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呼啸而过,街上到处是破碎的巨响,到处是挥舞的拳头,到处是撕打与嚎啕,到处闪烁惊恐苍白的脸。人们被灾难的恐怖所吞噬,愤怒地冲进会首家中,搬家具、扛电器、挖地板、拆吊灯,捣门毁窗,乒乒乓乓,鸡飞狗跳。棍棒、拳头、刀子,各种各样的武器发出惨人的尖叫。
水南尾的铁匠铺人头躜动,粗糙的三角刀、铁拳头、匕首已经滞销十几年,眨眼之间抢购一空。职业打手门庭若市,身价一日三涨,陶火旺甚至扬言:
“要不到钱算我白干,要到钱呢?要到钱老子拿走一半。”
这一天傍晚,芽芽水珠那样随着放学的人流涌出实验小学的校门,成群结队的家长聚集在一棵巨冠如伞的榕树底下张望,一个头发像鸡冠的男人向芽芽直奔过来。
“芽芽,你爷爷让我来接你。”
芽芽偏头打量一番陶火旺,吓得后退了几步。“爷爷说了,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爷爷的朋友,走吧走吧。”
陶火旺攥起芽芽的小手就拖,“我不同你,我不同你。”芽芽蹲下来不肯走,陶火旺一拎,芽芽整个人就悬空了。芽芽还没想好该不该大喊大叫,人就被塞进一辆破旧的桑塔纳,等她下决心大声呼救时,车早就起动了。
陶传清的家已经是风雨飘摇中的孤舟,虽然自己没有一阄桃花会,他还是不敢开大门、不敢晚上开灯、不敢随便接电话、不敢轻易出门。焖好粥,炒了一盘大白菜,陶传清从冰箱里取出牛肉干切了几片,晚餐就算准备完毕了。
陶传清坐在天井看报纸,其实是看报纸的标题,离开老花镜,甚至连标题都看不清楚了。也许是急火攻心,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心情却越来越烦躁,那些大话连篇的报纸,陶传清通常翻一翻就丢在一边。今天,陶传清被简讯栏一行叫《桃源市大规模烂会》的题目吸引了,天色渐入昏暗,陶传清戴上老花镜,再找来放大镜,躲进卫生间打开灯一看,内容果然跟他有关。
本报讯:桃源市风靡一时的桃花会,以会首方立伟的故意杀人嫌疑被捕而告终结。赢利性桃花会始于年初,在城区首先出现,是民间桃花会的变种,月息高达7%—40%。在超高利率和桃花彩选的诱骗下,夏季,抬会在全市疯狂蔓延扩散,总发生额达二十个亿,实际投入资金四亿多,10万以上的大中小会首达3589人,其中方立伟、陶桃汛等人发生额在亿元以上。抬会波及永安、连城等邻近十多个市、县、区,卷入总人数近40万。桃源市占全市总户数50%的群众卷入其中。
坐回天井的小竹椅,陶传清不知如何是好。左手报纸、右手放大镜,老花镜滑落鼻翼,形单影只的水蜜桃专家眨巴眨巴视线模糊的烂眼睛,脑袋嗡嗡响,昏昏沉沉的竟然睡着了。被电话铃声惊醒时,陶传清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有人来电话,而是他蓦然觉察天完全黑透了,芽芽还不见踪影。陶传清走到电话机旁,手按在听筒上犹豫不决,铃声不依不饶,停了响,响了停。一个意念从脚底心窜起,直冲脑门,险些将人击倒:来电跟芽芽有关。陶传清站稳脚跟,吞一口唾沫,眨一下眼睛,猛地抓起听筒。
“有钱就是不一样啊,外孙女也不要啦?”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要钱的人。你赶紧送一百万到村西口的烤烟房来,否则,不要说我六亲不认。”
“我晓得你是谁了,陶——火——旺——”
“陶火旺怎么啦?陶火旺不就穷吗,你们才不把他当人看,要是有钱,大家还不抢着把女儿送上门。”
“少说风凉话,我没钱。”
“你有没有钱,桃源人都晓得。杀人偿命,欠钱还债,别以为你老就可以赖账。”
“我堂堂正正做人,欠过你什么钱?”
“子账父还,女账父还,天经地义。桃花会的债也是债,卷了钱就跑,还有天理?”
