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景区“初极狭,才通人”,进口处“一线天”仅一条容俩人擦身而过的石缝,有泉水淙淙细流。“豁然开朗”处,鹅卵石砌就的小径两边是苍翠欲滴的桃林,枝桠宛若美人的纤纤玉手,在人头高处相牵相握,织成一谷深蔚妩媚的幽幽梦境。抬头远眺,一堵雄伟的石峰浩然冲天,那就是景区主峰了。登临绝顶,近可见硕果累累压弯枝头,远可见山峦上连绵簇拥的桃林成黛色。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此静谧幽深、佳景天成的世外桃源就是没有游客。20元的票价是物价局核准过的,按劫波的说法,景区开放一个多月来,售票所得的金额只够买他们当床用的售票桌。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吗?不,世外桃源妇孺皆知;是没有广而告知吗?文化旅游局已经在319国道沿线竖了五块巨幅广告牌;是没有组织吗,厦门的八家旅游大公司都将世外桃源纳入“回归自然游”线路。可是,售票处门可罗雀却是铁一样的事实。当然,麻雀就多了,它们成群结队呼朋唤友,吵吵闹闹叽叽喳喳,从这一片桃林落到那一片桃林。如果麻雀“哗”的一声各自飞散,说明桃树下有正在疏果的农民。
水蜜桃的结果率较高,如果无节制地大量结果,果实的个头将变小,核大肉薄味淡,同时也将导致树势迅速衰弱,大大降低丰产的年限、缩短经济寿命。为了桃树保持高产、稳产,并获得优质的果实,必须适时适量地进行疏果。这个季节是疏果的最后期限,从桃树下钻出来的就未必是果农了,也可能是:哑巴和劫波。
桃花会的规模越大、往来的现金越多,哑巴的情绪越紧张,疯狂的会友伸手向他要利息,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他就是碎尸卖肉,也满足不了他们贪婪之心的万分之一。这岂止是画饼充饥,岂止是杀鸡取卵,简直就是饮鸩止渴。这个桃源市的“致富带头人”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对医生说:
“想吃吃不下,想睡睡不着,心里累得慌又容易惊醒,满肚子忧愁又不知道自己缺什么。”
老中医把一把脉,照一照舌苔,开了几味清凉解毒的平常药,信心十足地说,“太累了,不是身累,是心累。”
哑巴点头称是,“除了吃药,有什么缓解紧张情绪的办法吗?”
老中医低下头,目光越过老花镜上框注视哑巴,“缓解的办法?不好说,千人千面,这叫油条蛋糕,各有一招。看你的手指和牙,不抽烟吧?”
“不抽。”
“喝酒吗?”
“偶尔喝一点。”
“喝茶吗?”
“喝了睡不着。”
“赌吗?我是指娱乐性的小赌。”
“从没赌过,但我准备开一家赌馆,你信吗?”
“老板说笑了。”老中医把弹簧式圆珠笔按得咔咔响,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一上一下其乐无穷啊。不过,艾滋病泛滥,可激动不得,千万要戴帽作业呀。”
哑巴被击中心事,目光都呆滞了。细细想来也的确如此,只有在《桃花结》的歌声中、在劫波的肚皮上,才能驱逐烦躁,找回男人的激情与梦想。美中不足的是,哑巴是劫波的姐夫,这层特殊关系限制了他们活动的区域,除了售票处和桃林,别无他途。
正如哑巴所预料的,自从听到“每年分红五十万”一说,雷公脸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人心真是奇怪呀,让人不安的不是现实,而是想法。雷公脸曾经斗胆跟三把火提过,一听“桃花彩选”四个字,三把火就暴跳如雷,大骂她妇人之见。
“我丢了乌纱帽对你有什么好处?”三把火生气半天,终于憋出一个成语来责备她的荒唐: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有吃自然到,没吃爬上灶。”这句客家话说的是凡事要靠运气,运气来了门板挡不住,倒霉起来爬上灶头也饿死你。雷公脸从没想过运气会来得这么快,所以对运气没有一点预感。
一天夜里,雷公脸从桃汛家返回来,房间的灯亮着,她没有领悟到这是不正常的,因为亮的不是书房,而是卧室。“这个桃汛,通知我们去标会,尸都见不着。”她就这么自言自语地推开卧室的门,脸上还挂着嗔怪的微笑。
可是,雷公脸看到的不是丈夫,而是干女儿花季,花季在惊惶失措地穿裤子。雷公脸全身的血呼地一声涌向头部,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晕鸡似的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发现丈夫蜷缩在凌乱的被窝里。这时,空白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线曙光,雷公脸知道,这叫希望之光。雷公脸告诫自己,不能暴露得意之色,而是要闹,像一个捉奸成双的农妇那样又哭又闹。花季穿戴完毕,贴墙移动企图夺门,雷公脸赏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要脸的东西,啊,竟敢,啊,竟敢勾引干爹,啊。”
雷公脸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单调,对谁都不起震慑作用,又扬手掀掉被子。“我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被子掀掉,三把火的下身裸露出来,他抓起枕头盖在耻处,甩出市委书记的威风。“可以了,闹够了。两年没有房事了,你让我上街打野鸡呀?”
