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惯例,劫波数完钱,哑巴送她到电影院门口喝一碗热腾腾的鱼汤,再送她回陶家睡觉。有惯例就有破例,而且任何事情只要破了例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矮而宽的大绵羊好比一条小船,哑巴和劫波坐在车上就是一对荡桨的情侣了。这天晚上,他们荡悠到电影院门口喝鱼汤,又荡悠到武陵村,眼看就到家了,劫波仰望风拥云动的夜空说:
“多好的夜色,浪费了岂不可惜?”
哑巴猛一刹车,刹住车才慢慢品味出劫波话中的调情暗示;大绵羊的后坐比前坐高出一截,猛一刹车,哑巴还品味出劫波压向肩头的乳峰坚实挺拔。
随着钱的增多,哑巴的话越来越少了,钱越多话越少。哑巴奇怪的是,不说话别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或者说钱帮他把话说了。此时,哑巴不回头,也不说话,他知道女孩子这时候一定有自己的主张。果然,劫波建议:
“我们去钻钻桃源洞?”
立夏过后的天气说变就变,大绵羊荡到售票处,不等他们钻桃源洞,月亮先钻进了云层。售票处是个夜间不需要的地方,所以没有通电,哑巴拔出车钥匙,车灯一灭,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劫波牵着哑巴的手走进售票处,关上门,透过售票窗远眺遥不可及的灯市,幽幽地说:
“这地方真静。”
哑巴不说话,劫波说,“好像全世界就剩下我们俩人啦。”
沉默了一会儿,劫波又说,“不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哑巴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劫波清澈的眸子和雪白的大门牙就在他下巴的位置闪耀着莹莹青光,有一点寻求、有一点企盼、也有一点骚动。哑巴像被人卡住脖子那样喘不过气来,因为他不知道向年轻美貌的小姨子提什么要求是恰当的,还因为他的腰被紧紧抱住了。哑巴没有甩掉水蛇那样箍紧他的玉臂,该不该甩掉呢?这要看他提的要求能不能得到满足。
“你会唱《桃花结》吗?”
“阮飞凤的女儿可以别的不会,《桃花结》是一定会唱的。不过,我对我妈毫无印象,我刚出生她就死了,《桃花结》是大姐教我的。”
“唱吧。”
“唱一段?”
“不,轮回唱,我没叫你停你就不能停。”
“那你用什么感谢我?”
劫波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松了手,哑巴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三月桃花开满山,望见桃花妹心烦;梦里同哥又相会,醒来隔水又隔山。一坡过了又一坡,坡坡桃树尾拖拖;桃子低头亲露水,阿妹低头等情哥。五月桃熟树树鲜,恋妹恋心最为先;真心之人讲情义,假心之人讲银钱。鲜桃好食口里甘,鲜桃放在桌中央;两人对着鲜桃坐,好比芙蓉配牡丹。一条红绸九尺三,打个花结装进箱;千年莫叫花结散,万年莫叫妹丢郎。”
客家山歌的特点是字多腔少,音调节拍紧凑,与桃源客家人的平常对话相似,一个八分音符搭配一个字,没有什么拖腔,只有语气上的延音。这样,劫波没有停哑巴就感觉不到停,当唱到“万年莫叫妹丢郎”的时候,劫波又回到“三月桃花开满山”了。
劫波只管唱歌,别的事情全部由哑巴来做。哑巴关上售票窗,将劫波抱上售票桌,积蓄的欲望立即被歌声挑逗起来,使他沉醉在失而复得的快乐中。哑巴亢奋至极,动作热情而急促。黑暗中,他似乎看到她欢快的表情包含了一丝害怕,因为她的双手紧紧攥住裤头不放。哑巴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只知道自己的忙碌没有停止,歌声没有停止他的忙碌就不会停止。然而,劫波不松手,哑巴所有的忙碌都是虚张声势。
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哑巴的心窍。他停顿下来,走出售票处,打开大绵羊的后箱摸出一捆百元大钞,踅回劫波身边,塞进她的左手。劫波腾出左手握钱,右手却攥得更紧了。哑巴忍不住笑了,但他黑暗中的冷笑并没有打断劫波的歌声。哑巴再去大绵羊后箱摸出一捆百元大钞,塞进她的右手。这样,劫波的裤头就完全失守了,裤头一失守,下半身就沦陷了。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哑巴突然明白一个道理,许多事情没有金钱当助手,靠男人的能力是做不成的。
《桃花结》就是哑巴生命中涌流的活水,这首客家山歌开启了他的记忆之门,让他重返快乐老家,至于谁在唱,反而不重要了。青春美好的点点滴滴又上心头,哑巴举起想像的解剖刀,闪电般在宇宙无边无际的天幕上重重一划。
“好啦,雨停了。”
这是谁的声音?来自哪里?声音来自身体底下,来自地狱之门,它将高处天堂的哑巴扯了下来。《桃花结》结束了,回到人间的哑巴心中涌出一阵羞愧:小姨子,跟小姨子勾搭成奸?哑巴穿好衣服,正要伸手开门,被劫波喝住了:
“我呢?你要冷死我呀?”