“你有本事找他们去。”
“我没有本事找他们,只有本事找芽芽,找你。”
电话里传来芽芽的声音,“爷爷,爷爷,他们踢我屁股。”
陶传清愤怒了,“陶火旺,拿出男人的气概来,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算什么能耐?姓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把芽芽送110,交给白达。冲我来吧,钱在我手上。”
既然躲不过一劫,陶传清干脆打开门,拉亮灯吃饭。喝了半碗粥,陶传清就难以下咽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招谁惹谁了?将牛肉片放回冰箱,大白菜该不该放冰箱呢,陶传清颇费踌躇。在陶传清举棋不定之际,陶火旺带领两个后生夺门而入,陶传清就看不惯他们老子天下第一的鸟样子,偏偏坐下来慢慢吃大白菜。陶火旺他们倒也没有为难长辈,一人点一支烟,由着陶传清细嚼慢咽。大白菜吃完了,碗筷收走了,陶传清说:
“跟你们说实话吧,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陶火旺笑了,被烟呛了一口,“这是流氓说的话,你一个老教授也说得出口?”
“教授更要讲实话。”陶传清抻袖管抹一抹眼角,“不信,你们可以搜。”
“钱早就转移了,搜什么搜,你以为我们是二百五?没钱好办,跟我们走一趟。”
陶传清揉一揉浮肿的眼泡,别人以为他又眼痛了,其实是在拿主意。“这样吧,”陶传清捏住鼻梁说,“我上阳台收衣服,收完衣服跟你们走。”
二楼阳台上靠了一把闲置的小竹梯,陶传清将它探下去,抱紧围拦踩向竹梯,人就落地了。陶传清心中窃喜,哼,我才不跟你们走呢,跟你们走还不把老命丢了?一转身,心头的喜悦就掉到脚底,连腿都抬不动了。陶火旺满脸嘲笑:
“不够厚道吧,芽芽我放110了,你却想跑?”
陶传清夹在桑塔纳后座两个后生之间,车子七弯八拐,天色又暗,心里不禁发毛。陶火旺一声不吭只顾开车,从背后看他的尖刀式头发,像是某种怪兽的独角。停了车,两个后生一拉一搡,陶传清稀里糊涂就下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陶传清的问题得不到回答,被人重重一推,身后响起铁门关闭的巨响。眯眼适应了很久,陶传清才辨别出这是一间烤烟房,铺满煤炭暖管的地板、高不可攀的天窗、粗黑的墙壁、昏暗的电灯。陶火旺没有进来,站在左右的是两个后生,暖管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似曾相识,陶传清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
一个后生说,“陶校长,我们请你来只有一件事,告诉我们你家的钱放在哪儿?”
另一个后生说,“你是文化人,别逼我们动粗。”
陶传清说,“哪来的钱?我没有一阄桃花会,天上掉下来的钱?”
“老乌龟皮还挺硬,啊?”
后生一抬手,陶传清就踉踉跄跄往后退,靠到另一个后生怀里;他稍一用劲,陶传清又跌跌撞撞往前冲。陶传清急了,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学生腔:
“你们不要乱来啊,我会报警的。”
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屋顶的蜘蛛网都震下来了。他们你来我往,年迈的老校长成了比赛场上的排球,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坚持不了几个回合,陶传清就不行了,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
“老乌龟还想装死抵赖?”
对趴在地上的陶传清,两个后生不再用手推,改用脚踢。陶传清是个修养渗入到骨髓的知识分子,想保留一点脸面、一点矜持、一点斯文,但是他做不到,一声声的嚎叫不是他想喊出来的,而是胸部每挨一脚,都有一股尖锐的巨痛突破喉咙。当陶传清的下体遭到致命的一击时,他像刺猬那样蜷成一团,并像村妇那样发出惊声尖叫:
“哦呀,救命啊。”
陶传清不知道自己晕了一夜,只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太阳从天窗照到脸上,那个似曾相识的人端了一碗粥汤,笑容满面说:
“喝吧。”
饥渴交迫的陶传清没有动,不是拒绝嗟来之食,而是全身散了架,手脚都不听使唤。他觉得胯部像被剐了一刀般剧痛,曲身一瞅,神志就清醒了大半,整个裤裆都尿湿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来吧,喝。”
那人扶起陶传清喝下粥汤,又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舍命保财,这又何必呢?”
陶传清拨开空碗,擦亮眼睛凝视良久,“你是方礼金?”
“还有谁比我老方更知根知底?不用说桃花会,不用说桃花彩选,光你推广水蜜桃种苗赚了多少钱,你女儿桃汛卖桃赚了多少钱,我心里明镜似的。家有万斗金,外有一杆秤嘛。”
“我一辈子无欲则刚,”陶传清挪一挪身体,让潮湿的裤裆晒着太阳,“没有钱,也不想赚钱。”
方礼金拧开酒瓶,抿了一口,“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不同而已。想当年,你成天在谭校长跟前上窜下跳,还不是想当副校长?当了副校长,屁股还没坐暖,就要清退这个清退那个,不就想扶正?官瘾不是欲望是什么?”
