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从楼上跑下来,看了一眼妈妈,就把头低下了,她觉得眼泪涌满了眼眶,她必须把眼泪咽回去,不能让妈妈看见。数日不见,妈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憔悴的脸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皱纹,而以前的妈妈是多么光彩照人,生活真是太容易跟人开玩笑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也不过如此吧。
可心怕妈妈看出她内心的伤感和眼睛里的泪水,便不住地咳嗽,佯装是咳嗽的振动引出了泪水,这下更加深了妈妈的慌乱,邢小美不住地用手拍打女儿的后背,不一会儿,可心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她停住了咳嗽,擦着眼角的泪水说:“一根毛毛从鼻孔钻到嗓眼里了。好了,它顺着嗓眼跑下去了。”
邢小美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得病了呢。”
可心两手扶住妈妈的肩膀说:“妈妈最近好吧?”
邢小美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可她内心又不想让女儿分享她的痛苦,只好说:“你爸的事情已经定性了,扔下我们娘俩个还得好好活着,这几天你外婆的病也稳定一些了,我就赶快跑来看看你,你怎么样?有精神压力吗?”
“我有什么精神压力呀,父母的事情与我何干?爸爸他坐牢,是他自己的造化,我又没贪污。”
可心虽然这样说,内心的压力自己是知晓的,前几天本市晚报披露了爸爸许鹏展被判十年徒刑的内幕,包括外婆在法庭上对爸爸大打出手的消息,她全部在晚报上看到了,她的同学也看到了,幸而班里的多数同学不知道许鹏展就是她的爸爸,他们只知道许可心的爸爸是个当官的,却不晓得如今已变成了阶下囚。倒是有一个叫田野的男生,平时跟可心关系不错,他爸爸是市民政部门的干部,两人偶尔会在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他把家里的情况告诉过可心,可心也就把父母的情况告诉了他。晚报出来的当天,他特意请可心看了场电影,还送了她两本时尚流行小说,一本是《爱经》,另一本是《钢琴恋人》,可心知道这是田野对她的安慰,便忍不住把父亲的事情告诉了他。
田野不在乎地说:“人生漫长,谁能不犯错误呀?再说,大人们的事情跟我们也没什么相干,也不是我们让他们犯错误的。你老爸的事情我在晚报上看到了,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一定要振作精神坚持住,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朋友。”
那天晚上,皓月当空,可心与田野看完电影回来,一直在甬路上散步,分手的时候,田野看看四周无人,还出奇不意地吻了可心,可心受过他的吻,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感动的爱意,她觉得田野是个不世俗的男孩,但她嘴上仍是嗔怪说:“你坏,趁人之危。”
田野索性用力搂住她说:“我怎么可能趁人之危呢,你本来也没有什么危,这个双休日我就带你去见我父母,就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把你的家底也摊出来,看他们怎么说?”
可心一下子就哭了,她忘情地扑在田野的怀里说:“田野,就凭你的不世俗,我一定嫁给你。”
因为田野的爱,可心内心的痛苦淡化了许多,她的课余时间几乎都被这种爱意占满了。
……
本来这个双休日可心要跟田野到他家去的,可母亲突然来了,她心里掂量着是否把这事告诉母亲,后天就是双休日了。
邢小美用手撩着可心额前的头发说:“这几天,妈妈心里特别牵挂你,你好好的,妈心里也就踏实了。女儿是妈的心头肉,母女连心呢。走,妈妈带你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可心随着妈妈的脚步往校门外走,校门口有各式各样的小饭店,西餐中餐一应俱全,可心喜欢吃西餐,但这又不符合妈妈的口味,妈妈对中餐情有独钟,色香味经常是妈妈嘴上的谈资,当然这也跟外婆有关,外婆是中餐通,年轻时遍尝天下的美味,妈妈和可心至今难以企及。其实,吃对可心并不要紧,她也不喜欢大鱼大肉,减肥苗条时刻提醒她节食,今天跟母亲说说话倒是第一位的,于是她就跟妈妈说:“我们能不能到茶楼坐一坐呀,那里有简餐,挺可口的。”
