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摩根人如何情绪恶劣,摩根斯坦利的横空出世对于凄风苦雨的华尔街来说却宛如一束阳光。说来讽刺,华尔街一边毫不讲义气地看着老大摩根倒霉出丑,甚至有人还不忘伸手推了他一把,一边又仍不免要仰其鼻息,盼着老大出面来挽回市场的繁荣局面。新投行的设立让他们看到了黎明将至的曙光。于是,1935年9月16日,摩根斯坦利开业的那天成了整个华尔街的“大日子”。怎么个“大”法?这么跟你形容吧,那家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是相当的壮观。那一天摩根斯坦利的工作人员光鲜花就收了200多种(注意:是“种”,不是“朵”),密密麻麻的花束排满了整间屋子,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误以为撞见了花卉展览,差点儿就买票进场参观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媒体朋友们。
不过,当他们蜂拥至开业典礼,准备听听“小小摩”或者斯坦利的豪言壮语时,他们发现,与其华尔街同僚的大惊小怪比起来,摩根人真是“怎一个淡定了得”——斯坦利摆出“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高姿态,三言两语就宣布了“开张大吉”,一句话也懒得多说;而哈里,似乎是为了向他老爸缺席摩根财团分家仪式的壮举致敬,当时正乘坐自己的游艇在大西洋上吹海风,压根儿就没有回来。记者们讨了个没趣,只好打道回府,《纽约时报》悻悻地说:“开业典礼平淡得就像是任何一家老字号新一周工作的开始。”无料可爆,媒体只好在外围打转儿。
有记者灵机一动,在新公司的装修风格上八卦了一下:“低调奢华!绝对的低调奢华!您瞧人家的瓷砖,多白;您瞧人家的地面,多亮;您瞧……呃……人家的顶棚,多高……”应该说,这位记者同志有点眼力,摩根斯坦利的办公大楼的确耐人寻味:它坐落在华尔街2号,距离“街角”23号不到100米,溜达着就能到;办公楼古色古香,正对三一教堂的哥特式尖顶;内部装饰简单却讲究,墙上挂的是精致的老纽约风景画,屋里摆的是从皮尔庞特时代就成为摩根特色的拉盖式书桌……很显然,从待人到接物,摩根斯坦利继承了JP摩根低调严谨却又傲慢自负的作风。并且,从选址到装修,新公司也时时处处透着那么一股子“你看我够摩根吗”的劲头。当然,它所继承的东西远不止这么多。就像一个幸运的“继子”,大摩所得到的偏爱远远多于他所期待的。首先是财力。表面上看,摩根斯坦利的50万美元启动资金完全以普通股的形式掌握在公司的高级职员手里。而实际上,来自JP摩根及其合伙人的600余万美元的优先股才是其真实家底。
以优先股形式存在的股本金总额高达700万美元,其中杰克及其家族占到了50%,拉蒙特则占据了40%。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尽管优先股的持有者通常不享有投票权,也就是说,JP摩根不能掺和新公司的经营,但人家几百万的真金白银支援进来了,摩根斯坦利总不至于当人家不存在吧?因此,要称这家投行是“完全独立”的,甭说是摩根在华尔街上的对手和支持新政的改革者们,就连我也不信。所以,从出生那天起,大摩收获最多的,就是口水。“这是骗局。这是阳奉阴违。拉蒙特那帮人又在玩文字游戏,他们充其量只是在字面上遵守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摩根这只老狐狸,他们不只是狡猾地保留了证券业务,还大张旗鼓地把它做大了。”“我们被摩根涮了。奇耻大辱啊。”证券交易委员会里炸开了锅,骂街的骂街,打滚的打滚。感觉被摩根忽悠了的当然不止证券交易委员会的同志们,从华尔街上的竞争对手到1933年银行法的忠实粉丝,怨念深重者不一而足。
同样的忽悠给了他们同样的仇恨,同样的对手给了他们同一首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小罗小肯(罗斯福和肯尼迪),要揭下摩根的画皮,全靠我们自己……可怕的是,这是一群说到做到的强人,于是,在未来长达20多年的岁月里,大摩几乎是不间断地经受着来自法庭或国会的骚扰。“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成了大摩合伙人们的每日警句,以应付随时可能迎面杀来的“刺客”或者不知从哪儿射出的“冷箭”。经年累月的敌意,谁扛着都累。为了稍微降低一下仇恨指数,摩根斯坦利在40年代初兑现并取消了杰克和拉蒙特等人的优先股,以示清白。然而,这种避重就轻的把戏迷惑不了坚强的反摩根斗士们,面对他们抛出的下一个诘问,大摩失语了——摸着良心问问你们自己,摩根斯坦利的领导人哪一个不是根红苗正的摩根式人物?人力,正是大摩从摩根财团继承的另一项重要资源,不,应该说,是最重要的一份资源。20世纪什么最贵?人才!哈罗德·斯坦利,新投行的首任总裁,在20年代末作为“圣人”莫罗的接班人加盟摩根财团,很快成为财团的股票事务达人。
在他的履历表中,简简单单几个词语已经足以验证其摩根血统的纯正——圣公会教会成员,毕业于常春藤盟校之一——耶鲁,著名的高校兄弟会“骷髅党”的成员。接手新投行时,斯坦利已年近半百,但仍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在华尔街上声名卓著,作风外柔内刚,处事沉稳低调,与杰克有异曲同工之妙。相较而言,大摩的另外一名领军人物、新投行的财务主任哈里·摩根更像他的祖父皮尔庞特,冲动、暴躁、说一不二、敢做敢为。哈里的摩根血统不用多说,有杰克与杰西的结婚通告和他自己的出生证明为证。被父亲派驻大摩、委以重任时,哈里已经做了8年摩根合伙人,年仅35岁的他此刻春风得意,斗志昂扬,比起他温和、忧郁、志不在此的兄长朱尼厄斯,哈里是更被圈里人看好的摩根帝国的“首席太子”。哈里的做派确实透着一股太子党的劲头。阳光明媚的早晨,正当成功人士们自我感觉超级良好地驾驶着自己的豪华轿车招摇过市时,华尔街上空倏地一道阴影划过,不用慌,那是哈里乘着他的水上飞机上班去了。“神气巴拉的小鬼,又出来显摆。”汽车里的前辈们的好心情立刻被败坏了个干净。
