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起来了,就像后娘的脸一样,阴沉得令人可怕,风断断续续地吹卷起路上的垃圾,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旋转了半天,最终被一阵风送到邢小美的头顶,恰好她的头顶别了一枚卡子,塑料袋就落在了卡子上,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小白旗。风大,路上骑车的人多,邢小美骑车的速度又快,她怕迟到,怕被扣工资,尽管那天办公室主任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显得漫不经心,可眼下她的家庭开销已出现了赤字,每一分钱她都必须算计了。自行车是前几年买的,许鹏展当了副县长后,她再也不骑车了,便将自行车扔到了地下室里。从可心的学校回来后,她突然把自行车从地下室里推了出来,擦洗一遍,打足了气,今后她要骑自行车上班了,不迟到不早退,一切从自立自强开始,过去的邢小美已经随着丈夫许鹏展的威风扫地而消失了,如今的邢小美是个普通人,要新打锣鼓另开张。她一路想着,自行车也就骑得飞快,这时她感到头顶上的风呼呼啦啦的,有点不对劲,顺手一摸,一个塑料袋正在头上顶着,邢小美一把拽下来扔在路上,心里不由沮丧地想:人倒了霉连垃圾袋都欺呢。如果是平时,她肯定转身回家,将头发洗洗干净,可现在她不能有这份心思了,她必须尽快赶到单位,踩着上班的时间坐进办公室。
八点半钟,邢小美准时站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看到办公室那边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她知道那是办公室主任。邢小美没理睬,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晓得如今也没人理睬她,那个探出来的脑袋是计算她上班的时间,而不是想跟她打招呼,过去大伙儿一哄而起喊邢姐的亲热氛围再也不会有了。
人都势力眼,世态炎凉邢小美是深知的,别说是许鹏展进了大牢,就是那些下马不在位的高官也照样门庭冷落,人嘛,都有狗性,钱找有,狗咬丑,你邢小美眼下就是个丑女人,只能被狗盯着。
进了办公室,邢小美想先打扫一下卫生,窗台上摆着的几盆花都打蔫了,尤其是滴水观音,硕大的绿叶发黄变枯了,她的耳畔忽然想起母亲的话:花随人气,人要旺兴,花也旺兴,人不顺利,花也就败落了。她的心不由涌起一阵伤感,扯着滴水观音的枯叶说:“花啊,连你也如此势力眼吗?”
邢小美将花搬到卫生间,一盆一盆地浇水,如果是往常,她可以在自己的门口浇花,所有部门的人都借着观花的名义跟她搭讪,花盆的水渗到地面,立刻有人拿着拖把将水擦净,可眼下她再也享受不到那份被人尊敬的荣光,她只能把花一盆一盆端到卫生间去浇,要是她再像从前那样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浇花,一定会有人呲牙咧嘴地嚷嚷:“这是谁把水洒了一地呀,不讲公共道德?!”
眼下,邢小美没有能力跟别人争执,她的心力财力人力都缺失了。
邢小美看着水从花根底部进去,又从花盆底部渗出来,她用拖把将渗到地上的水擦净,然后将花一盆盆端回办公室,摆放在窗台上,她坐下打量着花,一阵风从窗口吹来,风声很猛很大,要下雨了吧?她走到窗前望望天,将窗子关上。
在办公桌前坐定,邢小美忽然嗅到头发上一股怪味,她想起早晨骑车时那个飘在头顶的塑料袋,确切地说是垃圾袋,不知里面藏污纳垢了多少脏物,居然在自己的头顶迎风招展了很久,她立刻站起身,准备到楼下的理发店干洗一下头发,就在她拉开门的瞬间,她看到办公室主任从自己门前一闪而过,她突然如梦初醒地把门关上了,坐在办公桌前,邢小美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训了一通:你还能像从前那样随便吗?上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上班时间去购物去逛街去干洗头发是常有的事情,上班不过是幌子,自由自在才是根本。这样舒服的日子对自己已经是老黄历了,你当下不可再重复从前。再说,人事局已经面临着改革了,名称都变成人力资源和劳动保障部门了,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被安排下岗了,可心和母亲怎么办呢?靠谁来养啊?!