雷公脸刚刚聚集起来的愤怒立即被击落,一屁股坐床上,抱住被子哭了。花季紧靠衣橱站好,像犯错误的小学生那样说话,“干妈,对不起,我也是没法子。”
这句话让雷公脸抓住了把柄,“什么叫没法子?你偷男人还说没法子?”
“不是的,干妈。”花季将垂到额头的一缕乱发挂向耳背,“我一个大学生嫁给搬运工,可是哑巴他,他还不满足,整天跟劫波搞到一块。干妈,我是有苦说不出呀,劫波不懂事,以后还要嫁人,我能怎么样?我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找个男人,气他。”
“不用解释那么多,花季。”三把火点燃一根大中华,房间里蔓延一股男人气,“事已至此,我就给你露个底,你干妈动过子宫摘除手术,雷公脸就是手术后遗症,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我堂堂市委书记,身边美女如云,你以为我很潇洒,我过的是和尚日子。”
三把火伤口撒盐的这一招激怒了雷公脸,她抓起枕头就抽,“我呢,我就幸福吗,我还不是尼姑的日子。弟弟下岗没人管,哦哦哦;南南去英国留学没有钱,哦哦哦;结婚二十多年下无寸土上无片瓦,还住公房,哦——哦——哦——”
遮羞枕头被夺走,三把火的男根暴露无遗,花季无处回避,转过身去。三把火不忍花季难堪,说,“你先走吧,我看你干妈是疯了。”
花季如遇大赦,惊鹿似的窜出门去。听到铁门的上锁声,三把火训斥说,“不是说好的吗,为了维护这个家庭,为了南南的前途,你同意我外面找一个。有什么事你说嘛,何必又哭又闹,泼妇似的。”
“我弟弟下岗你不管,南南没钱去英国留学你不管,没钱买房你不管,我还有什么好说。”
“胡扯八蛋。”三把火吐出一串烟圈,“我是桃源的书记,你弟弟在永安下岗我怎么管?南南还在读大二,留学的事过两年再说。至于房子,我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要调哪里,买来干嘛?”
雷公脸打算摘一节手纸擦眼泪,发现纸盒易位、地上一团脏纸,显然是花季抽去擦身体了。雷公脸愤恨地一踢纸盒,“就手上这一百万,一件事都摆不平。”
三把火笑了,一笑就被烟呛了一口。“终于言归正传了,夫人有何锦囊妙计,可以让我这个七品芝麻官安全致富?”
火候到了,雷公脸抬起泪眼正视三把火,“我同意你外面找一个女人没错,但我不同意你找花季,花季是我认的干女儿。我的干女儿就是你的干女儿,你们有父女关系懂不懂?”
“纵然江海无数,我只取一瓢饮。我,就喜欢花季。”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三把火不说话,盯住她,等她的下文。“除非你同意他们卖桃花彩选。”她说。
“可以。”三把火伟人那样挥一挥手,“但是地点要放在陶氏祖祠,所有参与游戏的游客都要先买门票,门票收入全部归文化旅游局;不得有现金往来,只能使用筹码,凭筹码到观桃阁领奖品。”
三把火说话总是这样干脆利落、掷地有声,雷公脸仿佛听到丈夫的睾丸在大腿之间叮当作响。雷公脸破啼为笑了,一笑就笑出了女人的肤浅。雷公脸眼前浮现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她左右开弓,抓在手里、装进包里、塞进兜里,可是钱洪水般滚滚而来,她怎么要也要不过来。雷公脸目光飘忽,一脸迷离的幸福感,像一个梦游症病患者,无声无息地起立、走出房门。
“唔?”
三把火从鼻腔打出威严的疑问,将梦游人拉回现实中来。“自己盖不会吗,我得赶紧把喜讯告诉桃汛啊,人家好做准备呀。”雷公脸一边责备丈夫,一边抱起地上的被子,拍打拍打,披上他裸露的下身。
哑巴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进陶家的门了,一是忙于桃花会,二是怯于同时面对花季、劫波姐妹俩。当天晚上,喜讯就由雷公脸传给桃汛,桃汛再传给哑巴,喜讯就不完全是喜讯,掺杂了一半的忧愁。显而易见,要将桃花彩选设在陶氏祖祠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先买票进场、再凭筹码到观桃阁兑纪念品的游戏规则,也将使到场赌资大幅缩水。不管怎么说,三把火总算松了口,这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