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同桃汛细细盘算,认为还是要从老爷子身上打开突破口。陶传清的冤屈昭雪后,挺直腰杆做人,又是捐款修校舍、又是主持水蜜桃研究会,在族人中的身价扶摇直上。哑巴载桃汛到陶家,只见劫波在客厅埋头发短信,有人来也不抬头。桃汛很是不惯:
“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就知道傻玩儿,有什么出息?”
“别看这小小的手机,我接上卡,容量吓死你。还有,可以录你的声音做铃声。”
桃汛光知道用手机挂电话,哪听说还有这么多名堂。“那我说一句试试:劫波劫波我爱你。”
“要说就二姐夫说,你说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乱讲,他是你姐夫,更不能这么说。”
劫波一跃而起,扯住哑巴的袖管,“我偏要你说,偏要你说。就说一句,说一句玩儿嘛。”
“好好好,我说。劫波劫波你好吗。”
“不行。”劫波要捏哑巴,“要说劫波劫波我爱你。”
被逼到墙角的哑巴皱起眉头说,“劫波劫波我爱你。”
劫波摘下哑巴腰间的手机,拨通自己的号码,响起的铃声果然是:“劫波劫波我爱你。”
真是哪一壶不开拎哪一壶,正在下楼的陶传清听到了这该死的铃声。“胡闹,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懂不懂?姐夫就是姐夫,天底下三脚猫难找,两脚男人还难找吗,非得姐夫爱你?”
这些在哑巴听来字字诛心的话,把劫波骂得哑口无言,吐吐舌头,收起手机。溜了劫波,陶传清掉转身来对哑巴,“你们一起来,是为鞋匠的事?”
由于长时间熬夜,陶传清的疾眼红肿得像一对烂柿子,淡黄色的目眵凝结在眼角,灰白的头发蓬乱得像风中的鸟窝。哑巴理解了,让人油枯灯灭的往往不是忍辱含冤,而是有太多的欲望没有满足。这提醒哑巴,该怎么跟憔悴的老岳父说话:
“爸,我们听说你在写书,特地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不为鞋匠而来,我也要讲一讲鞋匠的事。”
桃汛泡好茶,给父亲摆一杯,再给妹夫摆一杯。陶传清说,“我不喝茶,桃汛去我房间把保温杯拿来,我要泡益目灵颗粒。你在闸口巷跟鞋匠丢人现眼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个鞋匠,狗改不了吃屎,连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都不懂。劫波也不像话,没大没小,抱着姐夫的腰招摇过市,念什么书,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也要检点些,不要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为富不仁、骂温饱思淫欲。”
桃汛像冠军高举奖杯那样高举保温杯,“爸,是哪儿发的呀,我看杯上有字。”
理屈词穷的哑巴正是没话找话说的关键时刻,忙接过它,高声说,“还真是桃源师专发的,市面上至少卖两百。”
珍贵的保温杯驱散了陶传清心中的阴霾,不禁扬眉吐气,“我了解过了,五一劳动节师专发两种保温杯,普通教师发普通型的,主任以上的发这种带过滤罩的,当然包括我这个退休副校长了。”
陶传清睃一眼哑巴,喝水不忘掘井人,没有这个爱不得恨不得的女婿,自己绝对捧不上如此荣耀的保温杯。心底一软,陶传清就转换了话题:
“写书容易出书难的道理我也晓得,没想到出版社一张嘴就要钱,唉。花季说了,现如今的出版社也是企业,也要讲效益,可是,可是他们也太黑了,一家伙就要八万块。八万块哪,一个企业工人不吃不喝也要白干八年。”
桃汛一撇嘴说,“给他呗,不就八万块。”
“哎呀,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你目不识丁,也敢在这里奢谈出版?去去去,去我房间把桌子右边的书稿拿来,还有书稿上的合同书。”
桃汛很不服气,还是上楼了,一会又大呼小叫,“爸,桌上有两本,我不懂你要哪一本?”
“这个文盲,真拿她没办法。”陶传清朝楼上喊,“都要。”
哑巴接过书稿,手写稿叫《水蜜桃丰产栽培》,作者陶传清;打印稿封面一行大字,《湮没的理想国》,下面是小字:花季著。陶传清的书稿从目录上看,章节分得极为详尽。哑巴想,除非乡政府的农技员,一般读者不等打开正文,浏览一眼目录就晕了。至于《湮没的理想国》,完全是那篇《世外桃源今安在》的放大,写法是时髦的大散文套路,尽管虚实结合、行文流畅,但是有多少人会对追问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到底在哪里感兴趣,值得怀疑。
哑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看家本领就是知道设身处地、知道将心比心、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哑巴想,假若我是出版社编辑,我也不会出这样的烂书,出了不但没饭吃,还要丢饭碗。
“大师出版社”寄来的《图书出版合同》共四份,两份的甲方为陶传清,另两份的甲方为花季。事先印好的出版合同长达十张纸,极具唠叨之能事,连《出版管理条例》都附在后面了,除了律师,一般人看了也会头晕。奇怪的是,大量的约定空格没填,只在“其他约定”空白处手写,“本书大32开,由出版社印刷,甲方付乙方书号管理费、印刷费、制版费、审稿费、设计费、校对费、运输费等合计肆万元正,乙方付甲方样书贰仟册。”
“这不是欺负人吗?”哑巴看出来了,出版社不愿承担任何风险。“爸,文化馆的谢军认得吗?他出过一本老虎画册,行情我懂。”
哑巴伸一个巴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往下倒,“合同得改:一,我们只付两万五的费用,两本书一起给五万;二,一本书只要两百册样书;三,出版社要付我们百分之八的版税;四,其余销售收入归他们。”
陶传清迷惑了,“四万块给两千册书,两万五才给两百册,不是更不划算?”