“好哇,你说到哪里妈妈就带你到哪里。”邢小美随着女儿可心进了校门口一家茶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环境优雅,古典音乐不时在耳边萦绕,室内摆放着绿色植物、书刊杂志,人坐下来就有一种心静的感觉。
可心点了柠檬果茶,她跟妈妈说:“现在流行喝果茶,美容。”
邢小美笑笑说:“生活是最好的美容品,生活顺了,人就像一朵盛开的花,怎么都漂亮,生活不顺,人就像枯枝败叶一样,怎么都碍眼。”
“妈,你心情不好,我知道。可爸爸的事情已经定性了,就像天上飘来了乌云一样,随它打什么雷下什么雨吧,我们找个地方躲着就是了,不能因为他就终止了我们的生活吧?”可心劝着母亲。
服务小姐及时将果茶端上来了,并斟在杯子里。
邢小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太甜了,以后还是不要喝果茶。”
可心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现在妈妈的心苦,所以就要喝点甜的。”
邢小美一下子笑起来,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真是不假,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看着可心无烦恼的样子,她的心里是高兴的,说到底父母挣钱是为了下一代活得更好,这是中国人世代的传统,可惜很好的家业被许鹏展败光了,想到丈夫,她的凡心又生出了嗔恨。
“本来咱家好好的,妈也准备过两年送你出国,可你爸爸不争气,把个好好的家败光了,要是他跟个好女人也罢了,为一个乡下丫头,妈妈心里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呀,我本打算跟他离婚的,可你外婆不让,她说咱家人不能干落井下石的事情。”邢小美旧话重提,又伤感起来了。
可心将桌上的纸巾递给妈妈说:“我爸爸是做了对不住您的事情,可我是你们的孩子,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您如果现在跟他离婚,就等于置他于死地了,妈妈千万不能这么做。”
邢小美用纸巾擦着眼泪说:“你知道吗?他一出事,受殃及最重的就是你了,出国梦破碎了不说,你马上要谈婚论嫁了,眼下正是恋爱的年龄,女孩子跟男孩子不同,女孩子有黄金期,过了这个期限就不好办了。你说这么世俗的社会,谁肯与一个阶下囚做亲家?那不是端起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吗?”
到了这会儿,可心觉得必须把田野的事情告诉妈妈了,不管以后他们之间的发展如何,起码现在可以让妈妈宽心。
可心立刻说:“妈妈,我个人的事情您不必操心,人虽然都吃五谷杂粮,但并不是人人都世俗,在我爸爸的事情被媒体披露的这几天,班里已经有一个男生向我正式求爱了。他叫田野,家境很好,也是干部家庭,父亲在民政部门工作,他有个姐姐,听说他的姐夫在检查院,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上我爸爸的忙呢。他已经约我这个双休日到他的家里玩了。……”
“真的?……”邢小美喜出望外,女儿一番话带给了她非同寻常的惊喜,她心里最牵挂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了,现在有了眉目,真是菩萨保佑啊,看来跟母亲去庙里烧香还是烧对了。
邢小美欣喜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呀?”
可心笑说:“人家只是带我去他家玩玩,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呢,这个时候您出面不太合适。”
邢小美觉得可心说得也对,便进一步叮嘱道:“恋爱要长心眼,特别是这个时候,不能让田野牵着你的鼻子走,主动权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人家就会看不起我们了。”
可心知道妈妈这话的意思,机灵地回答:“妈妈就是不相信田野,也应该相信我,我是妈妈教育出来的女孩,妈妈是什么人啊,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啊!”