邢小美坐在办公桌前定了定神,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准备工作。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自从许鹏展出了事情,她的手机很少响,过去与她来往的朋友大多不再联系她了,她的手机成了母亲龚玉抒和女儿可心的专用,她看了下号码,是女儿可心打来的,可心刚刚从家里返校,不到两天的时间,怎么又来电话了呢,莫非出了什么事情吧?邢小美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可心果然声音低沉地在电话那边说:“妈,我跟田野的事吹了!”
“什么什么?怎么会吹了,你不刚刚去了他家里吗?”邢小美不解地问。
可心只好如实相告,“我到他家里那天,田野的姐姐刚好在,像警察似的把咱们家问个底朝天,我不想撒谎,就把我爸爸的名字告诉她了,昨天她风风火火开车跑到我们学校来了,我正跟田野在一起吃饭呢,她把田野拉到一边说了半天话,田野回来的时候脸都发灰了,我不停地追问他姐姐来找他的目的,都说了什么,田野还不错,最后都告诉我了,他说他姐姐通过他姐夫的关系把我爸爸的事情调查个一清二楚,家里人坚决不同意我跟田野谈恋爱,怕株连到田野的前程,还举出了实例,说南方有一个大学生考公务员的分数第一,但因为他舅舅当副市长的时候犯了受贿罪,这个分数考第一的大学生便没被录用,他姐姐还拿来了这张报纸,田野把报纸给我看了。”
“那田野是什么态度?关键要看田野的态度,他究竟爱不爱你?!”邢小美语气急速地说。
“田野安慰了我一下,对着月亮发了誓,说他永远爱我,不管他们家里怎么反对,他都会跟我在一起。”可心说。
“田野这孩子不错呀,不趋炎附势,你要好好珍惜人家对你这份真心。”邢小美总算舒了一口气,她叮嘱着可心。
可心在电话那边沉默着。
邢小美着急地催促:“你快说话呀,手机费很贵的。”
可心嘀咕道:“田野毕竟是一个人,要对付一个大后方呢,我担心他抗不住。”
邢小美直言:“这就要看他有没有男子汉的气度了。”
可心的声音越发低沉了,她说:“妈妈,自从爸爸出了事情,我内心是很痛苦的,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痛苦,怕给你伤痛的心再添乱。我能平静地在学校读书,是因为田野的爱情,这份爱让我忘记了家里的不幸。可是现在田野家里的人极力反对我和他恋爱,如果田野真的离开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得下去,真的,妈妈——”
“可心,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软骨头啊,田野就是变了心,咱也不怕,天下的好男人多着呢,凭我们可心的长相,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到啊,条条大路通罗马,你要是出了事,那可真是要了妈的命了,要知道妈妈没了你爸能活,没了你可就活不成了。你千万听妈妈的话,过几天双休日的时候,妈妈去学校看你,顺便找田野谈谈。”邢小美声音哽咽起来。
“妈妈,您千万别伤心啊,我会听您话的。我挂电话了啊。”可心不想听见妈妈的哭声,就主动把电话挂了。
跟可心通完电话,邢小美心烦意乱在办公桌前坐着,两眼直勾勾望窗外,窗外一道明亮的闪电,像是把完整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继而滚过一阵闷雷,要下雨了。
老天爷呀老天爷,请你睁睁眼吧,不要再让许鹏展的事情殃及我的女儿可心了,要是你听到了我的乞求,就请划一道闪电,响一声大雷吧!