还好,华尔街大亨们不必每天经受刺激,因为开飞机上班的拉风景观并不常见——与西装革履地在华尔街2号“坐班”相比,哈里更愿意乘着他的游艇出海,赏鱼、赏月、赏海浪。“子承父恨”似乎成了摩根家的宿命。想当年,皮尔庞特遗恨普若听证会,令杰克渐渐疏远了公众。如今历史重演,杰克在佩科拉听证会上所遭受的屈辱,又促使哈里刻意淡出人们的视线。他对游艇世界之外的公共事务毫无热情,甚至对公司的日常事务也抱着相同的冷淡态度。但哈里·摩根绝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他用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不着痕迹地,让JP摩根与摩根斯坦利这对原本“形异”的继父与继子,一天天变得“神似”起来。这其实正是哈里的使命所在——更多地在新公司的文化传统、精神准则方面进行把握,而非日常事务。年轻的哈里对此有着一番老辣的见解:“在我的祖父年纪大了之后,我父亲给公司引入了一些非常称职、出色的合伙人。他建立起一支队伍,在组建队伍、扮演调解人角色和充当队长方面他是绝对成功的。从各方面来看,在组建这家公司(大摩)时,我觉得有我发挥这种作用的余地。
”言外之意:“我哈里何许人也,乃天生帅才;斯坦利等,将才也。兵法有云,‘能领兵者,谓之将;能将将者,谓之帅。’日常业务?哼!杀鸡焉用牛刀!”足见这是一个天资聪颖的摩根继承人,对于其父的自我定位以及用人之道,“小小摩”已经融会贯通。哈里也不总是“务虚”,他为公司带来的人脉资源可是扎扎实实的。通过他与欧洲银行家族,包括瓦伦伯格家族和汉布罗斯的长期稳固的友谊,摩根斯坦利与欧洲建立了重要的业务联系。带着这些优厚的馈赠,继子大摩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起步了。9月16日宣告成立,9月底,它已经成功搞定了自己的首笔大单——消费者电力公司的公用事业股票发行。不久,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老总也主动登门拜访,为其“新的融资活动”和斯坦利结结实实地聊了一个下午。在开业的第一年里,大摩共接手了10亿美元的发行业务,鲸吞了1/4的市场份额。挂在华尔街对手们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退就遭遇了“速冻”——僵硬成了苦笑。这一次,他们无计可施。
摩根斯坦利的成功是不可复制、不容打扰的——在华尔街23号的会客间里,乔治·惠特尼和拉蒙特等人推心置腹地告诉他们的忠实客户:“虽然我们现在不再从事融资业务,但以我们对业内人士的了解,或许能免费赠送您一个小小的建议,如果您需要融资的话,不妨考虑一下一个叫斯坦利的人,他可是股票发行的行家里手呢。他就在那家新开业的投资银行里。对,离这儿非常近。”每每推介完毕,拉蒙特等人还不忘做好善后工作:以上观点仅代表个人意见,摩根银行概不负责。效果很快显现出来,摩根斯坦利的门槛渐渐地被“踩”薄了,那是因为迎接了越来越多“重量级”客人的缘故。到30年代后期,摩根财团那羡煞旁人的老客户名单——包括通用汽车、中央铁路、电话电报公司、钢铁公司、美孚、杜邦等顶级客户在内——几乎原封不动地掌握在了斯坦利手里。
那个巨人——人们以为已经被击败的摩根财团,借尸还魂了。投资银行圈子迅速有了自己新的权力核心:大摩。没办法,按照证券交易委员会的规则,公司承销量的多少要受其资本金的限制。于是,财大气粗的大摩当仁不让地成了牵头人,它所拥有的是选择权,而靠自己的力量难堪大任的小投行们则只有被选择的份儿,不由得它不服。有时,遇到像电话电报公司那样一桩大买卖,摩根斯坦利能一口气组织起一百多家承销商和五六百家分销商。而那些不幸落选的小鱼小虾只好期待下一次的临幸,很少有人敢跳出来找茬儿,因为后果非常明显:“您有意见是吗?那下次就甭跟着玩了,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即便是对摩根斯坦利大有意见的证券交易委员会,此刻也得捏着鼻子摆出精诚合作的姿态——要证明新的证券法统治下的资本市场仍然是活跃的,他们还有用得着大摩的地方。
资本市场需要有实力的投资银行来搅活一池春水,眼下看来,大摩正是为此而生。1935年,纽约证券市场重现繁盛,承销量翻了四番。这是摩根银行也没有想到的。杰克亲口预言了新政下资本市场必亡的命运,又亲手帮助改革者们打造了“大摩”这把激活市场的钥匙,这真是一个对立统一的神奇老头儿。30年代后期,与大摩这个兴致勃勃的“年轻人”比起来,从听证会开始就一直没有缓过劲来的摩根银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而更多的打击仍在从四面八方袭来。JP摩根及其合伙人们那个有朝一日与大摩认祖归宗、和母公司一起重建摩根帝国的梦直到现在也没有实现。摩根斯坦利的投行业务越做越大,风头很快盖过摩根银行。至于摩根银行,当它再次操练股票承销等投行业务时,已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华尔街的某个角落,悄悄传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