“还有版税呢?”
“那才几个钱,马都给人家了,还要鞍干嘛?”
“爸,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他们的意思是印两千册书卖给我们,我的意思是要他们往书店发行。你想呀,两千册书你要来干什么?垫床脚还是当缸盖?如果在书店能买到您老人家的专著,那才叫大器晚成。花季更是要靠这本书打开局面。谁知道你交了钱?谁看版权页的印数?书出来往新华书店架上一摆,买不买是一回事,至少让人知道花季也是个作家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然喽,陶传清不可能跟女婿这么说,但他真的茅塞顿开,别说眼神,眼眵都闪闪发亮。然而,回光返照似的,陶传清的面光稍纵即逝,哑巴知道它为什么消失。
“爸,你口气要强硬一点,五万不少了,他们出就出,不出我让谢军找别的出版社。如果合同按我说的签,你把他们的账号报给我,我直接打钱。”
陶传清按住书稿翘起的一角,眼眵果然重现亮色,“直接打钱?你拿什么钱去打?”
桃汛搓搓手说,“你不知道吧爸,说句良心话,哑巴如今可是我们桃源的致富带头人。”
“你是说会钱吧?那是厨师切猪肉,油一下手而矣。按你们的逻辑,银行储蓄员、单位出纳都可以把过手的钱花了?”
桃汛哪里学过逻辑,一时塞了嘴。
“所以,爸,我们要上一个大项目,把过手的钱变成到手的钱。”
桃汛被哑巴解了围,点燃一根烟,话就烟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喷出来。
桃汛本来就能说会道,在自己父亲面前就更加伶牙俐齿了,加上有土烟提神,三下五除二就让陶传清了解了桃花彩选的来龙去脉。既然这件事由花季倡议、范书记点头、涉及桃汛和哑巴的切身利益,陶传清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
“彩选馆设在陶氏祖祠不是不可能,事在人为么。”陶传清用指面粘出眼眵抹在膝头,眨巴眨巴眼睛,又挤出了两坨。“文化旅游局发来通知,要我们把祖坟迁出世外桃源景区,我想请个厉害的风水先生找个好地点,新坟也要做得气派一些。这个费用你们包掉,我才好在族人面前说话。另外,装修的时候千万别破坏了陶渊明题的那四个什么字,要用钢筋罩起来。还有,村民不是集资修了停车场吗,桃花彩选开彩后,停车费要由原来的五块翻两番,提到二十块,好处要均沾嘛。”
三个条件,哑巴毫不迟疑就满口答应了,因为比他原先预想的简单得多。“泰山大人老成持重,所说的事情,句句在理,就按你说的办。只是我不清楚看风水、修坟大概要多少费用?”
陶传清掐指一算,“这得看新地点在哪里,现在有规定,国道两边五公里之内不得修坟。如果道路不畅,这材料的运输就贵了。不过满打满算,四五万足够了,就算修到狗嬷山顶都够。”
哑巴没说话,抓起摩托车钥匙转身出去了,等他回来,手上已经拎了五捆百元大钞。“这是五万块钱,不够再取。”
陶传清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现金就锁在摩托车后箱?”
“我已经很尊重人民币了,你问桃汛,她的钱还塞在床底下。”
陶传清不说什么了,只顾埋头数钱。哑巴说,“甭数了,劫波数过的,错不了。”
“那,”陶传清抬起愕然的眼睛,“那我给你打张收条?”
桃汛发话了,“爸,你这么见外,就不怕哑巴寒心?”
“要不然这样,”陶传清将钱码在书稿上,“这钱记在花季名下,以后就算她投资了桃花彩选五万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提到花季,羞愧就在哑巴心里冲突。“怎么没见到花季。”
“嗨,她呀,有家难归。”陶传清说,“婆家没婆婆,跟丈夫吵;娘家没娘,跟妹妹吵。驼背佬睡硬床,两头不着箦。吵来吵去,电脑都搬文化馆去了,说要写稿,晚上也不回来。”
从武陵村九曲桥到陶氏祖祠的水泥路上,有几个身影风一样的来去匆匆,他们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穿梭期间。这几个人频繁出入陶氏祖祠,一会搬电缆、一会扛不锈钢。两辆平板车也整天在忙碌,车上不是水泥就是胶合板。武陵人拭目以待,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桃花彩选就要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