邢小美双手合十望着窗外,她盼着天空中那道明亮的闪电和那响彻太空的雷声。
郝从容刚走到文联大楼门口,收发室的工作人员就把一张请柬递给了她,郝从容边走边看,是文化局准备搞一台有关清政廉洁内容的晚会,拟请她担任策划。
郝从容一下子笑了,其实文化局本身就有许多搞舞台策划的人才,拉上她,应该说是带有预谋性的,谁都知道她是市委副书记吴启正的夫人,一台晚会有市委副书记的夫人担纲策划,什么样的赞助拉不到呢,钱不要来得太多哟。郝从容觉得这又是刘青副局长的一计,这个刘青,脑子绝对够使,他让郝从容担纲策划,实际上就是往市委副书记夫人的口袋里塞钱,这钱塞得名正言顺又不失公允,以后他刘青想上一步,还不是吴启正一句话。好啊,既然你想利用我,那么我也得利用你一下,吴启正眼下到了上一步的节骨眼了,你能跟省里的一把手接上火吗?你手下那些歌舞团、京剧团、杂技团、话剧团的女演员们,年轻漂亮有名气又有风情的,如果跟掌管吴启正命运的人接上火,把吴启正的正职问题给解决了,你刘青当文化局的一把手包在我郝从容的身上了。
一路想着,就到了办公室门口,郝从容打开门,推开窗子换了换房间的空气,昨夜下了一场雨,还打了几声雷,雷雨后的空气中含有负氧离子,对人的身体特别有益,郝从容站在窗前大口喘气,窗外绿树成荫,花香朵朵,文化大楼位于市区的东部,可说是闹中取静的地方,门前的绿化成了一片休闲的小广场,最初盖这幢文化大楼时,市政府的当权领导态度是不积极的,那时这里只有几间茅草房,文联各个协会的人都在家里办公,文化局也没有像样的办公室,想搞文化活动都没有活动空间,文化局和文联的前任领导多次到市政府呼吁改善办公条件,分管领导也三番五次帮助争取,但最终也无果。后来,市杂技团有个女演员在法国参加国际杂技节获了金奖,文联又有一个国画家在东南亚举办画展引起轰动,市委主要领导跟着作了一次出访,回来大发善心,批了一块地,盖了六层高的大楼,文化局和文联全部搬到了大楼里。郝从容是新楼盖起来以后调进来的,她没有尝受过居无定所的尴尬。要是她早几年调进来,在盖文化大楼上又出过力,她现在更会如虎添翼了,吼一嗓子大楼都会震动。
清风从窗外吹进来,郝从容沏了一杯茶,喝了几口,又把自己的电话簿翻找出来,记得她帮助祁有音为那个叫小早的白血病女孩拉赞助时,那台慈善晚会有好几个领导写条子推荐女歌唱演员,方菊为此差点被挤掉。现在她要查一查被推荐的女演员到底都是谁,哪一位是省里领导推荐来的,她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背景?……翻了半天,郝从容也没在电话簿上翻到奇迹,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她在簿子的夹层里突然看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将这张纸抽出来展开一看,竟吓了一跳,是省委办公厅秘书长的推荐信,推荐一位叫祖艺灵的女演员参加晚会演出,这个女演员没有什么名气,只在省里的文艺汇演中获过铜奖,是市歌舞团的年轻演员,归刘青门下。郝从容灵机一动,何不利用一下这个关系呢?省委办公厅秘书长写推荐信,一定是有大背景的人,就算她背后没什么大背景,一个省委办公厅的秘书长也足够了,如果他跟一把手的关系密切,他甚至比一个副书记说话还顶用,你祁有音不是不帮助我吗?这回我还不用你了,真的不用你了。
郝从容顺手拿起电话找刘青,刘青正开会,说散会后打过来,郝从容只好耐心等待,她拿起纸笔,心想见了刘青不能先谈祖灵艺,要先谈晚会的策划方案,假公济私也是讲究方式方法的,作为吴启正夫人,凡事要做得漂亮得体,不露痕迹,才算是真正修练到家了。
晚会的方案好做,特别是专题晚会,主要把近几年市委市政府清政廉洁的政绩一一罗列,再配上歌舞,必要的话请几个名演员压台,但这要看举办方的规模,要舍得出钱,如今名演员的出场费动銸十几万几十万,都要动真格的,你刘青如果能把这台晚会做上规模当然再好不过了,其实你应该把这台晚会做得有声有色,这是为你的政绩鸣罗开道,为你的正职涂脂抹粉,将来也好让我那位为你说话时找到借口……郝从容心里想着,手里划着,她大体设计了一个方案,方案能否进行,最后还要刘青副局长拍板。
电话响了,郝从容知道是刘青,拿起电话就问;“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刘青说;“开会没有见郝作家重要。说吧,找我什么事?”
“刚接到你的请柬,邀我担任清政廉洁晚会的策划,刘大局长的邀请就是命令啊,我再忙也得领命,我已经初步搞了一个方案,想跟你谈谈。”郝从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