陶传清由卧姿改为坐姿,对着裤裆说,“我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问心无愧。”
“问个鸟无愧。你苦巴巴地撑一辈子,到底得什么好处?不就市志上一条千字小传吗?告诉你,只要肯花钱,谁都可以上名人大辞典。”
“你嫁祸于人,害苦我一辈子,就不怕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方礼金又拧瓶盖抿一口,咂咂嘴说,“告诉你老伙计,你只会比我死得更快,更难看,信吗?你中书本的毒太深了,一辈子活得像书本一样呆板,比书本更乏味。我跟你不一样,我视钱财如粪土,粪土的意思懂吗,积肥一样敛财,施肥一样花钱。我玩了多少女人你知道吗,枪毙都值。”
如果说陶火旺让陶传清对人性有过一次深刻认识,那么方礼金此刻的一番话,给他的是一种彻底的幻灭感。陶传清重新躺倒在地,像中弹的残兵,长叹一声:
“你会不得好死的。”
“呀,我好心对你,你还咒我?”方礼金站起来,拿出真理在握的派头,边走边教训他的老上级:
“如果你觉得世界很邪恶,那说明你不够邪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这间烤烟房受苦吗?我破财消灾呀,陶火旺在水南尾拦我的时候,我肩上正扛着一捆钱,至少几十万哪,眼睛都不眨就给他了。钱去心安,说出来不就没事了?你为什么不说?”
陶火旺压根儿不信陶传清手上没钱,他非要撬开老头的嘴,撬开财富之门,比朝井中捞月的猴子还固执。他们毒打陶传清,打了还要老人说“谢谢”,喊“陶传清”的名字要立即答到,否则就又是一阵毒打。陶传清忍受不了皮肉之苦,质问陶火旺:
“按辈份我是你的叔叔,你就不怕有报应?”
“是你一家人教会了我要怎么做人。”陶火旺仰起傲慢的脸,亮出上下窜动的喉结,“这个世道有钱就有一切,你们家的例子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一定要有钱。”
陶火旺说完恶狠狠地挥手一握,好像空气中就有抓不尽的金银财宝。陶传清不死心,他一辈子都相信人是可以教育好的。
“年轻人,你听我说。贫穷与富裕之间,并没有什么清晰的界限,如同从这间烤烟房走出外面,就这么简单。”
“说得对,我渴望财富,就像你渴望从烤烟房走出去。”陶火旺的红色尖刀式头发激动得乱颤,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公鸡。
僵持的局面是注定要打破的,因为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当陶火旺的两个助手用老虎钳将陶传清的脚趾甲一个一个夹走的时候,不要说辩论,陶传清连喊叫的心力都没有了。此时的陶传清问什么答什么,即使问他“是不是你策划了911恐怖活动?”他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是我。”
根据陶传清提供的银行卡密码,陶火旺取走了卡上仅有的一万块钱。区区一万块钱不但没有满足陶火旺的欲望,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恨,好比埋伏多日的强盗,抢到手的居然是一条假项链。
“你以为是打发乞丐吗,唔?一万块,一万块不要说买肉吃,给哑巴买牙签都不够。”
陶火旺将扎成一把的百元大钞解开,一张一张的捻,让它们自由飘落到陶传清不断抽搐的老脸上。陶传清龟缩在两根暖管之间的一堆稻草中,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像一条遭到痛击的老狗。陶传清累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累,从前,“名声”二字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完全地主宰了他;而现在,他总觉得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陶传清累得不想撩开脸上的钞票,他要把力气省下来说话。
“我就这一点钱,哑巴的钱不等于我的钱。”
“说鬼话,哑巴没有大把的钱给你,你肯三个女儿让他睡?”
“你去看守所,问他吧。”
“女婿的钱不是你的,女儿的钱总是你的吧?”方礼金及时地插话了,他的话听起来入情入理,其实心怀叵测,比伊甸园的蛇还狡猾。
经方礼金提醒,陶火旺改变了思路,对呀,哑巴身上榨不出油,不是还有桃汛吗?“告诉我桃汛的电话,让她送一百万来。”
陶传清不吭声,陶火旺将他的右臂扭到身后,稍稍一提,他便疼得呲牙咧嘴,桃汛的手机号立即从牙缝里泄露出来。
陶火旺拨通后只说一句话,“拿一百万来还会钱,不然要收尸了。”然后把手机丢在稻草堆,“你来说。”
陶传清就趴在稻草中说话,也不知道桃汛听清了没有,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抓起手机了。
“他们脱下皮鞋,抽我的脸,抽我的头;用点燃的烟,烫我的手臂;抓住我的手,用打火机烧。我一世从善,怎么到头来,是这个样子?难道做好人没用吗?老天瞎眼了吗?桃汛哪,我实在受不了啦,你让他们,一刀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