可心一席话,一下子把邢小美逗笑了,她掏出钱包,给了女儿两张百元钞票:“到田野家去,别空手,买点礼物带上。也别多说话,听他们家人说什么,言多语失。”
可心知道妈妈当下经济紧张,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两百元钱,两人你推过来我推过去,惹得周围的人不时用眼瞟他们。
邢小美有点生气了,翻着白眼说:“钱又不是给你零花的,头一次去男朋友家总该讲究点礼节吧,否则人家会说你少教育。”
可心拗不过妈妈,只好接过钱,并郑重地谢了妈妈。
邢小美这才有了食欲,喊服务小姐要了两份简餐,一份日式牛排饭,一份菌菇蒸饭,两人畅快地吃了起来。
邢小美边吃边叮嘱可心到了田野家应该注意什么。
可心不耐烦地说:“行了,妈妈,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耳朵都被你磨出茧子来了。”
邢小美不厌其烦地说:“我就是在你外婆的唠叨中长大的,没有你外婆的唠叨,今生不知要栽多少跟头,吃多少亏呢。……”
可心低头吃饭,妈妈再说什么她都不开口了。
郑大可又邀郝从容吃饭,他感觉那天晚上的饭郝从容没有吃好,便寻了个机会又找补了一顿。对郝从容,他可不敢轻曼。
郝从容欣然前往。
与企业家们吃饭是愉快的,吃饭也是谈话的机会,天南地北、纵贯古今、海阔天空、无所不包,如今的企业家都是能把事态谈个一二三的人,郝从容听他们谈话等于是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她已经多年没跟企业家们在一起吃饭了,当记者时这样的饭局几乎天天有,她也能目睹每个企业家的各色形态,当年有一位企业家让郝从容邀几家报纸的记者,他想为自己企业的产品作一次大规模的宣传。郝从容受人之托,将本城所有大报的记者都请来了,大约七八个人,正好围一桌。其实记者们大多不愿意聚在一起吃饭,他们只对受雇的红包感兴趣,我给你企业产品发消息,你给多少钱,这叫场子费。企业家也闻知了记者们拿红包的癖好,去酒店之前故意带了两捆现钞,并当着郝从容的面炫耀了一句古诗:“世道难行钱做马,愁程宜破酒为兵。”郝从容微笑不语,心说你除了钱还有什么?!到了酒店,记者们刚围桌坐下,企业家就把两捆现钞摆在了桌上,这动作告诉记者,老子是给你们送钱来了,你有文,我有钱,你的文要变成老子的钱。偏偏来的几位记者都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儿,刚入社会根浅叶薄,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寻钱,记者们的眼睛如同探照灯一样刷地盯到了那两摞钱上。企业家这时让郝从容给记者们分钱(发红包),他事先已跟郝从容沟通过了,每人只给两百,当记者拿到钱脸上出现“不过而而”的表情时,企业家表态说:“这叫开篇费,是小钱,大伙儿先拿着,等文章见了报,再到我这里领稿费吧。”记者们的脸上立刻涌出了祈盼的表情。不久,有关这家企业产品的文章在本市各报一哄而上,可记者们再也没拿到稿费。郝从容为此还跟那位企业家吵翻了,企业家拎着报纸说:“你看这篇报道,只有五百字,我给两百块钱不少了。”郝从容严肃着面孔说:“如果你不给稿费,就不要瞎许诺。”企业家说:“我不许诺,可能连五百字都发不出来。”郝从容那时年轻,嘴上骂了句“骗子”,就当着企业家的面把他的名片撕了,现在她突然想起当年为记者时的一幕,可那个企业家叫什么名字她早就忘记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郝从容如今已不当记者了,到了市作家协会,真正想写书写文学作品,她的心沉下来了,几乎再没参加过这样的聚会,她听企业家们说着话,感到如今的企业家绝非昔比,大多是有文凭的一代人,他们谈的更多的是法律条款,经营模式,专利项目,出国见闻等等,荦话笑话谈得少了,忧患意识倒是多起来,这让郝从容感到中国年富力强的企业家比从前整个提高了一个档次。
一位戴眼镜的企业家说:“最近看了一篇报道,广东一家玩具厂因为用的材料不环保,被美国退货回来了,还罚了这家企业五千美元,老板一着急,自杀了,自杀前还给厂里的员工发了一个月的工资,据说这个老板是香港人,一辈子没结婚,只有一个老母亲,他在内地办的这个企业本来很火,后来他的一个朋友要求供给他材料,结果材料里掺杂着有害物质,老美的孩子用过受了毒,就把这家企业罚死了,WTO,够狠啊!”
“商品社会发展到最后,诚信是唯一的尺度。现在企业赚钱都是微利,但只要产品过硬,创出品牌,企业真正打开了国际国内市场,才会赚大钱。”郑大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