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岁的杰克·摩根拘谨地坐在议会会议室里等待听证会的开始，尽管故作镇定，但却无法掩饰神色间流露出的尴尬和恼怒。一个还不到70厘米的侏儒女人此刻正坐在他的膝盖上，而周围是一片刺眼的闪光灯以及劈里啪啦的相机快门声。这是上世纪30年代初那一系列给摩根财团带来灭顶之灾的听证会中间发生的一段小插曲。卡特·格拉斯议员曾为了反对听证会不公正对待摩根而发出了“我们现在像是看马戏”的抱怨。那天，受此启发，一位报社的代理人想到了一条毒计。他把一个马戏团的女侏儒带进了休息室，并把她介绍给了毫无防备的杰克。一度对自己膝盖上的这个“孩子”慈爱有加的杰克，在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受到了这辈子最糟糕的嘲弄。一切为时已晚。于是，开头那滑稽的一幕上演了。第二天，杰克与侏儒的合影占据了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街头巷尾，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佩科拉听证会彻底毁了人们对于绅士银行家的一切信任与幻想，摩根银行昔日的神秘光彩一去不返。因此，对于这些以杰克和侏儒为主人公的萧条时期最为著名的照片，人们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开着玩笑。也是从那时起，杰克有了自己新的绰号——“华尔街上的海盗”。
对海盗故事感兴趣的朋友应该知道，英国历史上出现过一位赫赫有名的“海贼王”——亨利·摩根。该摩根是17世纪加勒比海区域最著名的一名海盗头子，打砸抢烧、攻城略地、欺男霸女，无所不能。鼎盛时期，连英国政府都让他三分，后来的许多关于海盗的小说和电影之中都隐约可见他老人家的影子。虽然人们并不知道这位曾经的海上霸主摩根，与二百多年后华尔街上的金融霸主摩根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发挥自己澎湃的想象力，杰克的这个新绰号正是由此而来。有趣的是，摩根家从皮尔庞特时代就开始建造的那几艘著名的“海盗号”游艇，由此倒是显得充满了未卜先知的宿命意味。与那些叫人恼火的照片一样，这个不怎么体面的外号时时提醒着已逾花甲的杰克他的晚节不保，而这全拜倒霉的听证会所赐。所谓的佩科拉听证会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而是从胡佛时代就开始的那些针对股票市场卖空行为的一系列调查的延续。
当初胡佛总统不顾与摩根银行的老朋友们失和而启动了听证会，本来也不过是想“不蒸馒头争口气”，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举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一切已经不可逆转。初登总统宝座的罗斯福，在这一点上难能可贵地与前任保持了一致，他催促参议院银行委员会执行一个更广泛和彻底的任务，以调查“恶劣银行行为的所有影响”。是时候算算总账了！前文我们提到过，在胡佛启动听证会计划的时候，就有人警告过他，听证会可能会带来一些“副作用”。不久，它们开始显现出来。随着调查的深入，人们看到了在其他情况下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的东西：住在豪宅里的那些深受尊敬的家庭，品德并不像他们考究的外套那样赏心悦目；那些标榜慈善的公司总裁之所以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仅仅是因为他以很高的价格给他本人所控制的一家关联公司下订单；那些富可敌国的银行家们，竟然一直在处心积虑地逃避向国家缴纳税款……随着每一桩丑闻被揭露，那些平日里体面的华尔街大亨们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都会出现一次新的幻灭。
