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所面临的不利局面还远远不止这些。我们在前面已经知道,把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分离的主意早在1930年就初具雏形,到了1933年卡特·格拉斯参议员和来自阿拉巴马州的亨利·斯蒂格尔议员再次将它提交给众议院时,情势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如今,格拉斯他们几乎已经不需要再由自己出面为这个主张提供论据或者大费唇舌了,佩科拉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听证会上揭露出的花旗银行把自己的不良贷款包装成证券卖给不明真相的投资者等一系列丑闻,已经作了最好的注解——那就是狡猾的银行家们是如何在传统业务与证券投资业务之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一旦这个提案被通过,商业银行将被迫放弃自己的证券公司,储蓄和信贷业务将同证券业务完全隔离,这对摩根财团而言可能是致命的伤害。对任何一家其他的银行来说,情况则大为不同。
华尔街上的巨头们其实一直是“术业有专攻”:库恩—洛布银行和雷曼兄弟原本就没有什么信贷业务可做,大通和花旗的证券业务则因为自己老大所犯下的丑行而势必要放弃。只有摩根银行不能容忍“二选一”的结局,因为无论是传统的信贷业务还是承销业务,它都做得有声有色。谁也没有料到银行与证券业务改革,会在新政早期首当其冲地做了靶子。毫无疑问,是佩科拉和他的听证会有意无意地促成了这一点。不过,这还不是全部的原因——事实上,各式各样的政治投机客们也嗅到了其中的机会,于是集体登场,加入讨伐银行家的大军,动机各异地充当起了银行改革的推波助澜者。在这样一个平民主义感高涨的年代,精明的政客们意识到,要想拉拢民心,公开抨击民愤极大的银行家们并与之“划清界限”,不失为一条捷径。为此,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政客休伊·朗格专门作了次题为“我们的永恒的统治者”的演讲,以响应佩科拉的调查。在演讲中,他耸人听闻地列举了罗斯福与胡佛政府一样受控于摩根合伙人等一系列不着边际的“事实”。
那年头,类似的演讲就好像我们“文革”时期的大字报一样,铺天盖地,盛行于街头巷尾。有理没理,重在参与。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提朗格同志的一位重要的宗教界朋友,他姓库格林名查尔斯,是底特律市郊的一名神甫。如果说一般的神甫仅仅是服务上帝,那库格林神甫绝对是“二般”选手,因为他差一点就把自己变成了上帝。30年代初,库格林神甫自己搞了个广播网,美其名曰“小花的黄金时刻”,“小喇叭”每天定时广播,库格林神甫身兼节目制作人、导播、主持、DJ等多重角色,讲经布道、海吹神侃,忙得不亦乐乎,听众人数呈几何级增长,鼎盛时达到了4500万之众。广大信徒们是幸福的,他们不仅能够听到神甫的高谈阔论,如果肯捐钱,还能获得神圣的纪念品——一个镀铬的小十字架,神甫还总是体贴地附信解释说:这个纪念品跟真十字架接触过……话说库格林神甫可是个嫉恶如仇的性情中人,眼里不容半点沙子。
摩根的丑闻一出,他立刻来了精神,以“评书连播”的形式给他的信徒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银行他有一些任性,他还有一些嚣张;有一个银行他有一些叛逆,他还有一些疯狂。没事儿偷偷小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儿撒撒小谎,反正醒着也是醒着……”除了这些人尽皆知的常规版本外,库格林神甫还添油加醋地创造出了一个更加妖魔化的版本,包括摩根是“英国皇室的奴隶”和“把美国拖下水的战争贩子”等等。这位神甫热衷于检举揭发一切或真或假的丑恶势力,因为越是如此,越能显出自己的真善美。所谓的美人,都是扔到丑女堆儿里比出来的——这可是一条真理。容易被煽动的听众们也因此更加热爱他们的“小花”神甫了,落实到行动上,就是更加积极踊跃地募捐,白花花的银币雪片一样飞来,以至于神甫得不断增加人手来负责点钱,真正实现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理想境界。后来,这位神甫成了全国最大的白银投机商,一边靠煽动群众敛财,一边投机倒把,是罗斯福政府的重点盯防目标和打击对象。再后来,无论是朗格还是库格林,都成了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极权主义者,纷纷差点更名阿道夫或者改姓希特勒。
可见,乱世不仅出英雄,也出变态。不过,这两位吹鼓手在当时却是深得民心的,他们的演讲和广播特别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我的理解是,萧条时期生活的苦难,加剧了人们对于华尔街骗局的仇恨——你们过得比我们好我们没话说,但你们一边过得好一边把我们当傻子涮就太不人道了。大家需要途径来宣泄愤怒,而朗格和库格林满足了这种需求。“一次不忠,总会不忠”(Once a cheater,always a cheater),这通常是美国女人们挂在嘴边相互忠告的一句俗语,意思是别再上男人们的当了。现在,美国人民对于摩根等银行家们抱有的正是这样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今天我们看好莱坞大片时会发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衣冠楚楚的政客或者银行家们,通常都是潜藏在幕后的大反派。我想这是导演对观众某种心理阴影的一种迎合,而这种阴影应该正是人们从大萧条时代就落下的病根儿。从那时起,美国人民发现,财富与权力的掌控者们,往往还掌控了滥用这些财富与权力的特权。就这样,在几乎是一边倒的讨伐银行家的舆论面前,罗斯福本人是否愿意置摩根银行与它的华尔街同行们于死地已经不重要了,要知道众怒难犯,民意难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