楚她当初是怎样尽心尽力帮助他搞画展,他不能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可她怎么能找到斑点马呢?以前所有的联络方式都在他离开美协以后断掉了,听说他人在深圳,茫茫特区,她到哪里找一个青年油画家,纵便她浑身是翅膀,也得有目的地飞翔吧?……倒是斑点马离开美协后在文联下边的一家公司干了一段时间,不知这家公司的人知道不知道他的去向。
郝从容准备到这家公司问个究竟,公司离文联办公大楼相隔一条马路,是一排破旧的平房,政府早就有拆迁计划,一晃数年过去,至今未见动静,可谓雷声大雨点小。公司锁着门,说是文化公司,其实不过是一个招牌而已,因远离文联大楼,又没有工资开,公司里的几个人只用了一间平房办公,其余几间平房全部出租,房费用于日常开支,办公室经常锁着门,没有谁正儿八经来上班,文联也没人过问,谁来过问谁就会被横眉冷对一番,跟着让他给解决工资问题。编制和工资如今都是定死的,哪个领导也没能力回天,于是文化公司便成了没人管的单位,到了这里就等于投奔了贫穷和自由。
郝从容在锁着门的平房前站了一会儿,周边各式摊点的叫卖声和炸油条的味道不时侵袭着她的感官,站在门口,不知何时才能把人等来,算了,还是先回办公室吧,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跟斑点马取得联系。她穿过马路,进了文联办公大楼。
郝从容刚在办公室坐定,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诗人进来了,老诗人姓马,曾在作协当过兼职副主席,五十年代写过一些紧跟大跃进形势的诗,竟红火一时,听说有一首诗还成了民间流传的经典,什么“党是母亲我是孩,一头扎进党的怀,咕咚咕咚去吃奶,谁拉我也不起来。”为这首诗,文革中老马遭了批判,说他是共产党的吸血鬼,被造反派打得死去活来,但他仍笔耕不辍,坚持写诗,后来出了数本诗集,多是自费出的,还喜欢找领导人题写书名,倒也成了风云人物,本城的一些文化界人士都知道马诗人,再加上他喜欢比较热闹的场合,哪里有活动他都去当评委,电视台做些访谈本城文化名流的节目他也争相出镜,云山雾罩地吹上一通,久而久之,马诗人成了本城不可少的名诗人。郝从容到作协以后,马诗人已退休了,不再兼任作协副主席,但他在公共场合的出镜率丝毫没减少,这与他跟文化局刘青副局长的友情有很大的关系,刘局长喜欢搞各类活动,马诗人作为嘉宾经常被邀出席,红包拿了不少,名气也被炒得越来越响,刘局长有次还特意跟郝从容介绍说你们那里有一位诗人,姓马,诗写了不少。
郝从容没当一回事情,市作协会员有几百名,哪个人都有两把刷子。
马诗人进了门,就神秘地冲郝从容微笑,郝从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他,“马诗人怎么这么闲在呀?坐吧。”
马诗人点头哈腰地坐下,而后又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悄声跟郝从容说:“刘青局长出事了!”
郝从容心里早有准备,便不以为然地说:“他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马诗人尴尬地笑道:“这倒也是,不过听说他跟你一块搞过青年油画家斑点马的画展,那位油画家并没得着什么钱,钱都让刘局长得了,油画家一怒之下就把刘局长举报了。”
“就这点事?”郝从容轻描淡写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