“快,快穿。”哑巴难为情了。
“哎呀,你会脱不会穿?我手上拿着钱哪。”
这就是劫波,新世纪的消费动物,宁可赤身裸体也不肯放下手中的金钱。劫波的双手拿着平生赚到的第一笔钱,任由哑巴给她穿衣服、牵她上车、送她回家。暴雨过后的水泥路面特别的洁净,大绵羊跑在上面,像风平浪静的游轮一样平稳。在平稳的滑行中,哑巴的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浮出一个可耻的字眼:
“鸡”。
“我在暴雨中从少女变成了女人,那感觉真是美妙。”劫波伏在哑巴后背谈论暴雨,回味无穷地笑了。
哑巴震惊了,他记得与她在售票桌上做爱,但他完全忘记了暴雨。哑巴从后镜望着劫波,油然生出厚颜无耻的愧疚: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享。那么,谁是这场感情游戏中可耻的反角呢?
哑巴把自己的思想都翻乱了,还是没有找到羞耻感,仅仅是有些不安。在哑巴的心思意念中,他爱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能唱《桃花结》的人。换句话说,谁能唱《桃花结》他就爱谁。如果由一个陌生的老妪来唱《桃花结》,能跟她性交吗?这个想法把哑巴吓了一跳,并让他隐隐感到害怕。有一天,哑巴被桃汛当救兵搬去打击鞋匠,羞耻才在他心里翻滚。
与那辆破旧的嘉陵70一样,跟主人东奔西走的小灵通也未能幸免被抛弃的命运。哑巴早就换上了彩屏手机,下载《上海滩》的主题歌做铃声,不是说他像周润发吗,手机一响便是“浪奔浪流”多好。
劫波不但买了手机,还买了电脑接宽带上网,她帮哑巴的手机安上摄像头,整张U盘存满了她的不同姿势的数码照片。“有钱真好。”她说。
桃花会太多,会酒就取消了,“迎财接福”的传统仪式也省略成数钱的简单动作。比如哑巴,一天要标上几阄甚至十几阄大大小小的桃花会,哪有闲工夫喝会酒?这一天标完会天就黑了,哑巴载着劫波正准备回家数钱,响起了“浪奔浪流”,通话确定,竟然是桃汛在哭诉。
“身上有几个臭钱,老婆就不理了,整天搂着那个骚货当饭吃。”
哑巴以为是骂他,唬起脸不吭声,直到桃汛呼吁,“你快来我家,教训教训没良心的臭鞋匠。”哑巴这才明白,桃汛是将他当外家了。处理这种事,当务之急是撇开劫波,劫波就是哑巴生活堕落的把柄,她在身边掺和,说起话来理不直气不壮。哑巴收好手机说:
“我先送你回家。”
“不。”劫波嘟起嘴,“就是去死我也要跟着你。”
“胡说。”
“知道了,肯定是会女人,我更要去,就不信哪个妖精比我更迷人。哼。”
“胡闹。”哑巴打开来电显示给她看,“是你大姐,桃汛。”
哑巴七弯八拐赶到桃汛家,桃汛的泪都哭干了,满脸是干涸的泪痕。事情是这样的,芽芽课后留在实验小学练电子琴,回家途中意外发现她的鞋匠爸爸闪进一家发廊里,芽芽猛喊“爸爸爸爸”,不料,鞋匠冲出来给芽芽一个响亮的耳光。
“叫魂啊,老子还没死呢。”
芽芽背负沉重的电子琴一路哭回家,桃汛怎么气得过。见了哑巴,桃汛伸出舌头,上面满是倒刮刺,长满白色舌苔,一枝廉价自卷烟粘在舌尖上。
“这个狼心狗肺的,当年穷得屁股沾稻草,说句良心话,不是我这个文盲瞎了眼,连狗嬷都不愿睡到他床上。现在可好,标了几个会钱,天天晚上出去鬼混。呜呜呜,他是越来越过分了,竟敢出手打女儿。你看看,哑巴你看看,这脸上的五个手指印,沉都沉不了。”
“芽芽带路,我去找他回来。”
哑巴一个多月没来送气,闸口巷已经面目全非,普通人家的日用百货不见了,杂货巷成了真正的红灯区。路灯都不亮了,两边店面一律的红色灯光,暧昧的灯光透过玻璃滤出来,将整条小巷染得一片通红。款式各异的高档摩托塞满了小巷,电视机发出的豪言壮语、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男人的大笑、女人的尖叫,嘈杂的声音淹没了哑巴,他的头都晕了,骑在车上醉汉似的东弯西拐。