当然，调查并没有从一开始就顺利地向纵深发展，直到1933年1月，来自美丽的西西里岛的小个子律师费迪南德·佩科拉掌管了听证会。首先，让我们简要了解一下这位“史上最牛律师”吧。姓名：费迪南德·佩科拉性别：男籍贯：意大利党派：民主党职务：纽约地区助理检察官主要事迹：精明强干，案件胜诉率高达80%；能言善辩，话一出口就能让当事人无地自容；志存高远，曾多次拒绝来自华尔街知名律所的盛情邀请，坚定不移地继续干着检察官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最为可贵的是，这位老兄还有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拧巴脾气。他百折不挠地戳破了华尔街一个又一个谎言，就像戳破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肥皂泡那样。最初银行家们都没有意识到命里的“天魔星”驾到了，谁也没有把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放在眼里。佩科拉却并不自卑，自己给自己打气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很快，他就向不可一世的对手们展示了自己非凡的勇气、坚定的信念、过人的智谋和咄咄逼人的谈吐。
为了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佩科拉需要一个突破口，他很快相中了倒霉的花旗银行总裁查尔斯·米切尔。顶不住佩科拉暴风骤雨式的盘问，没等“上刑”米切尔就全招了：1927年、1928年和1929年这三年时间里，他曾从花旗银行及其下属机构接受了总额超过300万美元的分红。然后，通过以低于成本的价格把花旗银行的股票卖给他的家庭成员，他在1929年避免了缴纳任何所得税——即便他后来回购了这些股票。随后，人们得知，在1929年的股市崩溃之后，花旗银行保护了从事本银行股票交易的高管人员，但银行的下级员工却不得不全额购买股票，而在此期间，这些股票已经损失了大半价值。为了更有说服力地树立反面典型，佩科拉还亲自研究了花旗银行的经营业务，然后他宣布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银行内部的经济学家已经提示了风险的情况下，花旗的1900多名推销员仍然大张旗鼓地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风险拉丁美洲债券兜售给了不明真相的群众。同时推销给美国老百姓的，还有被包装成证券的一些花旗银行的不良贷款。
“鸡”被开刀示众后，群“猴”有些六神无主，但此时再想应对之策已经有些晚了，佩科拉的调查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推进。随后曝光的是大通银行的艾伯特·威金。这个阴谋家被揭露出在1929年股市下跌的六个星期中，通过做大通银行股票的空头赚了几百万美元，更可恨的是，他这场“豪赌”的本钱正是从大通银行借到的。这些已经足够了。民众心中仇恨之火已经被佩科拉点燃，此刻正熊熊燃烧着。杰克·摩根却始终相信自己能够置身事外。他对自己银行的职业道德和操守颇为自信，尽管佩科拉在调查花旗银行时已经顺便点了他的名——佩科拉揭露，摩根为了保持花旗银行与谷物交易银行的合并而提供的1200万美元贷款，已经超过了摩根净资产的5%，这使得银行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杰克对这一指控嗤之以鼻：我堂堂的摩根银行的资产得失，是汝辈能够算得清的吗？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认为炮制这些听证会不过是为了迎合公众的下流口味。
有一次，杰克跟朋友抱怨说：“摩根银行是经得起考验的，姓佩的那小子根本没有可能发现银行有什么不轨行为，倒霉的是我和拉蒙特他们，还得浪费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配合这个疯子，而这仅仅是为了满足那些平头百姓们的好奇心，真是岂有此理。”当时，私人银行已经列入听证会的调查范围，摩根银行首当其冲。在华盛顿方面的默许下，佩科拉带领他的侦探队伍在“街角”的一个房间里，加班加点地工作了六个星期，把从年度报表到账目明细等摩根财团的一系列核心机密查了个底朝天。这可倒尽了杰克的胃口，在他看来，就好像他吃饭用的金盘银盏被老鼠爬过了一样。背地里，杰克骂佩科拉是一个“肮脏的意大利小鬼子”和“一个狡猾的小刑事律师”。相比之下，拉蒙特稍微含蓄一些，但语气中对佩科拉的轻视和怨愤却丝毫不下摩根。他曾经跟朋友说，自己对在华盛顿进行的“西班牙宗教审判”和那个“年轻的西西里律师”的行为深感遗憾。拉蒙特这种倚老卖老的劲头，似乎随着年龄的变大与日俱增。大家应该还记得，在罗斯福刚刚选举获胜时，他在谈到新晋总统时也使用了相似的口气。骄兵必败。摩根合伙人们过于轻敌了，或者，他们从来也没有把佩科拉看成是一个够分量的对手。