这个鞋匠,哪里有男人的样子?没有堂堂的相貌不说,没有目标,也没有想法;既没有对老婆的爱惜与尊重,也没有对家庭基本的责任。除了怀里有一大把钞票,什么也没有。
“这里这里,”芽芽指证说,“我认得到,有九友两个字的。”
哑巴停下车,顺着芽芽手指的方向一瞪,果然有不干胶“染发”脱落而成的“九友”字样。哑巴拍拍芽芽的脑袋,“你守车,我进去。”
发廊里巨大的镜子前只坐着一个女人,脸色粉白、嘴唇红艳,光线太暗,哑巴无法判断她的年龄。见有男人进来,女人撂下指甲油瓶子,起身一笑,踢一踢舌头说:
“先生按摩吗?很舒服的。”
哑巴四下巡睃,没理她。女人把哑巴的冷漠理解成默认,说声“跟我来”,就掀开门帘进了一间包厢。哑巴跟了进去,女人拉亮灯,迅速将外套、内衣、奶罩一起翻到脖子下,晃动尖耸的乳房问,“可以吗?”
哑巴还是不说话,扯下门帘,转身去掀另一间包厢的门帘。女人来不及整理衣服,追上来说,“先生,不能进去,里头有人。”
哑巴找到鞋匠了,包厢里,一个裸体的女人正在用手纸给鞋匠擦拭下身。鞋匠倒没有裸体,还穿着上衣,见进来的是孩子姨丈而不是扫黄警察,舒心地笑了。
“哑巴啊哑巴,你这个又像明星又会写诗的人也会到这种地方来,真没想到啊。怎么样,看上阿金了?你别以为她人老珠黄,屁股和奶子都还不错。”
“流氓。你说这样的话就不觉得可耻?”
鞋匠穿裤子的动作慢条斯里,比在自己家还悠闲。“男人不嫖活得无聊,男人不赌活得辛苦;不嫖不赌,对不起父母。”鞋匠既是笑弯了腰,同时也是弯腰探拖鞋,“男人知道可耻,就不会有这闸口巷的红灯区了。”
俩人出了包厢,哑巴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是标会来的钱,要还的。”
“这满街寻欢作乐的男人,谁不是标会来的钱?”鞋匠理直气壮,“你不也花会钱买手机、买新车嘛?”
哑巴真的哑了,愣了好一会儿,换个说法,“人心隔肚皮呀鞋匠,平时老实巴交的,真看不出来。”
鞋匠一屁股坐在大镜子前的沙发上,搂着刚才侍候他的女人说,“世界上没有老实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人都是没法子才老实的。老子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老实人?”
这时,芽芽探进头来喊,“爸爸!爸爸!”
鞋匠松开女人,冲女儿怒吼,“滚,滚回家去。”
芽芽脸上挂不住,嘴一撇又哭了。哑巴气势汹汹,拎起鞋匠的衣领往外拖,鞋匠手舞足蹈地挣扎,无奈身矮体轻,三两步就被哑巴甩到街上。鞋匠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决心奋起反击,用嘴和唾沫打败哑巴。
“王八蛋,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啊?不要脸的东西,你跟小妹劫波的那点破事别以为没人知道,我告诉你,早就满城风雨了。劫波整天抱着你的腰,手都伸进你衣服里啦,跟你没一腿能这么亲密?骗鬼去吧。还有,我早就看出来你跟桃汛眉来眼去的,你想干什么,想三姐妹睡个遍?畜牲,胆敢教训我,不得好死啊,你。”
鞋匠满嘴恶毒,却没有进攻性的动作相配套,相反,是边骂边躲。哑巴没有还口,而是一心一意要逮住鞋匠,将他撕烂。鞋匠虽然趿拉拖鞋,但他矮小,矮小了就灵活,在纵横交错的摩托车之间躲闪腾挪显得游刃有余。鞋匠的高声咒骂震憾闸口巷,嫖客们纷纷钻出发廊,围观这场猫捉老鼠的热闹游戏。他们都认识哑巴,这不是我们桃源最大的会首吗?第一个站出来劝架的是阿强,他拦腰抱住哑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